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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浩是我最喜欢的导演之一。
有许多提起“宁浩”时就会必然被提起的喜剧导演。比如周星驰,他的笑是打碎骨头往肚里咽的佯装张狂,是敢把皇帝拉下马的天真无忌。
在他肆无忌惮的笑声里有对所有权贵阶层的无情嘲弄。他的匕首刺向世界,刀刃却先对着自己。
比如沈腾。他的笑是为底层民众营造的一场黄粱美梦。在这个梦里首先通过互换身体、天降馅饼、穿越时空等方式实现快速的阶级跃迁,接着在这种虚幻的狂欢中发现有钱人的假恶丑和穷屌丝的真善美。
他的笑是阿Q般的自嗨,是下层人对上层人的精神意淫,是犬儒主义的安慰剂。
再比如冯小刚。他的笑是京式语言的插科打诨,是段子式的抖机灵,是对主流意识形态的一种温和的揶揄。
最近受小镇青年欢迎的韩寒也在这一卦,他不断抛出的“韩式金句”里有对崇高的消解,但大多时候只是游戏式的调侃,比如他最擅长的谐音梗。同时作为一个80后,韩寒对过去有一种孩童般的情怀和恋旧,这使得他的笑意中有闪躲和讨好观众的部份,调笑有余但讽刺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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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些人当中,宁浩异军突起。他喜剧的底色是荒诞,但这种荒诞却浸透在烟火缭绕的世俗世界里。在这个世俗世界里,有一个叫“耿浩”的随波逐流的市井小人物,他用尽全力守护的那点东西,叫做“自尊”。
宁浩是内地少见的从世俗里读出荒诞和超现实意味的导演。
他的电影里,各个角色总是操着一口浓重的本地方言。无论是小军的北京话,道哥的唐山话,还是黑皮的青岛话,都让人印象深刻。《疯狂的石头》上映多年,仍然有人会记得来自香港的国际大盗那一句发自肺腑的“我顶你个肺啊”。
除了地道的重庆方言,宁浩也在那部电影中拍出了重庆的城市纹理,无论是重庆岌岌可危的城中村还是重庆的缆车都蒸腾着生活的热气。
宁浩导演也很擅长在影片里调侃山寨文化。《疯狂的外星人》里,那座包含了整个世界著名建筑的花果山游乐场可以把美国人耍得团团转;《疯狂的石头》里,被大妈大爷聚首围观的《千手观音》大舞台满溢着土洋土洋的三四线小城镇春晚风;
还有《无人区》里的“夜巴黎”和《疯狂的赛车》里的“巴黎海鲜城”,它们让人看到一个如此割裂又如此浑然天成的魔幻现实主义的中国,这简直是来自另一个视角的“贾樟柯”!在后者的电影里,充满着铁肩担道义的知识分子气息。但在宁浩这里,它们是浓墨重彩的笑料,却让观众笑着笑着,突然感到是在揽镜自照,继而尝出一种无地自容的滋味。
对各种类型片角色的解构也是组成宁浩式世俗世界的一部分。在这个世界里充满了种种的二元对立。有房地产商、药酒广告商、高科技大盗、台湾黑帮,也有保安、手艺人、酒店服务员、赛车手、农民。有摩天大楼,也有穷街陋巷。有现实主义,也有理想主义。宁浩对它们都带着解构和调侃的视角,皆一视同仁。纵观他的“疯狂三部曲”,他最讨厌的东西是“高傲”,最想要的东西是“平等”。
他带着对上层建筑的嘲笑,誓要将所有的优劣尊卑都拉到同一条线上来。所以在他的电影里既有分不清什么是“黑吃黑”的台湾黑帮老大,也有操着一口chinglish的酒店服务员,既有拿着铜锣去拯救非洲的美国特种部队,也有拿外星人当猴耍的小喽喽。高级的外星人来了中国又怎样?照样要被“酒桌文化”醉倒。
最终,这些人物在一条鄙视链里不断产生身份的错位,直到所有的文明和荒蛮、高级与低劣都滚进了荤腥的世俗大染缸里,现了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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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宁浩的影片中,黑色幽默是草根人物的生活态度。他们的生活状态是黑色的,他们想要摆脱这种状态,逃离自己的生活困境。可是对抗黑色哪有那么容易,于是他们一次次的失败。这是草根的无奈,是一种退缩,但当他们被这个世界伤害得一退再退时,他们选择了抱紧原则,拾起尊严。
导演骨子里对一根筋式的市井小人物有一种天然的热爱,他们活得卑微、拧巴,却异常坚韧。他的影片里总有一个又轴又傻的耿浩,这个透着小市民生存智慧的杀马特一般的人物一直是宁浩的标配,且越拍越老辣。他是社会的底层,也可能是道德上有瑕疵的人,但在闪光的那一刻,却周身散发着理想主义的光泽。
在《疯狂的石头》最后,郭涛饰演的保卫科长用一泡尿来呼应上司的褒奖。在《疯狂的赛车》里,警察对着耿浩射出最后一颗子弹,而他蹒跚着还想蹬起他的自行车——这是他生命最后的高光时刻,这颗夺取他生命的子弹却成为了导演对这个小人物最后的礼赞。而在《疯狂的外星人》里,耿浩用一个铜锣,击碎了文明的划分标准。
所以,不要再试图从宁浩拍的犯罪片里找一个明察秋毫的警察了,不要再试图从他拍的科幻片里找一个巨大无朋的世界观了。一切只缺一个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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