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呐喊声和兵器碰撞的声音逐渐消退在黑暗中。边关的寒风吹来,头顶的汗渗出阵阵凉意,他拖着疲倦的身子沉重地在树林中穿行。
这是邙东关的最后一场战役,也是东陵与北辰最后一场战役,因此战事异常惨烈,无论成败,硝烟散去一刻,就是落幕之时。
他是一个兵,一个逃兵。
曾经满腔报国热血勤奋操练,也曾在战火中浴血奋战满身伤痕,他的每一步都是追随着那个身影,同命同苦。
可是战争即将结束,如果他战死,除了黄土一抔,什么都不会留下。即使赢了他依旧是一个兵,一个功勋榜上不会出现名字的兵,光荣永远是将军的。
每当想到这儿他就有些愠怒,既然注定不能衣锦还乡,为何要为他人卖命,不如就此回家,至少还有村西头的小翠在等着他。
想到小翠他的脚步又沉重了,他从怀中取出珍藏的香囊,细细摩挲着,征兵前他发誓要出人头地抬八抬大轿回来,可如今…
胡思乱想间,天越来越沉,他的体力渐渐不支,视线也开始模糊,忽然见前面树影幢幢之间仿佛有个黑黢黢山洞,他迅速侧身闪进。
士兵小心地探着步子,脚步踩在枯树枝上发出吱呀的声音,安静的山洞里一点声响都异常清楚。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山洞有些潮湿,他逐步深入,死死地盯着黑暗中,谨防下一刻就会野兽冲出将他扑倒在地。
突然,一阵细微的咳嗽声让他浑身一震心猛地一紧,虽然那声音在努力压抑,可是山洞太小了,怎么也难以掩饰。
那是人的声音!可是兵荒马乱的年代,人心难测,士兵的心怦怦直跳,握紧进洞前从门口捡的树枝,咽了咽口水,往里看去。
“喂…你是谁”
“咳咳…”无人回应。
隐约中,角落的黑影逐渐显露,那人侧在地上,血腥味从他的身上蔓延出来,士兵顺着地上的人流血的脚看去,猩红色的液体从紧紧的腿绑带中渗出,破烂的袍子裹住他的身躯,因为重伤和寒冷,他的身躯在隐隐发抖,那熟悉的衣服让他有些欣喜,是邙东军营的士兵!
他快步跑过去,那人比想象中的伤的还要重,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那双犀利的眼睛却警惕地看着他。
“我也是邙东的士兵,你别动,我为你处理一下伤口”士兵晃晃身上的腰牌,扔掉手中的树枝,娴熟为他包扎,大腿上的箭伤不是致命但是大概是重伤后滚落磕到岩石上,他的小腿不仅溃烂感染还严重骨折。
“你的腿必须马上固定,你有没有什么可以用的东西,哦对了,把你的腰牌给我。”
士兵从身上解下自己的腰牌,抬头见那人呼吸沉重,迟疑犹豫着递出一块沾满血渍的木牌。
他见状把牌子翻过来边看边说,“我是胡井村的,兄弟你哪个村子的,家里还有什么人,我可以帮你回家乡带信儿的,你放心,我杨大庆…”
木牌哐当掉落在地上,士兵惊恐的看着那沾满血渍的脸,他一下子坐在地上,往后让退了几步,牌子上的字很旧很模糊,还带着血污,可他还是认出了那两个字,赵端,邙东关的镇东将军赵端。
2
他的脑子嗡的一声炸了,像是战场上的第一发炮火。他不知道将军带小队偷袭敌军的军营被流箭射中奄奄一息,他只知道一个逃兵正撞在将军手上。
他扭头转身爬起来就要跑,又蹲下身摸回自己的腰牌,战场逃兵被发现可是要杀头的。黑暗中的人突然发出的剧烈的咳嗽声,沉重的声音中带着血痰。
如果他跑了,那人要么在这里冻死饿死,要么被敌军发现乱刀砍死。如果他回去,那他要么战死要么接受军法审判。
逃兵面前这根本就不是一个两难的选择,可快跑到洞口的时候他的良心狠狠地疼了一下。他知道从沙场上无数刀剑血刃侥幸活下来的性命比任何东西都弥足珍贵。
士兵身子一僵,闭眼咬牙握着两块腰牌,扭头跑了回来,他从上袍撕下几条布条来,为地上的人固定腿骨。心想给他包扎完就算仁至义尽了,剩下的事生死有命。
他不断宽慰自己,虽然他当了逃兵,但如今将军在地上躺着半死不活,他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然而手却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一双刀疤横生的手突然攥住了他,他一哆嗦,抬头望向黑暗中的脸庞。
“你走吧,这种时候怕死是人之常情。”
士兵有些诧异,继而脸上快速闪过一抹愤怒,显然他认为这种宽纵是对他的一种嘲讽,手下一重,那人一阵闷哼。“我不怕死,我是怕死了也不会有人记住,将军当然不一样。”
