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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远点!”
李波澜边把我往后推搡着,边将左腿弓起,像只瘸腿的麻虾,支撑起整个精瘦的身体。他把左肘抵在左腿上,急切地将上半身朝前探去。
那是一坨将干未干的排泄物,从形状和大小来看,该是人类的杰作。它裹着赤而黑的色泽,静默地躺在九十年代末的荒芜土路上,伴随几辆叫声喑哑的老凤凰牌自行车扬起的漫天烟尘,那点子金黄吵嚷着,挥舞起浓郁的恶臭,直至招徕的零星几点苍蝇的悻悻离去,才不甘地沦落为彻彻底底的暗黑色。
粪便如旷世珍宝般,死死定格在李波澜缀着黑眼圈的眼眸里。良久,他咧出一口健壮的黄齿,捻出根棕色的擦炮,直直的插进粪便的顶端,又从覆满油污的口袋里抹出一盒劣质的“大力”火柴,朝侧面黝黑的磷纸上一擦,蓝荧荧的火苗携卷起二氧化硫特有的呛鼻味道喷薄而出,在枯槁的萎绿色火柴棍上升腾翻涌。
李波澜在袅袅白烟升腾之前,就扑腾着膀子呼啸躲远,肆无忌惮的笑声从簇簇镀了金的油菜花丛溢出,热切的暖风徐徐将其推向远处更为深远的墨绿麦田。
幽幽火焰与擦炮相融后,先作一声萎靡的闷响,作为开场白,继而被轰得四分五裂的粘腻粪块儿四散迸射。近一点儿的,冲进打谷场黄澄澄的馥郁麦粒中,好像这样,便能掩盖它一身的腌臜,远一点儿的,覆在门梁下盘成串串儿的血色辣椒壳上,在余下的火热日子里,等候着被这家的农妇做成一桌顶好的吃食。
李波澜的母亲,我的二妗子,此刻正一脸阴郁的注视着眼前的狂欢,拤在腰间的两手因着满腔怒气暗暗用劲,碎花布衣被攥出团团褶皱。
夜里,李波澜被麻绳吊在房梁上,挣扎了几下,发觉捆在手腕的是越挣越紧的双结扣后,索性放弃了抗争。妗子手持的草绿色藤条,是在开春前从柳树上折下的,又在冰水里浸得硬邦邦的,风里挥舞时,呼呼带哨。
藤条被妗子扬起,将空气劈开,结结实实的落在李波澜干瘪的臀瓣上,呼之欲出的哀嚎被他紧闭的双唇扼住,但额间的青筋和凸出的咬肌把锥心的疼痛显露无遗。愈发频繁的抽打并没有让年仅八岁的李波澜求饶,他睁得浑圆的眸子穿过母亲飞舞的发丝,怔怔地落在蹲在门槛上吞云吐雾的王叔悠闲的侧脸上。
-2-
李波澜是块顽石,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我比他大五岁,只见他哭过两次。
一次是在他父亲下葬。黑黢黢的木棺在漫天纸钱的铺叠下寂然入坑,零星的臭虫拖着臃肿的躯壳,做陪葬品似的,牢牢覆在棺面上。鞭炮响,铁锹起,抔抔黄土倾泻而下,少不更事的李波澜躲在惨白的孝服里,由抽抽嗒嗒演变为嚎啕大哭,悲痛声一度盖过刺耳的鞭炮声。
一次是在他母亲再嫁。淅淅沥沥的阵雨来得及时,恰到好处的给这个喜庆的日子增添了几分尴尬的意味。李波澜看过父母的结婚照,两人一红一黑的在一排破瓦房前站着,眼眸里盛着手足无措的笑意。他把照片夹在本里,放在枕头下,日日枕着,没曾想这个家分崩离析的速度如此之快。
李波澜的母亲仍是穿着照片上那身俗不可耐的红裙,嫁进了王家。
“我觉得我什么都没有了”
