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懿慈很喜欢跳舞。很多学习跳舞的人都不喜欢练基本功,就像黎微,每一次拉伸的时候都像在承受酷刑。但是宋懿慈很喜欢练,无论看起来多么疼、多么挑战极限的动作,她都会努力做到极致。疼痛、撕裂感、汗水,让她觉得真实。
也只有在跳舞的时候,她才能卸下所有的伪装,彻底放松下来。很多人觉得舞蹈是种表演,但宋懿慈只有在舞蹈中才能做真实的自己。那种感觉无法道明,她也从没向任何人说起过,但她的舞蹈老师却似乎可以懂得,她曾经用一种很欣慰的语气对她说:“你是个和芭蕾有缘的孩子。”
宋懿慈喜欢缘分这个词。她是个有点迷信的孩子,她翻过家中的佛经,还曾向上帝祷告,她虽然并不能理解佛经中的奥义,也并不是虔诚的教徒,但她真诚地信着诸如命运,缘分之类的字眼。否则,她无法解释自己生活中的种种不幸——如果这不是命运的安排,那就没有说服她平静接受这些灾难的理由。她到底还是个孩子,她需要一个借口来逃避她还不能完全承受的不幸。而命运的安排,是能让她死心的借口。
芭蕾舞可能是她在这世上所得的一点安慰。她能在意的太少了,或许是她天生不懂得知足,她觉得她的安慰也太少了,总之现在是这样。
2010年黑天鹅刚刚在中国上映的时候,黎微拉她去电影院看。学芭蕾舞的黎微,对这部电影充满期待,还有掩饰不住的得意和自豪——仿佛这是一部属于她们的电影。可是看完后黎微有些失落,这部电影和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她完全没能理解这部电影的内在意义,但她还是很高兴,笑着对宋懿慈说:“妮娜最后变成黑天鹅的样子太美啦!我什么时候才能跳的和她一样好啊。”
宋懿慈也望着黎微笑,附和道:“是啊。”电影院灯光昏暗,遮住了她淡淡的泪痕。她多么羡慕黎微啊,羡慕她的不懂装懂,羡慕她只看到了美。那才是一个小女孩应该有的阳光快乐!可她呢?也许她也未曾全然明白电影所诉说的故事,但她对妮娜的苦苦挣扎、压抑、自我救赎有了自己立场上的理解。电影最后一刻,妮娜化身黑天鹅,绽放完美后又从高台上一跃而下结束了生命,宋懿慈看着,泪流满面,却嘴唇抽动着,不敢出声。
后来宋懿慈再也没看过这部电影。也许对于妮娜来说,蜕变为黑天鹅是她自我解救的方式,可宋懿慈还是想成为一只白天鹅——优雅、善良、被人爱着,有单纯不知世故的资本。宋懿慈想向着光明生长,可她的心里却总逃避着——可能是在幼儿园时,同班的小孩子把她反锁在那间漆黑的破库房,虽然她最终被从那间破库房放出来了,可她的心,这么多年还在那里。
她就坐在库房那漆黑的角落里,抱紧自己,连哭都不敢,只是睁大眼睛,看着门口的方向,疯狂祈祷着有人来救她——如果她能获救,她以后一定好好学习,好好吃饭,听妈妈的话,再也不和小朋友打架。
求求你了,快救我出去吧。
可是这么多年,为什么还是没人来救她呢?
