几千年后的人们,得了一种病。
我们的生命,不再以时间为坐标轴了。
每一年,过了生日后,我们下一刻的年龄,是随机的。有时候,我们今天是三十岁,明天就变成八岁,有时候我们从老人,变成少年。可以说,从婴儿,到自然死亡,期间的每一年里,我们的岁数是会随意变动的。
慢慢我们掌握到了这个病的病因:时间乱了。
可我们无法理顺它。
可日子还是要过,为了统计自己已经度过了哪些岁数,我们每个人,每过一岁生日,就会在自己的寿命表上,把接下来出现的那一岁划去。这样,你就知道你已经度过了人生的哪些岁数,又还剩下哪几岁没过完了。
遇见妻子的那一年,我十三岁,她三十岁。虽然我们都诞生在这个世界上二十一年。
可后来讲起我们相遇的故事,妻子还是会开玩笑说,这是一个小正太和怪阿姨的故事。
我们身体的时间乱了,心里的却没有。
那时候,她不经世事,我血气方刚,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在我身上看到了童趣,我看到了她的温婉。
妻子的生日刚好是在情人节当天,恋爱之后,我们就把情人节当成了一个既可以给她过生日、又可以庆祝她迎接新一岁的特殊纪念日。
第一次过情人节,她六十六岁,我二十八岁。
我搀扶着她,走进我们约定好的植物园里。
植物园仿佛游乐园,小孩挽着大人,老人亲吻姑娘,偶尔有年龄看起来差不多的情侣,十指相握,穿着情侣衫走过,总是会引起其他老弱病幼的注目,毕竟每一年,我们的年岁都在变,而一对情侣,在这一年里,双双进入最适合的年纪,并不容易。
那天我精力正好,四处游走,可妻子却太累了,当时我们还在热恋期,尽管我不在意她外表的苍老,可她心里总有些介怀,怕扫我的兴,到后来,她便坐在一片树荫下,看我在不远处,放风筝。
我把风筝放得很高,我们拉着那根连着虚空的线,许心愿,希望我们第二年,都能变成最好的岁数。
第二年,二十一岁的我,在情人节前夕,和妻子迎接她的新生日。
上天眷顾了我们。
妻子那一年,是十九岁。
我们两个人几乎都进入了最好的年纪。
那一年的情人节,便是我们欢乐时光的新起点,我们双双停薪留职,四处旅行,几乎花光了我们所有的积蓄。我们都知道,这一年时间,对于我们来说,太短暂了。
我们在寒夜里拥抱着看星星,在森林的雾气里迷路,妻子是天文学家,她教我分辨星座,我用拣来的木头生火(未遂),为她搭建由芭蕉叶和藤蔓交织而成的帐篷。
在此之前,她经过了自己的五十岁,六十六岁,三十八岁,她格外珍惜自己年轻的样貌,而我先前的人生里大多是孩童,如今我有了力气,便几乎无法停下来。我背着她,抱着她,欺负她,挠她。
而她,像一个天使。
我的天使,我看着她,就在我一直看着她的过程里,我的天使的一岁又要过去了。
在她这一岁的尾声,我们正式结婚。
我们幻想过许多甜美、温馨的婚后生活,可我们似乎在婚前的那一年,把所有的好运气都花光了。
结婚后,我和妻子的岁数,似乎总不在同一个步调里。
婚后第一年,我十岁,妻子六十二岁。
第二年,我五十,她十三。
第三年,我七岁,她四十八。
在最初的几年里,情人节前夕的我们,就像是怀揣着两张彩票的赌徒,眼睛冒星光,就期待着新一天到来,眼前的人能够变成自己期待的样子。
可我们总是失落。
我的生日在妻子之前,有时候,我率先变成了年轻人,可妻子,却变成了老人。于是之前精心准备的郊游、狂欢等活动自然无法成行,有时候,我已经变成了老年人,可她却偏偏在下一岁,进入了自己最青春少女的时期,于是接下来的一年,她不得不把时间都耗费在照顾年迈不堪的我身上。
那是我们最热爱彼此的几年,我们任劳任怨,几乎不在对方面前露出不好的脸色,可我知道,妻子在我不注意的时候,还是会拿起我们的两张年龄卡片,默默比对,看我们各自过去多少年,又还互相给对方剩下多少年。
而我,又何尝不是把那该死的卡片翻了个千百遍、早已铭记于心了呢。