这话当时从一个不足五岁的孩子口中迸出,成熟得可怕。我抚着他青亮的脑袋,无言以对,只能把我私藏的零嘴儿源源不断的往他嘴里塞。吃吧,吃吧,连同那些悲戚的记忆,全都一并吃进肚子里,再排泄进土壤里,让虚无的黑暗带走吧。我看着他撑得鼓鼓囊囊的腮帮子,心下宽慰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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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事件之后,我便很少再见到李波澜。直至入冬的某天清晨,广播站上两只因年久失修而严重跑音的喇叭打响了村落长达数年的祥和。
古旧的推拉窗被打开后,就瞅见二妗子披头散发的在小道上跑,一边跑一边歇斯底里的吵嚷,王叔气喘吁吁的跟在她身后,右脚的鞋被凛冽之风拽下,样子颇为狼狈。
喇叭里跑调的普通话告诉我,李波澜丢了。或者说,是离家出走了。
村干部组织各家各户展开地毯式搜索,我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脑子里嗡嗡作响,把所有李波澜能藏身的地方搜了个遍,仍一无所获。
雪是从晌午开始落的,势头凶猛,大片大片的,在漫长的纷飞之后,如粉,如沙,决不粘连的撤在屋上,地上,枯草上。暮色时分,雪已深至小腿,苍茫的白使空气变得混沌,吸入肺里,整个胸腔像是装了块儿千斤重的秤砣,咽气如丝。迫不得已,大家只得暂时放弃。
入夜时分,好事的亲朋围在嘶嘶作响的烧着开水的暖炉围坐一圈,缩着脖子,嗑着瓜子,有一搭没一搭的劝慰着这个被泪水洇得一脸皴裂的枯瘠女人。妗子皲皱的双唇机械似的启合,于是关于李波澜这八年来的鸡毛蒜皮的琐事像弹棉花般被翻来覆去的抖弄开来。王叔老僧入定的坐在窗下啪嗒啪嗒地叼着旱烟,浑浊的瞳仁与窗外的风雪交融。
“又不是亲生的,你还指望他能干个啥”
除了偶有几声蚊子般的抱怨弥散在“咕噜咕噜”的水蒸气外,再无其他。
雪终止在第二日的午后,再出门,已经封路,找寻李波澜的工作被一再搁置。及至到了雪水消融的三月,他仍没有回来,像被初春带走的凛凛寒意,这个村子里有关于他的踪迹,也在以枯木逢春般的速度迂缓消逝。
李波澜的消失,于村民来说,只不过是漫漫岁月长河里微不足道的涟漪。就连妗子,也迅速的从阴霾中跻身而出,和王叔开始了二次造人计划。
他们的第二个孩子,眉眼,样貌都与李波澜大相径庭,唯独那份骨子里的招猫逗狗的性情,像极了他。有时看久了这小家伙的蹒跚身影,会恍惚一阵,而后释然。
-4-
高二辍学的那年深秋,我遇到了一个酷似李波澜的男孩。
在北安步行街臭气氤氲的破败水池边,在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组成的卖唱组合中,我一眼便对那个衣衫褴褛,拖着旧音响卖力唱歌的高个儿黝黑男孩产生由衷的亲切感。
李波澜离家时八岁,现在也应该十三岁了。
一曲毕后,个子矮些的男孩趿拉着拖鞋,捧着空空如也的塑料盆,朝零星的几个观众讨钱。这样费力不讨好的循环往复的卖唱会一直持续到午夜,在这期间,像李波澜的男孩边卖力的取悦着百无聊赖的看客,边紧紧牵住与他腰一般高的头发凌乱,结成绺绺枯枝的女孩,女孩面无表情的紧贴着他,冷静的像个提线玩偶。
月明星稀的后半夜,三个抱团取暖的孑立人影,沐浴在疲倦的乳白色月光里,间或着口袋里硬币奏起的清脆声响,朝远方的黑暗里走去。
我在北安街找了份前台收银的工作,虽然薪资少得可怜,又时常加班,但好歹能裹住自己的吃喝。最关键的是,在柜台边的百叶窗里,可以清晰的望见那个早已干涸的水池。
他们在每天的黄昏时分准时在那里卖唱,收
工的时间恰好与我契合。
我开始在下班的间隙往那个咧开嘴嗤笑的盆子里放上几张零钱。放钱的时候,我故意凑近男孩,在他鞠躬浅笑之时,冷不丁的问上一句:
“你是李波澜吗?”
