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桑11
1.
将军急忙撩袍起身，出门来顺着仆人所指方向看去。
只见西厢房的方向，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将军府内一片慌乱。
“好家伙！新婚日子着火，这是要闹那样？”邻居跑出来纷纷唏嘘感叹，一部分人担心烧到自家，拎了桶前去救火，一部分人不关痛痒，幸灾乐祸地站在院墙上瞭望。
将军大喊着：“紫儿！”冲西厢房跑去，独留下外域人在屋里徘徊踟躇。
紧接着又有仆人追来：“老爷，姑爷魔怔了！”
王将军定在那里，一个在西，一个在东，犹豫片刻，他跑向女儿的新房。
此时负责城市消防的执金吾主管，已经率兵前来扑火。
火势凶猛，汲水桶等近距离器材早已不得近前，主管果断命令打开储水库，砸开表面冰凌，四个勇猛的士兵左右并列站开，摇动水车的摇臂，汲水车一条长长的水龙，朝西厢房泼去。
王将军气喘吁吁地跑到女儿房间，绕过屏风，听见夫人正在安慰女儿，儿子在旁边摩拳擦掌唉声叹气。
入得内房，只见女儿披头散发，梨花带雨地趴在床边，豆子牙关紧闭，双目如炬，被家丁拿麻绳捆了四肢，倒在床上呼哧呼哧地吐气。
“哎！这是怎么啦！”王将军一拍大腿，双眼发直，喃喃自语：“难道，是报应？”
西厢房的大火终于扑灭了，将军府已是一片狼藉。
白日宴请宾客的桌凳酒席散落一地，那滋滋发声的西厢房坍塌在一片灰烬中，四周一片呛人的烟熏味儿。
王将军拿帕子掩住口鼻，站在西厢房不远处黯然泪下。仆人送来一个发簪，正是耶紫惯用的。他接过来，默默揣入袖中。
等他想起还有异域人在等待，已过二更。
匆匆忙打着灯笼跑过去，发现屋门大开，打更的巡夫躺在地上，尸体已经发凉，屋里空无一人。
王将军的心又是一沉，跑进房间，直奔隐蔽的角落处：掩盖的箱子被挪开，两枚青铜竹雀印不翼而飞。
“该死！”
他咬牙切齿地把箱子踹回远处，心里对着异域人发起恨来。
2.
异域人不仅拿走了朱雀印，还带走了耶紫。
而这一切，纯属巧合。
他端坐半天，也未等到王将军回来，又听得府上人声嘈杂，不方便现身，只好闷闷地喝了些热酒，发出汗来。
正在他解开脖子上的白狐围巾，准备卧到榻上的时候，门吱呀打开了，一个蒙了面巾、身着黑色夜行服的人溜进来。
“谁？”
异域人抓起身边的弯刀，摆出警备的架势。
“我就是你要找的苗疆蛊王传人。”摘开面纱，苍白的脸露出来，正是耶紫。
“你怎知我要找你？”异域人惊讶了。
“哼，就你们做那点破事，还藏着掖着的。”她拿出一个铜牌，冲异域人眼前晃了晃：
“看好了，这可是老祖亲手给我做的！”
“啊！公主！我可是找了你多年！！”
异域人激动不已，从榻上滑倒地下，双膝跪地，右手握在胸前：
“公主！我是阿南啊，你还记得吗？”
耶紫盯着异域人左耳的肉瘤，平静地说：
“嗯，记得小时候你那瘤子还挺大，现在看着却小了。”
被唤作阿南的异域人，起身回答：
“那是自然，那时候公主还小，看什么都是大的……”
还未等阿南说完，耶紫又冷哼道：
“少说这些废话，说，朱雀印是怎么回事？”
耶紫环视四周，这房间很普通，正中高堂摆了一溜的牌位，上面供奉着一个仙骨道风的老者画像，案上有些时令的吃食。
就在前一刻，她亲眼看到舅父接到自己房间失火的那一刻，仍然是跑向女儿房间，她的心便凉了。
“公主，竹雀印本应该是你的啊！只是王爷和王后死得太突然，未来得及交代……”阿南弓着腰说。
“将军为何急着收集竹雀印？他可知道我的身份？”耶紫走到角落处，对着一个极不起眼的箱子运气。
“竹雀印……一言难尽，将军只知道解印人是苗疆蛊王的传人，并不知道就是你，我一直在找公主，寻到老蛊王处便断了消息。”
