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人跟我谈起“感同身受”这回事,我虽嘴上使劲应和着“恩恩,能理解,能想到......恩恩,对着呢么”,可心里想的却是:针不刺到我身上,我怎么能知道有多痛。
我就体会不到奶奶的苦。虽然那是一种让我想起来就后怕、念起来就同情的苦。
尽管如此,苦只是苦,吃了苦并不能代表什么。我也不能因为奶奶吃了苦就把她过分夸大,因为她和其他标准的中国式农村妇女实在没什么两样,只需稍加留意,便可轻易地看到贴在她们身上的“势利、啰嗦、小心眼儿、吃苦耐劳”等诸多标签。
回忆里,奶奶总是匆匆的在院子里飞快走过,急着去喂她的鸡,急着去喂她的猪。就算不再饲弄这些牲禽,也急着从东房钻进西房,急她蒸在锅头上的馍馍,急她烧着的开水,急她的四个儿女。
奶奶不光急所有农村妇女都在急的小事,她也急了一辈子别家女人无需急的难事,她的小儿子,也就是我的尕爸,是个智力低下的残疾人。
在我懂事的时候,我便从别人口中得知了事情的缘由。
在尕爸还在襁褓里的时候,家里要盖房子,大家都忙得焦头烂额。阿奶抱着尕爸在厨房烧水,心急之下,一不留神没抓牢,铛!让尕爸跌进了装满开水的大洗衣盆,全身大面积烫伤。
上世纪70年代末,一来没有现在这么先进的医疗水平,二来一辈子在地里刨食儿的爷爷奶奶根本无力带尕爸去大医院做更好的康复治疗。
在当时的县医院,最好的治疗手段就是在患者疼痛难忍的时候,注射一针镇定剂或麻醉剂,而给年幼的尕爸注射这些神经抑制类药物,就最终影响了他正常的智力发育。
尕爸是智力低下不假,但并没有傻“透”,他能干简单的农活,能去工地当笨劳力。
在前些年还需要挑水吃饭的时候,只要奶奶一声令下,尕爸便一担一担地挑,能一连挑十几担,好像怎么也不知道疲惫。那时家里总是不缺用水的,不光不缺,甚至还点过剩。水窖、水缸里装的满满当当的,这自然无可厚非,可尕爸还会在洗脸的盆里,和面的盆里,吃饭的碗里全都装满水,这样一来,奶奶若想用一只碗,还得先把里面的水倒掉。
即便如此,奶奶还是逢人就说尕爸勤快,专门挑在家里来客的时候使唤尕爸做一些简单的家务活,“军娃子,你姑舅爸来了,去,到大商店买盒烟去”,“军娃子,烧上个水去,给你二娘把茶添给”,好像通过这件事,便能证明尕爸并不傻,能让别人看尕爸时不屑的眼神稍微柔和一点。旁人自然是一眼看穿奶奶的小心思,可是从来没有人直挺挺地戳破过这个谎言。
在姑姑们面前,奶奶叫尕爸“那个罪人”,我没具体问过奶奶这么叫的原因,但也许是觉得尕爸是来阳世三间受罪的,也有可能觉得尕爸是让她的一生受尽了罪的。
只是有次听到这么一句话:当父母的,最怕自己的孩子不争气。遇上天灾了会有国家来救助,遇上人祸了好歹有出气的对象,但摊上自己的孩子是要债鬼的,就只能自己慢慢熬了,啥时候把要债鬼熬死了,或者把自己先给熬死了,啥时候就结束了。
有段时间,奶奶最怕尕爸去村口溜达。
“军娃儿,想不想娶个媳妇搂着睡觉?”
“想呢”
“哥知道井潭村有个合适的女人呢,闲了给你介绍,不过哥可不能白给你介绍,真要想娶媳妇了,明天你到哥家里来,帮着拉上两车土,哥要垒个猪圈”
第二天,尕爸起个大早就去了,一天下来累得哼哧哼哧的,生怕错过了好媳妇。但活儿干完,“哥,你啥时候给我介绍媳妇儿啊”
“别急,你想娶媳妇总得有彩礼啊,回去问问你爹,彩礼准备的咋样了”
那人之所以会这么说,是料定了我家拿不出来彩礼来,村里人都知道,早年间给我叔接连娶了两回,早就负债累累了。在农村,别说尕爸这样的,就算是思维正常的人,也架不住娶三回媳妇儿这么大的花销。
“你爹妈不给你娶是要攒着钱要留给你哥哥姐姐们勒,你回去就闹,闹了他们肯定给你娶,要是实在闹不成啊,那你就离家出走,他们拿你没办法的”。
后来,尕爸陆续“离家出走”了很多次,说是离家出走,但每次不是窝在谁家的麦草垛里,就是睡在哪家荒废的院子里。奶奶一边打着手电在巷子里穿来穿去的找,一边鬼扯一样的哭,就像她自己犯了错一样。
哭完,事毕,就扯着嗓子挨家挨户地骂,骂那些损人不利己的缺德鬼,骂那些占傻儿便宜的短命鬼。
前些年,在新疆上班的姑姑总说接奶奶去住几天,可奶奶不去,“你以为我不想去吗?但我走不了啊,我得操心那个罪人的吃喝啊,我走一天,他就得饿一天肚子啊。你要真想接我去,就把你弟弟也一并接去。”
“他……怎么去啊,我刚装修的房子,再说了我还得上班呢,我总不能伺候完您,再去伺候他吧。”
“那你就别虚情假意的说了,我不去,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就这样,尕爸拴了阿奶一辈子,栓紧了阿奶瘦小的身躯,她在这个叫“下古山”的村子里生活了大半辈子,从没见过外面的花花草草。
阿奶常说:“照料你尕爸是我的命,那是注定要我还的债,这是没办法的事儿,等我死了也就解脱了,他苦也是他的命,到时候我就看不见了。”
我不知道奶奶还需要多少年才能解脱,但我知道,在锅台与田地之间坐着木讷的尕爸,奶奶已经周旋了一辈子。
这一两年间,阿奶时常喋喋不休又满怀期待地催我谈个对象,又问我打算啥时候结婚。终于在这次我忍不住问她:阿奶,你这一辈子拉扯我爸他们四个人,辛苦不辛苦?
“咋能不苦,那时你爸在临洮念书,想给你爸寄封信却连三毛钱的信封钱都拿不出来,每次我就去邻居家借。借完了得赶紧还,害怕下次去借的时候张不开嘴。”
“你操心完大的操心小的,又为我尕爸操心了一辈子,那你为啥还要催我结婚生子,到时候还不是要像你一样一辈子把心操碎。你知道吗,现在大城市里的很多年轻人都不愿意生孩子,甚至都不愿意结婚了。”
“啥?不结婚?不生孩子?”
“对啊,在国外的一些发达国家,即便政府奖励生孩子,人都不愿生。”
“你就继续胡说吧,一天鬼话连篇的”
其实我也并不是虔诚的丁克主义。只是在奶奶的身上,我体味到了一种苦处,一种存在于俗世的苦处。
奶奶老了,背驼了,头发白了,腿脚不利索了。在我临走的前一天晚上阿奶的兴致很高,拉着我一直聊到了后半夜,但第二天一大早我还在呼呼大睡时,她早就强打起精神,爬起来为我烙了小时候最爱吃的玫瑰油饼。
“奶,你回去吧,别送我了!”
“送吧送吧,送送吧,有可能下次就送不了你了”
车慢慢走远了,我回过头,看到一根小小的火柴棍儿在朝着我的方向拼命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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