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雨希正在不停地说话,冲着冯逸众,他们对面坐着一个男人。
她早就注意他了,但她让自己显得漫不经心。冯逸众把头靠在她肩膀上。
“你别睡,”唐雨希推了推他,“我们还有一整个晚上,你看看窗外。”
冯逸众把头稍稍动了动,唐雨希知道他没看,她瞧了瞧对面的男人。他刚进来时身上带着寒气,天真够冷的,她心想,然后她的目光断断续续落在男人的银灰外套上,他的身体在萧条的颜色下显得消瘦忧郁,酱紫的脸孔上有些皱褶,厚厚的眼袋遮住了眼睛的光彩,他像是经历了一场大雪的人。
这节车厢紧连着火车头,她看见他在列车员吹哨以后缓步走来。
唐雨希理了理头发,用余光打量那男人,等她终于把目光安稳地落在男人脸上的时候,她发现他并没有像她想的那样注视着她,于是她瞧了瞧窗外。
男人也扭过头。他从玻璃上看到自己的脸孔,几个月前,他的未婚妻也盯着这张脸,把戒指丢在他脚边。她说他是个一事无成的混蛋,说她当初是被幻想冲昏了头。“你一辈子都别想成为你想成为的那种人”,她临走时这么说。
唐雨希看着玻璃,在玻璃上,那个男人和她坐在一起。自从她开始絮叨,她自己也厌烦的这种絮叨,这灰衣服的男人就一直正襟危坐。
窗户掠过一片一片干黄的土地,向北空旷而萧索。火车发出持续不断的隆隆声。一些鸟飞在灰蓝的远山之上,像盘旋的子弹头,它们围绕着一座破房子,然后火车途经一片居民区。
唐雨希碰了碰冯逸众:“你看。”
“看什么?”冯逸众坐起来。
“过去了。”唐雨希说,“你觉得舒服吗?下铺还算可以,我们当中的一个够走运的。”她又瞥了一眼车窗。
冯逸众扭着身子站起来,在起身的过程中,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男人,然后他走到靠椅旁,用手拄着长方形的小桌。
男人低下头,双腿前曲,把胳膊支撑其上。
趁着冯逸众转过身,唐雨希递给他一个眼神。冯逸众又转回去,他在窗前站了没多久便向吸烟区走去。
等冯逸众回来,他套上他那件墨绿色羽绒服凑到唐雨希身边,唐雨希还在望着窗外。
“我的肩膀有点疼。”唐雨希说。
冯逸众把手搭在她肩膀上,唐雨希又说:“是我的脊椎疼。”
上铺和左边中铺是一家人,一家三口带着一个小女孩。唐雨希想起她小的时候,和父母出远门时,她从来没有自己睡过一个单独的铺位,而且列车员经常要她站到带身高尺的门边,她不得不屈膝站着。那个时候她觉得骄傲,接着,骄傲这个词变成耻辱,像金漆的门慢慢褪色,变成一扇斑驳不堪的破木板。
小女孩在男人头顶朝唐雨希做鬼脸,唐雨希朝她笑了一下,嘴唇发僵。
她身体向后靠,在玻璃窗上找到了冯逸众。唐雨希认识他的时候他就是个送快递的,四肢敦厚粗壮,皮肤很糟,不仅脸上,整个人就像个开裂的核桃。她劝过他换工作,快递员简直是个移动的机器,她每天看他开车出去,到很晚才回来,一到家就四处找吃的,如果这一天晚上餐桌上没有肉,那他就像个瘪了气的气球。唐雨希有点希望他嗜酒,但他这个人非常节制,据说从前有过烟瘾,不清楚到了什么程度,反正现在他一想到烟就会去闻闻二手烟的味道,唐雨希不觉得他吸过烟。
天知道他经历过什么,唐雨希从来不过问,她不想,而且他们也没时间聊到这些。他们在她办公的大楼里相识,一来二去,最开始他们决定在一块因为是同乡,可以一起回家,后来,则是因为可以一起不回去。
男人望向窗外,他又想起他未婚妻的话,虽然那已经过去了。他脸上布满了冬天午后变幻的阳光,靠近铁轨的树影也在他脸上逗留,他的眼睛有了颜色,但比窗外的枯枝矮屋要遥远得多,山像画里的山,层层叠叠。男人用手扶着额头,咕哝了一声,开始行动。
“你记不记得我们去厦门那次?”唐雨希问冯逸众,她把他拉到身边,把头靠在他肩膀上,并看到他大衣有几块打铁的黑色,闻到一股烟草味。
“你都说了一百遍了,”冯逸众把头挨着她,“怎么了?”