“嗯，那老贼被我毒死了！”
一个“死”字出口极重，与此同时，她已是打开木箱，又迅速把木箱推开。
“啊？”阿南大惊失色。
耶紫说话间便拿了个长柄的扫把，将木箱后一个包裹扒拉出来。
“我、我是说——”阿南变得结结巴巴。
“藏得倒很巧妙，可惜逃不过我的眼睛，哼！”耶紫冷笑一声，丢下扫把，将竹雀印揣进怀里。
“公主，那老蛊王真是你杀的？”阿南结结巴巴地问。
“那还有假？害我全家者，死！”耶紫红着眼，盯住阿南：“不要让我知道，你是叛变的！”
“公主啊！”阿南又重新跪在地上：“我本是王上收留，救下我全家，才得以我家族繁衍至今，公主随我回去看便知，王上是我们族人所供养的，怎有叛变之念！我是说，老蛊王救了你，你怎么把他给杀了？”
耶紫闻听，脑袋歪了一下：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我是说，老蛊王是王上近支表兄，当年汉使出关，镇压我们族人的时候，是老蛊王救下你，并使了巫术，放出王上王后的毒血，施下百年不腐蛊……他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啊！”
“那、那他可曾救活我的父母？”耶紫是声音颤抖着，气势明显低了下来。
突然，有个黑影在门口晃动，朝着里面大喊：
“是谁在里面说话？”
耶紫认得此人，是守更巡逻之人，便轻声答道：
“是我，我来看看老爷在不在。”
“耶姑娘？你、你不是烧、烧死了吗？”
外面人战战兢兢，手里的兵器咣当掉在地上。
耶紫推门出来，一个反手搓，那人便一命呜呼，见了阎王。
“快快离开。”耶紫冲身后的阿南挥手，两人跃上房顶，消失在一片白茫茫中。
3.
耶紫随了阿南快马加鞭，一路狂奔，数日后便回到了南夷某郡的一片大山里。
一路走，一路减衣，耶紫顿觉说不出的惬意。阿南也长出一口浊气，冲着大山喊着家乡语。
这是一片山清水秀之处，虽然是冬季，依然是翠竹长青，绿水潺潺，花香鸟语，好似人间仙境一般。
一幢幢高脚竹楼，依山傍水而建，略平之处，开辟出农田来，种了绿油油的菜。大片的竹林，随风哗啦啦响着，风摇起竹楼之间栓起的绳索，绳索上飘着五颜六色的衣裳。
还未进村，山上便以传来齐刷刷的歌声，那歌声起头时是一声尖锐的高呼，接着是附和的“吼吼”又一声高呼“呜——”又是两声回复“吼吼、吼吼”继而密集起来。似有千百人加入，又发自不 同山头，顷刻间气势如虹，蔚为壮观，整个一立体声环绕啊！
阿南也在歌声的间隙里，仰起脖子回复着，一边兴奋地带了耶紫往村里走去。
耶紫惊讶地发现，这个小村落煞是繁荣，有抡锤铸剑的铜器师，有筑窑烧制的陶器师，还有那支起庞大的架子织布染布的巧手娘，聚成一堆瞧着铜鼓手舞足蹈的少男少女，互相追逐嬉戏的孩童……
这一切看上去如此无忧无虑，和自己闯荡多年的“江湖”截然不同。
“以后，这里就是公主的家了。”阿南笑呵呵地对耶紫说：“刚才的歌是大家欢迎你的，有没有听着熟悉？”
耶紫摇摇头：“听是听不懂了，但旋律还是有点熟悉。”
“嗯，也是，这都二十多年了，有点久了……”
显然，阿南是这个部落的首领，他所到之处，都有无比尊敬的注视礼，每一个人都会冲他咧嘴微笑。
“然后呢？”耶紫急急地问阿南：“我可不是来旅游观光的！”
阿南挠挠头：“公主，明日就带你进山。”
“明日？现在就去罢，快些！我要知道竹雀印的秘密！”
阿南面露难色，但又不好推诿，只好钻进一个竹楼，拿些吃食，还有一件厚衣服，又拎出双比较厚实的鞋子喊耶紫换上，然后还嘱咐耶紫带上冬衣。
“莫要给我耍花样！”耶紫一边换鞋，一边冷冷地说。
4.