我们都知道,我们最美好的时间,大概是互相错过,无法再交织在一起了。
你知道的,当一段婚姻,已经知道自己的希望不多,大概便是真的要黯淡下去了。
慢慢地我们便不再看各自的卡片了,但情人节还是要过,只是我们已不报期待。偶尔的,有时候我们在情人节那天,都进入了彼此适合的年纪,可也不再有精力,只想勉强应对,草草了事。
但我和妻子已经适应了彼此,再也无法分开了,曾经的热恋默默转化成平凡的亲情,于是过日子,便真的成了过日子。而青春里的激情,是彻底消逝了。
很多年后,根据我们的推算,我们应该是要进入晚年了。我们的身体或许还能年轻起来,可心已经老了。
我们双双退休,开始过起了真正平淡的生活。
在此之前,妻子进入过一次八十三岁,我也差不多,也就是说,我们本身的寿命,是要超过八十岁的。而我们的三十岁,四十岁,甚至二十岁,都还有空缺。
我们还是可以再青春几年的。
可我们的心大概是真的老了。
又到了情人节前夕,这一次,我是三十五岁。算是正值壮年。尽管我们已经对情人节不报期待,但妻子剩下的年轻的岁数还有剩余,说不定,这一次,她也可以进入一个好年纪。或许我们可以再好好过个情人节。毕竟算一算,我们妻子在世的日子,是真的不多了。
这时候,妻子六十三岁。
想到这大概是退休生活里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情人节了,我和妻子便商量,如果运气好,便再好好过一次。我们约定,到了情人节那天,我先去很多年前和她约会过的那个植物园等她,如果妻子年岁不合适,她便不来。也省得我们再浪费时间照顾对方。
我知道,尽管妻子不说,可出于女人对浪漫天生的追求,这么多年来,她是比我更憧憬情人节的。尽管后来我们都已经热情不再,可她在情人节那天,无论是什么岁数,总还是会精心打扮一番,试图给我们温吞的生活带来些新的惊喜。
这么想想,倒是我先被命运打击得败下阵来。
是我辜负了妻子,如果可能,便让我再好好弥补她一番吧。
不知为何,我对那天,有一个好预感。那天我早早就在植物园选好了野餐的地方,也买好了妻子喜欢的风筝,妻子的生日是正午,而日光,很快就要从头顶直接散射下来了。
我在原地来回踱步,不知为何,我竟有一丝紧张,我想起很多年来,我们有过的期待,失落,疲倦,到后来的无奈和麻木,我们的婚姻,还能有一个让人欣喜安慰的结局么?
边想着往事,我看着手表的指针划过正午十二点,我靠着一棵大树,一时间目光都被明烈的日光烤炙的有些迷离不定了。
在一阵恍惚里,我听见远处有人叫我,我远远看见一个精心打扮过的身影正朝我走来,是妻子,从声音听起来,妻子的精神十分好,或许妻子这一年,回到了她最年轻美好的年纪?
我朝妻子小跑过去,可离得近了,我还是失望了。
眼前的妻子,虽然精心打扮过,可她几乎布满褶皱的皮肤,无法看清楚本来面目的五官和枯黄的头发,都在对我宣判,妻子,终究还是变成了一个老人,而且这一次,几乎是我看过她最老的一次了。
不是说如果变老,就不费力来了么?
我有些不高兴,对妻子说道。
我听见妻子说,她忘了。
她一觉睡到正午,起来之后,她把什么都忘了。
她忘了自己的年龄,忘了我们的约定,她只记得,她要和我一起,去植物园过生日。
于是精心打扮之后,她就来了。
大概是进入了生命的末尾,这一年,妻子终究是换上了痴症。很多事情她都记不清了。
但她记得,要和我过情人节。
她大概也忘了自己如今有一个垂死的身体了吧,我看着对着我气若游丝地解释着、却又说不清楚话的妻子,她一路走来,大概已经花光了所有的心力吧。
我呆看了妻子一会,竟落下眼泪。接着,我上前拉过妻子,让她搂住我的肩,待她休息过来,我们便慢慢朝着远处的一片花海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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