地上的将军沉默一会儿道:
“如果战争没有胜利,战死的将军不会比一个逃兵更光荣。”
“那又如何,一样的厮杀流血,无论成败只有将军都会被铭记,英雄永垂不朽。而士兵永远当不了英雄。”
那人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他的眼睛是充满了对将军荣耀的向往还有不甘。
“呵,每一个年轻士兵都想当将军,可将军远不只是你看到的那样。”黑暗中,将军看了那兵一眼,缓缓闭上眼。
听到这里,杨大庆莫名有些烦躁,他觉得这种沧桑的口气和村里那些教训他要听他爹的话的老头一样烦闷。“你已经功成名就了,自然可以说教这些。”
将军看着眼前为他包扎的年轻人,思绪飘向远方,
“曾经我和你一样,可当我真正站在点将台上,发现那里真的很冷,一丝犹豫和退却都关系到上万人的性命,荣耀和光环都不能慰藉颤动的心,只有前进和胜利,孑然一生将一切交付于战争,始于此,终于此。”
看着曾经仰望的将军狼狈于此,士兵默默地为他包好最后一处伤口。
他突然觉得地上的人散发着熟悉的气息,就像边关无数个黑夜吹起的风,让人感到孤寂而压抑,甚至有些绝望。
士兵沉默着捡了几块石头和树枝堆在将军面前,转身挡坐在风口处。
3
寒冷和饥饿不断的向山洞袭来起来,阴森的风吹过山坡滑过洞口,留下凄惨的回声。
士兵换上了第三块包扎布以后,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在这里,如果刚才不停留他现在也许已经快要看到小翠了。
可一看到那双沧桑中带着悲凉坚毅的眼睛,他就迈不动脚,这一刻他有些痛恨自己,他不但做不成将军,连个逃兵也做不好。
曾经他愤恨兵将同命不同运,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但是此时此刻他明白,这都是他在自欺欺人。
不过是自尊心和嫉妒心在煽风作祟,说穿了一切都是因为心底的懦弱,他才选择当逃兵。遥不可及的将军梦不过是给自己后退找的理由罢了。
就像小时候他跳着脚带人骂李村长家的弱鸡小儿考的举人是买来的一样,虽然他每次半夜去他们家菜地偷菜,李三儿的屋子里都隐现微弱的烛火,可他还是次次都在背后酸言酸语。
看着洞口隐隐晃动的树枝条影,他嗫嚅着“征兵前我曾发誓一定要做个英雄回去娶小翠。”士兵突然低下了头,肩膀微微颤动“可我真的做不到。逃兵真的很可耻,对吧。”
将军翻了翻沾着污血疲废的身躯,直直看着年轻的身影,“战争年代的英雄是士兵的信仰,不是百姓的。”
他抽出身下的匕首,递到士兵面前。“老百姓不喜欢英雄,英雄代表着正义,更代表着战争,而战争永远伴随着死亡。既然结果已定,那么何必增加无谓的伤亡。”
黎明的气息渐渐投进山洞,天空泛着死一般灰白色。
那一刻,杨大庆知道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像眼前这个男人一样,泪水从胸口涌向眼眶,他突然不想当将军了。
他永远也不想知道怎样的经历才能磨练出那颗背负整个战场千疮百孔却依旧坚毅包容的心,他只想当一个普普通通的兵,能在胆怯的时候当逃兵的兵。
“你走吧,这不是你一个人的战争。邙东还会有新的将军,可胡井村少不了杨大庆。”沙哑的声音渐渐模糊,像是最后一片压在心上的羽毛。
士兵抹了眼泪,攥紧手中的香囊,继而揣进怀里,头也不回的走进了朝阳。
尾声
“后来呢,后来呢”一粉面小娃娃歪着头追问门槛上抽土烟的男人。
“后来士兵带着将军的腰牌找到了救援的副将,再后来战争胜利了。”
“真的吗!那功勋榜上怎么没有他的名字,”小娃娃嘟着嘴,跑到男人面前争论着。
“因为他当过逃兵。”一妇人挎着臂箩笑着从屋内走出,麻利地开始晒瓜豆。
“瞎说!怎么没有名字!那皇榜上写得明明白白,仰酬顾复之恩,勉思抚字,励慰劬劳全体东陵将士。”
男人把烟袋往地上一磕,转身大着嗓门辩解着,想当年他送了酸秀才李三儿两只半烧鸡才背下了皇榜上这几句话。
小娃娃挠挠头,继而一脸崇拜地抱着男人的大腿,兴奋地问“爹,爹,这话是啥意思。”
杨大庆摸摸他的头骄傲地背着手“意思是,所有战斗的士兵都是英雄。”
继而又加了一句,“尤其是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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