都说山路十八弯，看似眼前其实遥远，在山里长大的耶紫自然也明白。距离阿南所指的方向，已经是从正午走到日头西斜，那珙桐树遮蔽的山洞方才出现在眼前。
阿南掏出火石，燃起一个巨大的火把，引了耶紫走进去。
刚进山洞，耶紫便被一股沁入骨髓的冷气给逼了出来。她方才明白阿南的用心。
耶紫拨开阿南，抢过火把，径直走向深处。
眼前出现一两具石棺，石棺里躺着的，正是自己的双亲。
如若不是秘术，二十多年的肉身早已腐化，可如今却是栩栩如生。
“据说只要凑齐四个竹雀印，画下秘术符，启动咒语作法，被施法者可以长生不老，死者可以生还……”
耶紫脑子里跳出自己拆解合成的咒符，又摸了摸怀里的俩印。
“这便是我那舅舅要寻此物的缘由？哼，他也配长生不老？”
“哪里还可寻得另外两个？”
阿南低头面露难色，耶紫不耐烦地催促道：
“快些说，莫要瞒我！”
阿南只好吞吞吐吐地倒出实情：
“还有的两块，是王上生前赠与蛊王，蛊王已死，必是已带入棺中……”
“那就开棺去取！”耶紫的声音比这洞窟还要冰冷。
“啊——”阿南后退两步，摇着头望着眼前这位公主，似乎在深深自责，又似乎万分纠结。
“只是传说……何况，王上王后的肉身已经这么多年了……”
“什么？你是不是在这里做王做得爽了？你有妻儿老小，有没有问问我？我每天都是抱着父母的仇恨睡去，每一天我都活在痛苦之中！如今我好容易找到了希望，你却告诉我，不可以……”
阿南深吸一口气，望着洞口做出逃跑状。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带回来的，竟然是这样一个人！
“我的舅父，踩着我母亲的尸体爬上王位，过着奢靡的生活；我养大的义弟，为了个女人也弃我而去，这个世界上，哪里还有温暖！疼爱我的，只有我的爹娘！”
耶紫的双眼赤红，仿佛是在对爹娘诉说这些年的哀怨，也仿佛是给阿南下达命令。
5.