“我们去的地方太少了,我们应该好好对待自己。”唐雨希说。
“我们更要有好好对待自己的资格。”冯逸众说。
“我们几乎喝遍了鼓浪屿的每一个酒吧,可是我最喜欢第一个。那么多,但喜欢第一个。”唐雨希笑着说。
“呵,”冯逸众嗤之以鼻:“我希望你不是在暗示些什么。”
“不管怎么说,那是最棒的一次。”唐雨希抓住冯逸众的衣领,像是要向上面攀爬,她一直那么抓着他。
“所以你不需要再去别的地方了,反正你喜欢第一个。你喜欢开始。”冯逸众说。
“你说我们是怎么开始的?”
“什么怎么开始的?”
“当然还是旅行。”
“我们疯了。我觉得人总要疯那么一两次,但我和你一样,一次就够。”冯逸众想尽快结束这无聊的话题,他拍了拍唐雨希的头。
“告诉你,亲爱的,我们可以再去那一次,同一个地方。”唐雨希说。
“告诉你,亲爱的,我们不会再去。”冯逸众把头向下蹭了蹭,用后背顶住唐雨希,然后他摆出仰卧的姿势。
“我真能受得了你!”唐雨希说,于是她就用背靠着他。
当她看向窗外的时候,她想起很多事,但她发现这些事情的纬度是那样狭窄。譬如她想到那次旅行,她坐在露天酒吧里,左手边是幽蓝的海岸,右手边是橙红的篝火,她觉得浪漫又温暖,原先她还以为这两个词是鱼和熊掌呢。那次他们下山时买了五块钱一瓶的可乐,吃的烤鱿鱼爪只有竹签子那么粗,旅店里各种设施都不太好用,她还把洗澡的喷头搞坏了,但那是最棒的一次。再譬如她工作的那栋大楼,她希望有朝一日可以离开那栋大楼,她在那里结交了几个好朋友,最近她们陆陆续续都在怀孕生孩子,但她用不着考虑,她和冯逸众都用不着考虑。
唐雨希看了看中铺的孩子,有时候这些事令她宽慰也令她沮丧。
男人拿着笔,在本子上画了两下,车厢里热了起来。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个个东倒西歪。男人的行李收在脚下,很小的一个黑色提包,随身的东西也不多。他在下铺坐着和在硬板上坐着几乎没有区别,他就在屁股坐的那块活动,被子枕头原封不动。唐雨希看了看他,关于这个男人,她想,他这副样子肯定和某些事脱不了干系,他那么漠然还那么忧伤,这两个词居然也能凑在一块!
男人颤抖的银灰大衣末端颤抖的手落在哆哆嗦嗦的本子上,他咬着下唇,紧紧收住双腿,但他的棉鞋不住地打颤,落笔的第一个符号就差点飞出去。唐雨希瞟了他一眼。她又想起那次旅行,她在琢磨他们到底是怎么开始的。她感到身子发沉,冯逸众的头滑到一边。
“喂!整个车厢里就我一个人!”唐雨希抗议道。
“你说什么?”冯逸众说。
“你能不能打起精神!”唐雨希说。
“这床铺板让我想起我的车盖,压力山大啊。”冯逸众说。
他们能听见不远处咯咯的笑声。
“知道么?我觉得我总是在争一个自己的铺位,”唐雨希叹了口气:“为什么别人都有偏偏我没有!”
