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桑11
一
1.
苗疆之域,盛夏之初。
崇山峻岭中,摆起一条白色长龙。宛若白色丝带,自一座山底,蜿蜒向山顶游动。苗乐声声,锣鼓铙钹齐鸣,一通暗哑哀乐,自向上攀延的人群中发出。
“昨日看到亡人在,今日已经进棺材,三日未吃阳间饭,四日上了望乡台……”
方才请神,摔瓦,打了“失亡绕”,八大金刚抬着沉重的棺柩,低声吟着口号,缓缓走向山头一处悬崖。
人群中有个红色身影逆向而行,只见这红衣飘飘,头戴一顶硕大的竹青斗笠,蒙了同色面纱,曼妙行走的身姿,笼罩着一层强大而神秘的气场,所经之处,无不闪出两米宽通道。
“阿妹!阿妹!”身后急急追赶而来的,是位身着丧服,满头大汗的中年男子。
红衣人显然是位女子,她听到呼喊停了下来,没有回头,只待那男子近前后,冷冷喝出一声:
“休要拦我!”
中年男子望着红衣女背后那柄透着碧光的剑鞘,吞了口唾沫:
“阿妹,祖爷生前最疼你了,你就不能送他一程?要走,也是等焚巾后罢……”
红衣女自鼻孔喷出一个“哼”字,头侧向一边,冷冷说道:
“疼我?!想当初掳我进山,杀父母的老贼,敢说他疼我?!”
中年男子怔了一下:“你……都知道了?十五年前的事,你居然还记得?”
“如今手刃仇人,也算是了结这份恩怨!”
男子脸色大变:“祖爷的毒蛊,是、是你下的?”
一声得意的冷笑,自那红衣女腔内震颤着发出:
“威震天下的苗疆毒蛊王,竟然是死在自己的毒蛊下,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哈哈哈……”
中年男子的额头冷汗四溅,嘴唇瞬间变成黑紫色,他用手触了触自己的嘴唇,大惊失色。
“去给你的祖爷送终罢,若追我,七步死。”
女子含住左手食指和拇指,发出一声震耳的呼哨,哨声在山中回荡,一匹白马恢恢而来。
白马跑到红衣女身边停下,女子跃然上马,一手持缰,一手轻拍马背,两腿稳住身姿,踏踏而去。
“少主,耶姑娘她——”
中年男子身边聚集来一圈素服送丧的人,这一众人看少主眼巴巴放红衣女走脱,心有不甘。
“她杀了老寨主,她就是我们的仇家!”
其中一个满脸横肉的彪形大汉愤愤说道,手里的幡棍朝地上戳去。一块坚硬的山石,硬生生被他戳出个窟窿。
“不必……”
被称为少主的中年人摆了摆手:“冤冤相报何时了,且随她去吧!”
2.
她叫耶紫,原本是夜郎国国君的女儿。双亲阵亡,她被老祖拉上马背,稀里糊涂就来到这苗寨。老祖是这片村落的首领,他待紫媚如亲生,手把手教她采药制毒,一首小口诀,一篇小汤头,都精心地教授。
可是,在她的心目中,他始终是杀害父母的凶手。
她亲眼看见他把手探向父母,看见手过之处,父母仰天喷血。
怀着仇恨长大,她学会了老祖所有的毒蛊之术,在其术之上,她又进行演变,这次杀老祖足以证明,她的蛊无人可解。
如今自己要去向哪里?她不知道。走走停停,不觉就下山入了大道。
路旁有个卖米浆的小摊,口渴难耐的耶紫也就下马过去坐下。
讨了一碗米浆,刚饮下一半,眼角瞥见摆摊的男子和妇人窃窃私语,举止言谈甚是可疑,耶紫顿生警惕。苗人善毒蛊,且个个凶狠,不可不防。
没办法,走了这么久还是没有走出老祖的势力范围,她很快听出,
夫妇俩是在议论自己一身红装,并猜测她的身份来历。
这种感觉不要太强烈!她怒火中烧:
“她是老祖的私生女吧,怪不得老祖那么喜欢她……”
“这毛丫头,一看就是小妖精生的……”
“嘘,什么私生女,我看是老祖的小妖精……”
这样的声音,陪伴了她的童年,在心底烙下太深的阴影。
“咣”地一声,瓷碗重重墩到木案之上,那原本垫起来做支撑的树墩摇晃了两下。
那俩不识相的,仍在指指点点,耶紫的双眼通红,脑子已经不是自己的脑子。只见她右手一抬,袖中两只飞针悄无声息地飞了过去,夫妇二人就这样莫名其妙去见了阎王。
“哼!”耶紫头也没回,她拍了拍手,仰头饮下剩余的浆水,又走向大陶瓷罐子,给自己的水囊灌满,飞身上马。
正要驱马离开,一个孩童的啼哭声传来,耶紫诧异地回头看去,只见倒下的夫妇中间,坐着一个刚刚醒来的男孩。男孩大概五六岁的光景,穿这个红肚兜,脑门顶着一个蓬乱的发髻,口里喊着爹娘大哭不止。
“这个孽子。”耶紫心里低低骂道:“哪里冒出来个这玩意!”