从山洞出来，已是太阳落山，走到半路，天已经暗下来。
阿南硬着头皮带她原路返回，这位已经被仇恨烧昏头脑的公主，跟自己追随多年的君王，竟然天壤之别！他甚至怀疑这位是假公主。
一阵杀声传来，紧接着又是一片哀嚎声，孩子的尖声哭叫，牲畜的惊恐逃窜声，还有战马的嘶鸣声……远远望去，村寨方向火光冲天。
“不好！”阿南大叫一声，飞步前行。
耶紫也是看呆了，这隐秘之处，哪里来得战马声？
俩人飞奔而至的时候，村寨里已是血流成河，尸首遍地。
那竹楼密集处，哔哔啪啪燃起大火，已是惨不忍睹。
耶紫盯着眼前的场面，脑子又浑浊起来，仿佛此刻的自己，是那五岁的小公主，在尸首堆里爬出来，看着双亲倒下。
“啊——”
恍惚中，一声绝望的尖叫，紧接着一个矮小的身影冲进火光，再也没出来。
“你个没出息的……”耶紫呆呆地站在那里，心里砰砰跳动，仿佛有个利物在锥刺、剥离她的心脏。那低低吐出的话语，在慌乱，在掩饰，在碎裂……
原本美好的世外桃源，如果不是自己步入，或许还会继续美好下去——耶紫心头又一次颤动，拖着沉重的身子，一步一步把自己丢入黑暗中。
耶紫怀揣着竹雀印，终于走到当年离开的苗寨，走到悬棺的祖爷面前。
祖爷的石棺历经十年，已被山风雨水蚀化不少，旁边还留有祭祀的瓷具，看来老祖没有被后人忘记。
她此刻已是精疲力尽，索性坐下休息片刻。一枝野橘树自崖下支棱出来，上面挂满了金黄色橘子。
这是耶紫最爱吃的橘子，也是祖爷最爱给她摘的果子。
“他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啊！你竟然杀了你的恩人！”
阿南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啊地大叫一声，拿起身边的石头，冲橘子树投了过去。
“竹雀印！竹雀印！只有我的父王母后才是最疼爱我的人！”
她站起来，大吼一声，用了全身的功力，冲石棺发去。
密闭的石棺盖子，被她掀起的阴风推开一半，祖爷的白骨包裹在一团麻布条中，赫然于面前。
阴风吹进石棺内，卷起残破的麻布，忽悠悠吹到半空中。
耶紫定了定神，向棺内搜寻着：苗人都有把死者常用之物随葬的习惯，果然在左手边，看到一个匣子。
耶紫带上面巾捂着口鼻，她知道老蛊王的蛊术，生怕有什么机关，便跑到一边，折了树枝过来轻轻探去。
匣子打开了，里面果然有两个方印！
耶紫的心嗖地提了上来，一股热血直冲脑门而去。
顾不上许多，她伸手拿起方印，看都没看便用布巾裹好，匆忙揣进怀里。
“老祖，对不起！我、我以为是你杀的……”她望着白骨，生来头一次向别人道歉——哦，不，跟死者道歉。
突然，她的目光停留在小匣子里：
只见里面有一株枯干的草，还有一个卷着的竹简。
耶紫颤抖着伸过手去，她认得，那枯草是老祖曾经教她识别的毒草，拿过竹简，打开来，上面画着各种符号和图案。
而这些图案，只有老祖和耶紫认得。
这是老祖精心研究而得的一个方子，里面强调了这株草，原来这草不仅是制毒所用，还可以——医治耶紫的至阴体寒之症。
看到这里，耶紫心里那筑建多年的仇恨城墙瞬间土崩瓦解，从阿南走进火海的那一刻，她似乎明白了什么，现在，她彻底醒来。
原来自己穷尽一生追求的温暖就在身边！
原来所有的仇恨都是错误！
复活又能怎样，已是回不去的过去。
长生便又如何，带着洗刷不掉的罪恶。
“老祖！”
耶紫扑通跪了下去。
天空突然一个闪电，紧接着响雷炸开，瓢泼大雨从天而降。
耶紫跪在老祖的石棺前，泪水被雨水冲刷着。
崖下的那枝橘子树，在雨水中向她频频点头，仿佛是父王和娘亲在冲她微笑，又仿佛是老祖摘下果实，满怀爱怜地递了过来。
“呵呵，我是不是做了个梦？”她对自己说，又仿佛是对橘子说。
站起身，她脱下身上的红袍，盖到老祖的石棺上，然后又望着崖下橘子树，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好希望我只是做了个梦……”
雨水冲刷着大地，仿佛是千年的噩梦醒来，一切都冲得干干净净。
第二年，老祖的石棺旁，又长出一棵笔直的橘子树……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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