“我知道,钱。”冯逸众扭过头,搂着她,嘴上重复了几遍。
“好了,你现在闭嘴,我想自己待一会。”唐雨希抱手闭上眼睛。
她感到一只熟悉的大手在摸她的腰,掀开她的衣服,一层层往上蹿,唐雨希蜷曲着身体咯咯笑起来。
冯逸众没有继续,这突如其来的激情游戏令他厌倦,他知道自己在做戏,他知道他什么时候在装假什么时候不是,这是最糟的。
“这个时候回去,车都打不着火。”他大声读了两遍家乡天气预报,然后看着过道边的两扇窗户,窗玻璃像快门似的闪闪烁烁。他打算和唐雨希说点什么,聊聊风景什么的,但他什么也不想说。
“别想你的破车了,我希望你和它一块下岗。”唐雨希说。
冯逸众和唐雨希几乎同时看向男人,因为男人正看着他们。
他那泪莹莹眼神就像一条看见食物的流浪狗。笔夹在本子里,平放在腿上,是很朴素的线圈本,没什么特别的。
唐雨希把手叉在冯逸众的指缝里,使劲捏了捏,冯逸众又捏了回去。
“出什么事了?”冯逸众咕哝了一声。
火车在开,小食车从夹道经过。蜿蜒的车厢里只有一扇扇窗户,天空是那种雾蒙蒙的蓝色,树木和土地失去光彩,建筑苍白严肃,太阳消失,橙黄的灯一盏盏亮了起来。
“我跟你打赌,他什么也写不出来。”冯逸众小声说。
唐雨希先看了一眼男人,然后皱眉头。
男人听见了,但是他脸上没有丝毫变化,一手握笔,一手拄着额头,本子被翻开,平放在面前。他是个诗人,他总是这样提醒他自己。未婚妻离开以后,工作也离开了他,朋友们日渐疏离。他总是一个人发呆,但他是个诗人,这不算什么。近来,他常常想起他的爸爸妈妈,虽然他们都过世了,但他记得他们一起生活过的那段时光。这似乎是某种暗示,让他退掉租住的房子,重返故乡。
“你猜他究竟是怎么了?”冯逸众继续道。
“你够了!”唐雨希说。
“是你的菜!再过多少年,我保证没人和你抢!”冯逸众笑着说。
“如果没有别的事情,你可以上中铺去睡觉。”唐雨希说。
冯逸众站起身走到窗前,挥手招呼唐雨希,唐雨希走过去。
“你看。”冯逸众说。
“我看见了。”唐雨希说。
“没什么好看的。”冯逸众说着单手搂住唐雨希,唐雨希毫不费力地倒在她怀里。
“这是我们第几次回家?”冯逸众问。
“不知道,你别说话。”唐雨希说。
“我们来来回回,但是连头顶的天都没看清楚过,”冯逸众说:“马上,天就要黑了。”
“你饿了么?”唐雨希说:“我们没带多少吃的,一会小食车来记得买一点。”
冯逸众放开了她。
尖叫声是从头顶开始的,他们先是看见上铺的母亲蜘蛛一般俯着身子,然后就在男人面前趴着那个小女孩,她是隔了一会才嚎啕大哭起来。唐雨希连忙抱起她,看看她伤着没有。
孩子的父母也惊呼着爬下楼梯。
男人正是在这时站起身,垂手抓着本子,灰色大衣落至膝盖,露出两截瘦长的黑裤腿,然后他一侧身,从他们中间走掉了。整个过程中唐雨希看着他的脸孔,他连眼睛都不曾眨一眨。
孩子的母亲劈手夺过孩子喊着:“宝贝,宝贝,你伤到哪了?”
“她吓坏了。”唐雨希说。
孩子的父亲握住孩子的小手,又拍了拍她的头。
“我觉得没事。”他说。
“就一会儿功夫,我一直看着她,就差这么一会儿。”孩子的母亲说,她把头扭到一边。
小姑娘慢慢平息下来,脸憋得通红。她穿的嫩红毛衣在黄马甲下面变了形,而孩子的母亲只顾着上下颠,唐雨希伸手帮她拽了拽衣服,触摸到小女孩的脸时她笑了一下。
孩子父亲看了看冯逸众和唐雨希,过道有些狭窄,冯逸众朝他微笑,他牵着孩子的手说:“快来谢谢叔叔阿姨。”
“哎,你到底弄没弄完?”孩子母亲说,朝上铺看了看。
唐雨希挽住冯逸众,她没有走的意思,她想说可以帮忙看管一会孩子,但是她只是等着,等着,然后她看父母俩把孩子放在中铺,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玩偶给她,又双双爬了上去。
冯逸众向走廊尽头凝望了一会,对唐雨希说:“等那该死的笔头子回来的!”