太阳就要落山,遥望远处有个冒着炊烟的村寨,心想这一家子大概就是那里的村民罢。
男孩看到耶紫,愈发声音尖锐起来,那嗓门仿佛可以刺透天上的飞鸟。
“哭!再哭我杀了你!”耶紫烦躁不已,她跳下马背,一个箭步跳过去,拎起男孩的胳膊,便冲一边的石头上扔去。
男孩的身子被甩到空中,却又停下来。
“咯咯咯”男孩笑起来:“再来,再来——”
耶紫心下一软,手下犹豫不决。
“姐姐,再来,好玩——”
小男孩闭上眼,张大嘴巴,一副期待的表情。
“好玩,那、姐姐带你去更好玩的地方。”
一个飞身,男孩已经是坐在耶紫的怀里。
男孩的小手拍个不停,兴奋得小脸红了起来。
耶紫想了想,返身回去褪下妇人身上的素衣,把那红衣盖将上去,然后挥动缰绳,沿着大路飞奔起来。
她知道,天黑之前,一定要跑到有客栈的地方,否则,这里的群山狼,会要了俩人的性命。
几天的奔波,白马已经疲惫不堪。
好在这男孩不哭不闹,饿了要吃的,渴了要喝的,两个大眼睛骨碌碌看个不停,困了就倒在耶紫的怀里睡去。
耶紫看着熟睡的男孩,想到自己也是这个年纪被掳走,心里一酸。
她开始后悔自己一怒杀人,害了这一家人。
这男孩是否看到自己杀了他的父母?
如果知道是自己杀了他的父母,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怀着仇恨长大后再来复仇?
耶紫的脑子要被颠散了,跟着师傅这些年杀过不少人,从未像今天这般纠结。她任由马儿跑着,看到有客栈就去住一宿,碰到好吃的就买上一袋子搭到马背。
“或许我该把他卖掉——”她这样想。
“要不还是杀了他?这样一了百了——”她又这样想。
“还是带着他吧,这小家伙也蛮好玩。”最后,她这样决定。
少量的失忆散,掺到水里给小豆子喝,不出七日,他将抹掉过去的全部记忆。
从今以后,你就是姐姐的小豆子,嗯……耶豆豆。她扭了扭男孩胖乎乎的小脸。
3.
大雨滂沱,悦来客栈挤满了过路的客人。
“姐姐,可以给我点吃的吗?我和姥姥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低怯的乞求声在耶紫身后响起。
她转身看去,一个衣衫褴褛的孩童,正眼巴巴瞅着自己手里的酱牛肉发呆。
耶紫看了看小豆子,小家伙正吃得酣畅淋漓。她稍作停顿,便把一大碗酱牛肉连同盆大的面饼,捧到一边角落小桌子上,桌边瑟瑟蹲着一位面色苍白,牙关紧闭的老妪。
“不好!”
耶紫后退一步,飞快拽出脖领里一块厚实的白巾,罩住自己的口鼻,又打开自己的包裹,取出一个精致小巧的焦糖色瓷瓶,倒出三粒珍珠大小的药丸,丢进杯中的米酒,随即俯身伸出一只手,稳稳捏住老妪的两腮,不知使了什么功夫,那紧闭的牙关张开,徐徐吞下杯中的药酒。
接着她又抓了个布袋,把些牛肉烧饼之类的干粮胡乱塞,交给孩童:“姐姐给你叫个马车,带着姥姥快些回家罢!”
店家收了钱株,乐颠颠地去套车送人。
“好阔绰的侠女!”
耶紫刚刚坐定,就听得一个男子边拍掌边大笑:
“姑娘想必是富裕人家,又如此善心,难得难道!”