上完芭蕾课后,天色已经很暗了。黎微和宋懿慈一同坐公交车回家。一路上,宋懿慈显得有些沉闷,不过黎微已经习以为常——每次上完芭蕾课,她都会这样。黎微也不问为什么,只是安静地陪着她。
天彻底黑了。她们到了站,一同下车。她们两家离得很近,在同一个小区,一个在1单元,一个在4单元。她们从出生就住在一个小区,但不巧的是幼儿园和小学都不在一个学校。她们的妈妈彼此关系也很好,两家时常互相串门,芭蕾舞课也是两个妈妈一起决定送两个孩子去上的。黎微曾经还对宋懿慈说:“要不是咱们都是女生,说不定你妈和我妈还给咱们订娃娃亲了呢。”两家的关系之好,可见一斑。
到了要分开的地方,宋懿慈停下脚步,说:“我先走了啊,拜拜~”黎微挡在她面前,说了声:“等等!”宋懿慈疑惑的看着她。黎微伸出两根食指,戳到她宋懿慈的嘴角,把她两边的嘴角轻轻向上拉,直到弯出微笑的弧度。
“记得要开心啊,我的小慈。”
宋懿慈望着她走远的背影,嘴唇那个被拉扯出的那个微笑慢慢在脸上铺展开来,酒窝深深的,甜甜的。心也温暖了起来。
黎微也是她生命中少有的亮色啊。和芭蕾舞一样,是安慰。
谢谢你啊,黎微。宋懿慈在心里默默地说。
回到家,宋懿慈敲敲门,没人回应,她料到了一般,从书包夹层里掏出钥匙,自己开了门。屋子里漆黑一片,她忍着心里的恐惧,飞快地摸到开关,“啪”的一声,灯亮了。茶几上摆着面包和牛奶,虽然她练舞练的饥肠辘辘,可是看到它们却一点想吃的欲望也没有。妈妈有多少天都连着加班了?她还记得她吗?
宋懿慈把书包放回卧室,走了出来,看着那袋牛奶。她用牙把袋子撕开,然后,走向水池,把牛奶全部倒进水池里。
她喝牛奶已经喝的快要吐了。每天早上都喝牛奶,现在连晚上也喝牛奶,如今她看到牛奶就反胃。可妈妈还要检查她是否喝了牛奶,如果发现她没喝,妈妈又要埋怨她不好好吃饭了。
她把牛奶全部挤进水池里,看着它们流进下水道,然后,她拿着牛奶袋子,重重地把它扔进了垃圾桶。像是扔掉自己的委屈和愤怒。
她小时候也跟妈妈撒过娇,要妈妈多陪陪她,可那时妈妈心情不好,不但没说要多陪她,反而骂她不懂事,“我不挣钱谁养你啊?!你喝西北风啊?”最后妈妈吼道。她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怎么也说不出“我错了”。
那时她疯狂的想象着爸爸。她想象着,如果有爸爸,她会像其他小朋友那样,在爸爸的背上骑大马,被爸爸高高举起,骑在爸爸的脖子上高兴的大喊大叫,爸爸还会保护她,那些幼儿园的小朋友也不会因为知道她没有爸爸而肆无忌惮地欺负她看不起她。
可惜她没有爸爸。她也问过妈妈自己为什么没有爸爸,妈妈告诉她:“你爸爸死了。”她哇哇大哭。妈妈眼眶也红红的,望着她,眼神复杂,有心疼,又有她看不懂的怨恨。
渐渐的,她不再撒娇,也不再提这些没用的要求和问题。她越来越坚强,心也越来越冷漠。她开始选择不去在乎。
“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所以我们别谈辜负。你够独立坚强,你就不必受伤。你不去期望或者在乎什么,你就不会失望。”她在日记本里这样写到。
很快,她逼着自己学会了伪装。伪装成老师、长辈喜爱,同学羡慕的优秀女孩,享受着赞美,以此来遗忘那些不幸。不幸中的万幸,她很有伪装的资本和天赋。她为自己因此隐隐欣喜而感到绝望。
她伪装着,以超出同龄人的心智俯视着那些被她欺骗而不自知的人、被她耍的团团转的同学甚至成年人,享受着病态而脆弱的快乐。她自己都要相信自己的伪装了,她隐隐的担心和警惕也因此而松懈了。
有时它还是会苏醒——万一呢?万一被发现了被戳穿了该怎么办?谁会发现呢?到那时候会怎样呢?
她不得而知。然后,这种突如其来的心慌会慢慢平复,她会平静下来,告诉自己:不会的。她的日子,会这样毫无波澜地继续下去,没什么意料之外的。
她分不清期待和恐惧,也分不清安慰和说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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