唐雨希把手放在他胸前。
“你够了。”她说。
“我说真的,刚才你也看见了。”冯逸众说。
“我知道,你只是一时兴起。从前,你是第一个远离风口的人。”唐雨希朝他眨了眨眼睛。
“哼,那么也许我变了。”冯逸众说。
“那么我们走着瞧。”唐雨希说。
接下来他们坐下,一起看向窗外,天几乎快要黑透了,阴影覆盖着草房和房前的树枝,远处灯光明灭,都是低矮的灯火,列车正路过一片庄稼地。他们索然无味地欣赏着最后一点自然风景,觉得时间长无际涯。
“我估计他不会回来了,”冯逸众说,“谁知道这是不是他的铺位。”
“我想他会回来。”唐雨希说。
“你说的对,也许刚才那一下,把他的屎尿全吓出来了,”冯逸众说,“这是个像样的借口。”
“刚才真吓了我一跳!”唐雨希捂住胸口,向上查看一眼,“我们也留神,比起那男的,我觉得咱们头顶上的才奇怪。”
唐雨希看不见那孩子,但她也没有站起来。
他们吃着泡面,又讲了一会那男人。冯逸众觉得男人看起来有五十岁,唐雨希觉得他远没有他们想的那样老,而且他们俩心知肚明。
“重点不在那。”她说。
等他们吃完,冯逸众又有点打盹,这次他直接把头靠在被子上,侧身躺下,让唐雨希坐在他身前。
唐雨希把他吃剩的泡面摆到桌子上,捅了他一下,冯逸众抻了抻腿,他眯起眼睛告诉她等一会。
中铺的孩子把她的玩偶弄掉地上两次,她母亲全看见了,唐雨希帮她捡起来,孩子母亲朝她点了点头,然后让她的孩子小心点,她有点气急败坏。
火车克隆克隆向前开,车厢里传来铁踏板的震响,窗子乌蒙。唐雨希突然觉得自己心跳得很快,她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在家也是。通常是在夜里,冯逸众沉沉睡去的时候,她刚处理完工作,但怎么也睡不着,一个人干坐着,觉得有些坏事要发生。她现在终于明白了,让她感到恐怖的也许并不是什么坏事,而是生活本身,是连续不断的此时此刻。火车继续向前方开。
“我真受不了了!”唐雨希捂着脸说。
冯逸众横了点身子,他开始整理头顶的被子,皱眉道:“你要来么?”
“告诉你别睡觉!就这么一点要求!”唐雨希说。
冯逸众叹了口气,正是在这时候,男人回来了。
冯逸众马上坐起来,他捧着泡面盒子去扔掉的时候对唐雨希使了个眼色。
男人在盥洗室脱掉大衣。就在那小女孩摔下来的瞬间,他想起一个句子。他在水池边认真记录下来,重读了几遍,然后脱掉外衣。冷空气钻进他的身体,看见那张冷漠的苍老的脸在镜中战栗,他扭身走回车厢。
一坐下来,他依旧是原先的姿势,摊开本子,手里拿着笔。中铺的小女孩把头垂下来笑嘻嘻地探望他,立马被她母亲怒斥回去。
冯逸众回来后饶有兴味地站在男人身边,甚至俯身到他头发那块去看他究竟写了些什么。他单手扶着中铺把手,侧着脑袋看男人,他稍稍走近了一点,脚下的车厢的震动使他的裤腿紧贴着男人的上衣。他琢磨要怎样在他身边坐下来,然后讲点男人之间的话题,而男人始终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
冯逸众看他什么也没写出来,于是坐回到对面,喊了一句:“他妈的!”
“你安静点。”唐雨希说。
“我刚刚在睡觉!真希望你们统统摔下去!”冯逸众说:“我准会拍拍屁股走人!”