耶紫抬头看去,只见一位身着青色大袖袒领长袍、内套白色衬衣的男子,笑盈盈向她走来。
警惕的目光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耶紫的手却已放在了袖针暗器的机关上。
男子立定脚步,保持着安全距离。他冲耶紫浅施一礼:
“不知姑娘要奔何处,我这有车辇可以搭乘。”
说话间,眼睛斜向客栈外的院落中,耶紫这才发现,她的白马已经和那马车的两匹黑马拴在一起。
男子见耶紫毫不感冒,自己的搭讪也变成索然无趣的骚扰,也就退到自己的桌前坐下,眼睛却是一直往这边看个不停。
耶紫匆匆吃了几口东西,看小豆子吃个差不多,便拉了他咚咚上楼,关闭门窗。
小豆子自然是吃饱了就要睡的主儿,看着他熟睡过去,耶紫不禁想起方才的男子。
他的装束好特别,自己所见到的汉人,皆是交领窄袖短褂,腰间系巾带,或赤足或穿靴鞋,质地大都是麻衣素布,这人肯定是有来路的。
任他是什么人,于我何干?
她这样想着,也就将小豆子拖到榻里,自己斜着身子搭在榻边,沉沉睡去。
子夜,雨声似乎更大了。
有马踏泥水的声音,夹杂着鞋靴跺在泥水上的声音,起初不明显,不大会已是由远及近,耶紫腾地起身,感觉到一层层杀气包围而来。
她赶忙封了小豆子的声音,将他抱到窗下角落处,自己也隐藏在门后。
刚刚安顿好,客栈里已是喝声四起。客栈老板早已吓得哆嗦着缩到柜台下,屋里布满了官兵。
这些身着甲胄的兵士,正拿着画像,挨着房间搜人。
耶紫透过门缝看清楚局势,她明白了这些官兵是有目标的,只要自己乖乖地躲好,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
正在思量的时候,窗户被轻轻推开,一个包裹扑通丢进来,接着便是低低的声音:
“姑娘,我看你是苗人,这个东西务必藏好,拜托!”
耶紫没有吭声,带着小豆子,自己还是稳妥为好。
只是这声音好生耳熟,她马上想起白天那位衣着特殊的男子。“没错,是他。”她愈发肯定自己的判断,这一伙儿官兵,八成就是来抓他的。
客栈里火把晃来晃去,不一会儿便是男子轻微反抗的声音,接着便是官兵离去,客栈里渐渐恢复平静。
耶紫把包袱藏在房梁上,等天亮雨停后,她才匆忙看了一眼:是个薄薄的铜器,上面刻着看不懂的图案。
4.
耶紫带着小豆子,就这样在江湖上飘摇了数年,溜溜达达也就来到中原繁华之地——长安。
这些年间,她教会了小豆子如何去别人腰包里拿五铢钱,俩人还可以一唱一和地在街头行骗,碰到集市上有香得诱人的烤鸡,个高的去讨价还价,小个子趁机拿了开溜……
当然,她还教会小豆子武艺,至于毒蛊之术——她想过很久,最后还是没有传授。
这样的日子过得倒也逍遥自在,转眼间昔日的小豆子,长成英俊少年。
耶紫今日有点忧心忡忡,她隐约觉着小豆子马上要娶妻,自己却不能够给他一个安稳的家。
她卧在床上,拿出钱匣子,连同这些年积攒下的首饰珠宝,打定主意要给兄弟置办一处房产。
正在此时,小豆子急匆匆闯了进来:
“姐姐!快看快看!这个东西没见过!”
小豆子双手捧着锦帛的包裹,兴冲冲跑到床前。
耶紫见小豆子闯进,赶忙坐起来。看那兴致,八成是得了什么宝贝,没准这在长安落户的愿望,马上就要实现呢——她也开始兴奋起来。
只见他小心翼翼地将包裹放到耶紫的被褥上,一边轻轻打开,一边斜着眼睛观察姐姐的表情。
包裹里是一个方形的青铜块,约巴掌大小,方块中间突兀出一个长条薄板状,上面有手握留下的痕迹。
耶紫抓过方块,仔细端详起来:这一大坨很重,似乎能卖个好价钱。嗯,没准下半年的生活都有了着落。
当看到方块底部的时候,她不仅惊叫起来:
“啊?”
只见这铜器的底部,雕刻着一只鸟,中心部位有个“王”字,围绕着鸟形和王字,是一串看不懂的符号。
这、这分明和自己当年客栈时,那夜陌生男子隔窗所投铜器图案一模一样!
这样想着,嘴里边忍不住问:
“这东西是哪里来的?”
小豆子已经变声,他那还略显青涩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像一只神秘的小鸭子:
“姐姐,这是我从一个官吏身上拿来的,这个人好像是个武将,长得好威猛!”
武将?
耶紫的脑海里浮起当年那个男子的模样,看起来那人甚是文弱,如同读书人,哪里有威猛之说?
“你可再找到那个人?”耶紫的好奇心已经跑到极点,她起身翻出行囊里那块铜器,并排放到一起:
“看,这两个东西如此相似,却又如此罕见,我猜,这里面有大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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