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情的桑条

立秋后的一天，母亲并未事先招呼就从一百多公里外的老家捎来了一袋又一袋的茄子、南瓜和青椒，还有一框雪白的土鸡蛋，这让我的心为之一动。

我知道茄子、南瓜和青椒是母亲一手一脚挥洒年迈的汗水种出来的，尤其是那一框特别惹眼的土鸡蛋更是她舍不得吃专为我储存下来的，我拨通她的电话责怪她送那么多鸡蛋，她在电话那头解释说家里下蛋的鸡多，人老了根本吃不完。

她知道我喜欢吃这些农家肥料培育出来的菜蔬，一个年近八旬的老人春天里不辞劳苦地在园子里翻土、施肥、下种、除草，到了秋天结了果，首先想到的是她在城里生活的儿子，这是一种怎样的母爱啊！

母亲虽然不识字，但从小在我心里就是一个温柔、贤良的母亲。

记得上小学时，我每天要到三公里外的村小念书，母亲总是早早地起来做饭炒菜，让我吃上热气腾腾的饭菜后还特地捏一个圆圆的饭团，放在火塘边烤黄后用菜叶包好放进我那退了颜色的黄书包里，让我在读书的途中饿了吃，这让我在小学的时光里从未感受到饥饿的威胁。

记得那是暑假里的一天，我陪母亲上山割草，夏天山上的草长得多茂盛呀！正值盛年的母亲聚精会神地在山上割草，我则在距她不远的草丛里扒地瓜，又大又红的地瓜藏在瓜藤下，一层浅土盖住了又脆又甜的地瓜，肥嫩的瓜叶密密地向四面八方蔓延，那样子简直就是不想让人发现它下面藏着的好东西呢！地瓜叶子的伪装自然满不住我尖利的的眼睛，我全神贯注地爬在那片地瓜园里，双手敏捷地扒开瓜叶，然后刨开那层浅土，摘下一个个又大又红的地瓜放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品尝着大自然赐予的天然水果。正当我心无旁骛地投入到这项自食其力的简单劳作中，亨受着其中的快乐和甜美时，突然我的右手姆指不小心摁住了一只与我一样在瓜园里觅食的蜜蜂，我只感觉到一阵刺痛袭来，“哇”地一声大叫起来，叫声惊动了在不远处割草的母亲，她迅速赶来看了看我的手指，不容分说就将我的食指放进嘴里吮吸起来，经母亲那样轻轻一吸，我疼痛的感觉减轻了不少，这让我感到奇怪，后来我才明白原来母亲是将我手指上的蜂毒吸进她的嘴里。母亲的伟大就在这儿，她宁愿自己中毒也不愿意让儿子受到一丝丝的伤害。

还记得那是一个冬天，我们家隔壁王奶奶的园子里的甘蔗熟了，我趁王奶奶不在家便嗖的一声跳进她家的园子，像园子的主人一样动手撇了一棵甘蔗大摇大摆地找个无人的地方品尝起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原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行动最终还是败露。母亲闻讯找了一根姆指粗的桑条将我摁在地上狠狠地抽了我一顿，她边打边狠狠地说“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再干坏事”，那根无情的桑条打得我几乎皮开肉绽，两三天后都还觉得疼痛难忍，自此以后在人生路上每当看到诱人的东西想不劳而获地据为己有时，我想起母亲那根无情的桑条，想起小时候那次刻骨铭心的痛楚，心中的邪念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中学毕业后我只身一人，背井离乡到遥远的北方读书。在读书期间，一场突如其来的病魔差点夺去我年轻的生命，我在城里的医院里接受治疗将近半年也不见好转，无奈之下我只得转回家乡疗养，看着整天躺在床上的我，母亲总是悄悄地落泪，哀叹自己的命何以那么苦？我知道自己是母亲的希望，她从小含幸茹苦地供养我上学，眼看自己的儿子大学快要毕业时才患上这样一场怪病，这不是断送母亲的希望是什么？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是尽量压住心中的伤悲安慰母亲，说自己一定会好起来的，何况“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呢？当然我也没有什么十足的把握，只是不断鼓励自己一定要凭着顽强的意志战胜这无情的病魔，我想尽最大的努力给失望甚至绝望中的母亲一丝丝心灵的慰藉。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此后不久我的病果然奇迹般地好转了，我重新返回学校完成了学业，顺利找到了一份属于自己的工作，成为了一个自食其力的人。

母亲不懂政治，当然也不会关心政治。但一九九七年春节过后的一天傍晚，她听人说中国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邓小平同志去世了，母亲居然感到无比痛心，嘴里不住念叨一句“这样的伟人去逝，简直太可惜了”的话。这让我对她刮目相看，我想母亲一定是从文化大革命中走过来饱受了农村饥饿和社会动荡痛苦的缘故吧，是小平同志制定的改革开放政策搞活和发展了农村经济，让农民们不再遭受饥饿的威胁和社会动荡的痛楚。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惋惜，也是一种简单而朴素的感恩情怀，向来滴酒不沾的母亲居然破天荒地提出要买一瓶酒来祭奠一下伟大的小平同志，这真是大大地出乎我的意料。

参加工作后，我几经周折，事业不顺，屡遭挫折委曲，但每年春节我都会坚持抽空回老家与母亲一起过年，我知道和老人团聚一年就会少一年。每年回家过年，母亲总是不嫌烦琐地反复叮嘱我一个人在外面不要喝酒，即使应酬中不得不喝也要尽量少喝，要注意保护自己的身体，只要身体健康，一切都会慢慢好转过来。

是啊，母亲虽然没有文化，但她懂得一个朴素而简单的道理：其实人的一生中，健康才是第一位的。每当人生失意事业受挫时想起母亲的话语，我纠结的内心就会释然，追逐功名利禄的强烈愿望就会渐渐褪去浓浓的颜色。

母亲是一个平凡而普通的农村妇女，不论我走到海角天涯，我总是想起她那根令人胆寒的桑条，想起她吮吸蜂毒的温暖场景，想起年迈的她在院子里给茄子、南瓜和海椒除草施肥的背影，想起她在简陋的房前屋后喂猪养鸡的画面，她在我心目中是那样地勤劳而善良，又那样地威严而爱憎分明。我虽然受过系统的教育，但从目不识丁的母亲身上要学的优良品质实在还有很多，只是我这颗愚笨的头脑悟性太差，只有在未来的人生路上慢慢领悟和感受。只是近年来，每次回家看望母亲，总觉得她的头发一年比一年越加花白，脸上的皱纹也一年比一年深厚，我只恨这无情的岁月不解风情，让心目中一个伟大而善良的母亲日趋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