男人抬头看了他一眼,这让冯逸众愣了一下。
唐雨希说:“你不知道咱们楼上住8号的老太太前几天跳楼死了。”
冯逸众听着,男人也在听。
“你不常见她,我下班的时候总能瞧见她在楼下遛狗。一开始,她刚搬进来那几天,她和她儿子一起溜,她看上去挺高兴的,然后是她儿媳妇陪着她。那狗还算听话,但是有点欺负人,把老太太牵得到处乱窜,接着她遛狗的时候身边总牵着一个小男孩。我觉得她的狗有时候特别脏,毛都变黑了,她不拿绳子拴着它我还当那是条流浪狗,她还随身带着塑料袋装狗的大便。”
“你接着讲。”冯逸众说。
“把包里的水递给我,”唐雨希说,“真受不了,我听说那狗一溜就是两三个钟头,你想,手里一直提着个屎袋子。”
“然后呢?”冯逸众把水递给她。
“我最后一次见她,我忘了,应该是最后一次,我看见她一个人。”
“她一个人?”冯逸众说。
“狗不知道跑哪去了,她跳楼那天人们说她的儿子儿媳就在家里看电视。两个年轻人使劲哭了一场。”
“这里面肯定有故事。”冯逸众说,“她怎么想到要去死的?”
“别看我,我也不知道,”唐雨希说,“反正肯定不是因为咱们看到的那点东西。”
“她是哪的人?”冯逸众问。
“不知道,反正不是本地人。公寓里有几个本地人!”唐雨希说,然后她看着男人,男人也看着她,他们唯一一次真正的对视,她从他眼中看到了点别的东西。
冯逸众瞧了瞧他们俩,把手搭在唐雨希肩头,他终于和男人对上了。
“你去哪?”冯逸众问。
“你去哪?”小女孩也垂下头问。
男人从他本子上撕掉一页递给小姑娘。
“终点。”男人说。
“我们是老乡。”冯逸众说,“哈哈,天都黑了才认出来,但是我们不着急,这是慢车,是站就停。”
他们一起看向窗外,除了他们自己越发明显的轮廓以外,还能看见薄荷清酒似的街灯,把近旁的水泥路照得非常寒冷。他们一路北上,窗口下方已经落了一圈水汽,只有中间一块圆形的干燥区,能看见灯光包围下的建筑,像三扇大门。
他们知道男人住的小区,离公园很近,甚至他小时候念过两年和他们同样的小学,他有三十年没回去过了,那么他今年顶多三十九岁。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们发现他是个诗人。
唐雨希伸出手,对小姑娘说:“给我看看。”
小姑娘缩回头。
或者他只是个会背诗的,冯逸众看着唐雨希,从他眼睛里冒出这么一句。
“我奶奶家也住那,我小时候和她一起骑车去江边大坝。”唐雨希说。
“你还能记起什么?天,时间真够久的。”冯逸众问男人。
男人说他记得家门前有两片湖,两座山,一个立交桥,还有那个公园。
“啊,我知道那小湖,我以前常去那儿滑冰,”唐雨希说:“但山已经没了,是填平了还是怎么的,立交桥也拓宽了。你现在回去看一准觉得漂亮。”
“动迁。”冯逸众说。
“当然了,”唐雨希对男人说:“你应该回去看看,江畔黄昏,如果是夏天,你能看见湿地平原。”
“哈哈,湿地平原?你说得可真美,但愿你没离开过。”冯逸众靠近唐雨希,他的脸快碰到她的睫毛了。
“为了碰见你。”唐雨希说,但她一下子知道了,也许她在任何地方都能碰见冯逸众,这才是可怕的。
男人低头沉思,他觉得自己有点累了。
冯逸众中途上厕所的时候,唐雨希把手贴在男人手上,她感到他的手指出奇地坚硬,类似某种岩石,而且寒冷。
“你该披上大衣。”唐雨希说,“或者靠近一点桌子,这底下有暖气。”
男人没有动,也没有看唐雨希,甚至没有感觉到唐雨希的手的触摸,他始终坐着,让一切都在原先的地方,火车的颠簸和隆隆的声响使他更恰如其分地融入其中。
唐雨希拿出钱包,给他看一张照片。
“看看,我真的在那滑过冰。”唐雨希说,“这张是十年前拍的。”
男人突然抓住她的手,他知道他已经回不去了。
唐雨希吓了一跳。她先是向走廊张望了一眼,然后她笑了,男人的手指落下以后唐雨希的手腕上有几条红色的手印。
“你真是个作家?”唐雨希拨弄了一下头发,“我原来也想过写点什么。很久以前。你能给我看看吗?就给我一个人。”她把身子往前挪了挪。
男人低下头,从他喉咙里咕哝出一声:“不。”
“你肯定写出过什么,别谦虚,我愿意看看。”她又一次伸出手,但男人用手围住脑袋。
“不!”他说。
“好吧,我们聊点别的。”唐雨希有些不耐烦,但她想她有的是时间。
男人抖着嘴说:“再给我讲讲吧。”
“你想听什么?”唐雨希把身子向后靠,她觉得他们错过了什么东西,一定有些什么过去了。她已经不想再说任何事了。
男人摆摆手,把头埋在里面。
冯逸众回来时笑着说:“你们真像个什么。”
他把两手横在中铺上,侧着头问:“哎,你都看见什么了?”
