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可笑，我和我姐从小就水火不容，你争我斗。我把她当成这辈子最大的仇敌。那时候年少轻狂，总觉得世界黑暗，一切都不可原谅。
我在我小时候就开始讨厌我姐。我不愿意她碰我，一根头发丝都不行。每次她想牵我手或者想抱我的时候我都用力地挣开，要不然就离她远远的。我不愿意跟她做任何事情。那种排斥的情绪究竟是从何时诞生的，又是何时消失的，也没有什么答案。一直到我明事理之后，我才把她当做我姐。而且我姐对我真的很好，无论我儿时做了让她有多失望、伤心的错事她还是选择原谅我。只不过我生性淡薄，心里透明白，但即使于我姐，也从未表达出来“我也很爱姐姐”这种情感。
我从出生起就被爸妈冷落，他们一向关切我姐，如何让她在起跑线就高人一等，如何让她成为人见人爱的淑女什么的。但我姐从没说过不愿意或者是表露不好的情绪，统统一个人承受，像默默地承受不懂事的弟弟的无缘故的讨厌。只有想起这些的时候我才会觉得我和我姐真的很像，喜欢把所有的一切放在心里。只不过我姐逆来顺受；而我只顺着我的个人喜好。
村上春树不是也说过，喜欢的事自然可以坚持，不喜欢怎么也长久不了。我挺佩服我姐的，可以坚持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这么长时间。但时间却对我摇摇头，还对我说你真是个傻逼。
扯太远了。我爸妈基本就是放养我，或者是把养我的任务全都托付给我姐。我甚至觉得他们就是把我生下来，我自己是死是活不关他们的事而是老天爷做主，老天爷让我活多久我就能活多久，跟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也哭着问过我姐，我到底是不是爸妈亲生的。我姐就哄我，巴拉巴拉说一堆话。我都要睡着了，我姐却突然不说了。然后就下了小雨，把我后背淋得湿湿的。我说程暮景下雨了我们回去吧。
我这一生最开始的记忆，是我姐伸出手抱住我，捏我的脸，说，小家伙你好，我叫程暮景，是姐姐哦。但她说到后半句的时候我就睡着了，只记得她叫程暮景。于是再也改不了口了。按我姐的话说，就是跟她没大没小了一辈子。我当然不会告诉她，有些话并不是只会从口中说出来的，心也会说话的。
大概是我在念四年级的时候，我姐学会了骑自行车。于是我姐就骑着当时很流行的折叠自行车载我去学校。我妈跟我姐说路远慢点、小心着骑车、照顾好程桑榆之类的。毕竟我是弟弟，而且我姐才六年级就已经一米六四了。我被照顾得理所当然，毫无心里负担或神经系统不良反应。
我坐在后座，两只手死死地抓住我的书包肩带。我姐说，“喂，抓住我的腰好不好？要不然会掉下去的。”我犹豫了一下，因为特不好意思，还是抓着书包肩带。我姐只好骑了慢点。路很长的样子，我姐骑好久都还没到。我忍不住问她，“程暮景，还有多久才能到学校。”我这辈子认识的第一个字就是程，还有就是暮和景。我姐那时候也是刚升到三年级，整天笑眯眯地在我的田字格上写她的名字，又在前面写我的名字。
桑榆暮景。我姐的神情在那一刻变得无比明媚。她说，“我们一起长大，又将一起老去，一起看夕阳斜照桑树和榆树的树梢。”
过了一会儿，我姐才回答，“不知道。”于是我继续看马路牙子另一边的大树。我刚把头转过去，就听到刺耳的鸣笛声。然后我猛地飞了出去，然后眼前一黑，所有的一切突然消失。
等我张开眼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我窝在沙发上，电视哗哗作响。我动了动发麻的胳膊，发现身上哪儿都疼。然后我听见开门关门的声音，我眯缝着眼睛，看见我爸和我姐一前一后地走进来，我姐的右手打了厚重的石膏，我妈从厨房里出来给我姐喂饭。许久，我爸抬起手给我姐抹眼泪，我听见我爸说，“以后咱就不弹琴了。”我姐低头看着碗，使劲点头，眼泪止不住地流。我姐说，“对不起，让您失望了。”我爸的背影颤了颤，什么也没说。整个房子回荡着我姐的抽鼻子的声音。
等他们吃完饭了，装睡的我被我爸抱起来，我姐低着头跟在后面，那时候我们还住在一起同一间房间里。我爸把我往床上一放，给我拉上被子，又安慰了我姐几句，就离开了。我姐坐在我的床边给我掖好被角并亲吻我的额头，于是她的眼泪也落在我的脸颊。她一边哭一边给我抹去眼泪。做完这一切以后，我姐看着她的右手，她捂住嘴，肩膀一起一伏地颤抖。我默默地看着，心疼。她走回床，在床的角落把自己的身子蜷成很小的一团，头发四散开来，被泪水打湿，贴在她的脸上。我关上灯，并凑过去刚想说话发现这是我姐的脚，于是我转过身子，小小声地说，“程暮景，别哭了。”她用手背抹着眼泪，好像在勉强地微笑，“没事。”我却在月光下清楚地看见她露出来的手指突然不受控制地抽搐了几下。我姐好像察觉到我的目光所在，她把那只沉重的右手藏在身后。我姐说，“姐姐没事，姐姐只是……”
我姐抬起手，遮住了哭红的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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