小女孩拿着那页纸折来折去,冯逸众凑上去看,她把玩偶丢在他脸上,冯逸众正想大叫,却看见头顶她妈妈监视的目光,只好捂着眼睛坐下。
谁也不知道冯逸众是怎么想起这茬来的。他坐着无所事事,一些气氛之类的东西令他睡不着觉,于是他建议三个人打牌,他说可以等小食车过来的时候买上一副,顺便买点打牙的零食,可是小食车迟迟不来。走廊里倒是过去了几个疯跑的孩子,小女孩的妈妈爬到中铺陪她女儿玩了一会,她一直在抱怨自己直不起腰,随后就上去了。
冯逸众说:“记不记得那个电影,我想一个词,然后你写一首诗?”他冲着男人说话,但盯着唐雨希。
唐雨希朝男人微笑,然后说:“你想到什么好词了?”
“先得达成共识,我们最好有时间限制。嘿,敢试试么?”冯逸众问男人,唐雨希也等待着。
男人头一次做出反应,第一次那些话钻到他耳朵里去了,像听见他未婚妻离开时的声音。他丰厚的嘴唇微微开启,张大,他牙齿齐全,虽然下牙有点歪,但是嘴够大,从那里爆发出的声音也够大。他大笑。
“他妈的!”冯逸众刚要冲上去,被唐雨希拦住。
“这不是个好主意。”唐雨希说,她攥住他的衣领,遛狗似的把他往回拽。
“好了,现在安静一会,看看外面。”唐雨希说。
冯逸众起身一把拉下窗帘:“没什么好看的,现在哪都一样。”
“听着,我要你理解一下,不是每个人非要按你的意思办事,你不过是……”
冯逸众打断她。
“对!我不过是个送快递的!”他站了起来。
“快坐下!我说得不是这个。”唐雨希抓住他的手往自己身边拉,但她立刻被甩开了。
“你要说什么?说我不是你想找的那个人?告诉你,你也好不到哪去!”冯逸众后退了两步。
“亲爱的,你这是怎么了?”唐雨希捂着嘴,她听见男人肆无忌惮的叫喊。
“你想走就走吧,但是你要记着,要不是因为那些该死的盒子,我也不会和你凑在他妈的一块!那些倒霉的脏盒子就是我和你继续凑在一块的原因!”
她眼看着就要哭了,冯逸众喝了一口水,把塑料瓶摔在地上。上铺探出两个头,小女孩的手伏在床边,她妈妈叫她别乱动,她这就下来。
男人还是那样坐着,手指交叉绞在一起。
当唐雨希第一颗眼泪掉下来的时候,冯逸众就觉得不对劲了,火车继续往前开,他觉得应该做些什么。
徒劳。
女人真该死,冯逸众想,你不说点实话,她们永远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等你说了,就该轮到你了。
在束手无策的终点,冯逸众对男人说道:“要是你还有一点人味儿,你就该说点什么!”
男人问了一个问题。
这下好了,够冯逸众扳回一局了。
“猫楼是厕所,”冯逸众摆摆手说,“垃圾道是垃圾道。”
“他一直以为猫楼是垃圾道呢,亲爱的,他这样以为了三十年。”冯逸众抱住唐雨希的时候对她说,唐雨希在他怀里推搡了两下,但他没有放弃。
“咱们小时候的垃圾道真够样的,但是方便,不是么,用不着像现在整天下楼丢垃圾。”冯逸众说。
“我也该把你丢下去!”唐雨希说。
冯逸众哈哈大笑,他们没事了。
但是男人开始对他们说,他开始形容猫楼的模样,他怎么住在四楼,每天下一级楼梯,朝那一小块黑糊糊的正方形探头探脑,再从那蓊郁臭气中看见一点亮光,有时能他看见收垃圾的铁耙子或者黑袖子,然后他扔掉垃圾,再朝里头喊一嗓子,他的声音像无限放大的气泡,还带着一股腐烂的鱼腥味。他总也搞不懂他住在顶楼,怎么他扔垃圾的那块还会那么脏,那一团团黑油究竟是从哪来的。他说着,说着,突然,他发现一切都变了。
“你要说垃圾道,猫楼是粪池。”冯逸众说:“我知道你是怎么搞混的,它们都挺高,你要防止自己摔下去。有一次,也是这种天,我差点掉到猫楼里。”
“说不定你真掉下去过。”唐雨希笑着说,她把手放到他肩膀上替他捏起来。
“你为什么离开那?”唐雨希问男人。
他没再说话,他什么也不想再说。
“我离开那是因为我觉得会不同。”冯逸众说,“然后我发现生活的确变了样。”
他给唐雨希一个吻。
“没变好,也没变得更糟。”唐雨希用手扶着他的腿。
夜里十一点。
男人不知道哪去了。唐雨希和冯逸众先互相依偎着睡了一会,然后冯逸众到中铺去睡,他临睡前看见小女孩由她母亲哄着,他突然想念起他自己的母亲,然后他开始睡觉。
窗帘全部拉下来,车厢里的灯也关掉了,只有厕所那块还亮着灯,而他们的铺位正好在这节车厢的中部,没有一点光。窗外有这样一番景象:黑色,然后有许多东西把这黑色点亮,把这黑色变成影子和光芒。雪青色的星星全部落在地上,变成万家灯火。
列车到站停了一会,随后启动。
呲-——吖-——
“怎么了?”
“火车没油了还是怎么的,刚才急刹车。”
“真够呛,开得已经够慢的了。”
“可能司机睡着了。”
他在睡梦中听见上铺的人说话,然后他在梦里待了一会,感觉有人在拍他。
“快醒醒,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唐雨希哭唧唧地喊他。
冯逸众迷迷糊糊醒过来。
“我要你下来陪我待一会,天知道究竟是怎么了,好多人都下车了。”唐雨希捂着脸说话,冯逸众觉得她这个样子有点眼熟。
“怎么了?”冯逸众问。
“大家都在等。”唐雨希说,“但我们应该能回家。”
车厢里灯火通明,很多人从睡梦中醒过来,先是靠近门的乘客,他们听到了些什么,穿上大衣匆匆下了车。火车停在站台再往前,从窗外能看见皮草的巨型广告牌,灯光恍惚了几下,外面有乘客走走停停。这时,雪下了起来。
“我们就坐在这等消息。”冯逸众下来的时候唐雨希对他说。
“有谁出去了?”冯逸众问。
“咱们的老乡,还有上铺的爸爸好像也不在。”唐雨希看着中铺上抱着孩子的女人,她佝偻着背,孩子在她怀里睡得正香。
冯逸众站起来,向走廊看了看,他取来衣服披上说:“天越来越冷了,现在外边应该有零下三十度。”
“你最好去问问谁,”唐雨希说:“但是别走得太远。”
冯逸众于是跑到吸烟区看了看,他觉得很冷,而且他根本没打算下车。人果然走了不少,他爬上靠近门边无人的上铺躺了下来。
等他再看到唐雨希,他觉得她明显是哭过了,她使劲抓着他的衣领。
“你知道了?太可怕了,但愿不是因为我们。”唐雨希说。
小姑娘也醒过来,她自己玩了一会,玩偶掉在地上,她就坐在上面叠纸飞机。她妈妈看见以后啪地打了她,把纸团成一团丢在地上。
“别哭了!”她妈妈喊道。
“这时候总有人该哭一下。”唐雨希小声对冯逸众说。
冯逸众觉得脑袋很疼。
“天,这到底是怎么了?”他问。
“咱们的老乡死了,”唐雨希说,“亲爱的,他死了,就在刚才。”
夜黑了,雪已经下了一阵。窗帘全被收上去,许多面孔凝视窗外,人们都在等待。
列车长走到男人的铺位,一些人跟了过来。
“真够呛,我看见他的胳膊给压折了。”
“那是他的腰!你肯定没见着他的脑袋,头发上全是血。”
列车长清了清嗓子,他拿起男人的提包,人群簇拥着他,他开始一件一件翻看里面的东西,像对待出土文物那样。提包里有两本破旧的日记本,还有一本相册,剩下的日用品被整齐地罗列在一个黑色尼龙圆筒里。提包侧面放着床位证和一张两半的照片,男人和一个笑盈盈的女人站在一起,他们从中间撕裂。
“这下就清楚了。”列车长说。
他们一群人把他的小行李带走了,铺位上干干净净,好像谁也不曾出现过。人群唏嘘了一阵,继而散开,空间变大以后陆续响起了打鼾声。车厢里的灯再次熄灭。
唐雨希看着窗外,因为白雪的覆盖,灯火变成了青黄色,在玻璃上略微发紫,而车厢内则是鬼魅的绿色。唐雨希盯着被子看了一会。突然,她一下子全明白了。
女孩的父亲侃侃讲了他听来的事情经过,小姑娘被她妈妈带到上铺去睡,冯逸众拉下窗帘以后坐在唐雨希身边,他发现这回他是躲不过去了。
唐雨希说:“我给他看了一张照片,我和家里人站在小山上的那张。他们常带我去那儿玩,冬天从结冰的湖面上能看见鲤鱼。我砸过冰,有一次一条腿还掉进冰窟窿里。那照片就是在这之前的一天拍的。”她把头靠在他肩膀上:“我家里人从来不会像楼上的妈妈那样。我对一切好奇,他们允许我,因为好奇我离开了家。”
她握住冯逸众的手。
“我想过,我知道他也许会......真的,但我以为他习惯了。”
冯逸众说:“习惯一件糟糕的事是一种美德。”
“这趟火车非比寻常。它让我想起许多事,原本我以为我已经忘了。比如我们为什么背井离乡,我们为什么去旅行,我们为什么要回来。”
“别想了,你该困了。”冯逸众边说边抚摸着唐雨希的后背,他此时更想上床去自己呆一会,要是再让她说下去,他铁定好几个晚上都睡不着觉。
“我相信我们会越来越好。”冯逸众说。
“你错了。”唐雨希动了一下,“小时候我想当一个作家,我希望长大以后去欧洲非洲,很远的地方,去完以后再回来,永远不走。我在作文课上总是拿第一名。”
唐雨希深吸了口气,她想起她写的那些惨淡的悲剧,一时之间,她捂着脸喊道:“我该怎么办?我再也不能了!”
冯逸众在她滑下去之前抱住她,她的手又开始向上攀爬,抓住他的衣领。
“好在我们是两个人。”
“我不知道,逸众。”
“雨希,我们要活着,继续生活。”他感到他的声音有些发抖,整个车厢也在发抖。他不知道这漫长的旅程什么时候能迎来黎明。
“相信我,雨希。”他说。
“我相信你。”唐雨希把手放了下来。
过了一会,冯逸众离开了她。
他从吸烟区回来的时候,唐雨希已经躺下了。他跌跌撞撞拐错了好多铺位,人都把头朝外,盖着被子,看起来都一个样。窗帘已经落下来,面前黑洞洞的,能看见对面厕所指示灯上绿色的标记,他朝着有光的地方走,准备随时转弯。他从一扇打开的窗台向外望,在荒原上,零星有几盏街灯照耀着茅草房和砖房,远处的楼群石块一般静默,火车轰隆隆地响,加速前行。他猛然抬起头,只有一轮圆月。
冯逸众继续向前走,但是一边走,他一边哭了起来。
最后,他发现了那团纸。他停下,不知怎么的,那团纸在他眼里燃烧了起来,可他眼里永续不断的泪水熄灭了它的火光。他放慢脚步走了过去,捡起那团纸,打开,凑到窗前,读。
唐雨希在底下叫他:“逸众?”
“雨希。”他答应道。
他正往中铺上爬,唐雨希说:“他是个诗人。”
冯逸众说:“也可能他根本就不是。”
(已发《海燕》杂志2018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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