夜幕下看不清他的表情,唯有一双漆得发亮的眸子骨碌碌地打转。半晌没有回答,我只好灰溜溜的走开。
之后的日子里,我又如法炮制地试了几次,皆无回应。如果他是李波澜的话,应该是能认出我的。
在我第十次向脸盆里投钱时,他不见了,只剩两个孩童木愣愣地呆在那里,撑不起台面,打赏便更少了。我惴惴不安了一整天,也被主管指着鼻子骂了一整天。我期盼着男孩能回来,哪怕他不是李波澜,也好歹让我有个念想。
这天,我第一次在酒吧里买醉,对着酒池里蝇营狗苟的男男女女发笑。
趁着微醺的酒意,我给乡下的妗子去了电话。冗长的忙音催命符般地勾起一身鸡皮疙瘩,末了以一声“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作为休止符。后面的几个电话,都是如此。灰暗的酒吧穿梭着络绎不绝的端着高脚杯的假面女郎,假面上开裂到耳鬓的鬼魅笑容,让我有些懂了。
妗子拒接电话的意图已然明了。
李波澜的出走,对她,对王叔,都应是一份不言而喻的欢愉。
李波澜与妗子而言,不过是第一次婚姻中余留下的累赘。她带着这个拖油瓶能再嫁出去而不受王叔的发难,已算是烧了高香。
何况,他们现在有了真正属于他们的孩子,而我未能说出口的消息,对于妗子,不亚于一场劫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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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将要放弃等待时,他又出现了。
在我下班回家必经的巷子,堵住了我。
“我不是你说的那个李波澜”
不疾不徐的语调飞出。
两颊的凹陷使得本就清瘦的脸庞愈发立体,我花费近半个月的工资请他在北安街的夜市大快朵颐一番。
男孩是南方人,自小被卖给人贩子,翻山越岭,几经更迭,辗转到现在的人贩子手下干起艺讨的营生。
他说他今年刚满十五,是人贩子告诉他的。到了这个年龄,便不能再干艺讨了,上面的“组织”安排他改行做偷盗。他消失的几日,便是去拜师学艺了。
眼睑阵阵酸涩,我扭过头掩盖极速分泌的液体,顺带抚着他杂草般的乱发。
“姐,你是在找人吗?”
“嗯,我表弟,跟你有几分相像。”
“他……也是爹妈被卖的?”
“不是卖,是走丢,再说,爹妈哪有舍得卖孩子的,还是男孩。”
“我就是被爹妈卖的。”
他云淡风轻的态度,像是在说别人。
“我刚生下来爹就死了,我妈把我卖了一份嫁妆钱就又嫁出去了。”
我愣住,短暂的无言,却不忍在看他。
“你……就没想过跑?”
“跑不掉的,我见过跑过又被抓回来的,被那些人隔着裤子就把腿打断了。”
“那些人把逃跑的人弄残后,就丢到街上让他们乞讨。”
空气一再变得凝噎,男孩用手指勾着外套上的破洞,欲言又止。
“姐……你是个好人。能不能,帮我个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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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躲在杂草丛生,亮着几盏星火的破厂房前,手心沁满一层粘腻的汗。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答应他,我给他的演出捧场,又请他饱餐一顿,已经仁至义尽。
看着他往厂房里飞奔的身影,他刚才吃得慌不择食,满嘴流油的样子,像极了五岁时的李波澜。
手机屏幕将我隐匿在树后的身影映得颇为诡异,刚挂断电话,一辆面包车便呼啸着闯进仓房里的空地。
在那根暗淡的白炽灯协助下,我瞥见一个壮汉拖着一个手脚被缚的少年,骂骂咧咧的叫醒了一屋子的人,聚集在空地一侧。
“我今儿就让你们开开眼,看仔细了,这就是逃跑的下场!”
少年被踹飞在地,土路上锋利的石子轻而易举地嵌进皮肉,引起一长串无声哀嚎。
采生折割,我最初了解到这个词汇时,还是在电视上的法制节目里。
这个词,源于古代。彼时民间为求治病,将人杀死后进行肢解,以此来供奉鬼神,亦称之为“收采生魂”。
而今,采生折割仍在继续上演。人贩子把不服管教的孩童手脚筋挑断,人为制造成残废或是“怪物”,以此博取世人的怜悯和钱财。
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只能遏住满腔怒火,无力地靠在树后,期盼着警察到来。
男孩恳切渴求的,便是让我在这个时刻报警,救他们于水火。
我看见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在月下讥讽着少年的悲泣,它划破少年的脚腕,在汩汩殷红之中摸索着什么,而后往上一挑,伴着少年诡谲的长啸,我听见了跟腱断裂的声音,和打谷场上被轧成两截的麦子,别无二致。
我看见一只浑圆饱满的铁锤,高昂着头颅朝少年的膝盖飞去,那是钢铁和骨头结合的脆响,一声声的长久不衰的持续着,我仿若看到了一地白骨和一双以不规则姿势的扭曲的双腿。
在少年奄奄一息前,警察接踵而至。在一系列的对质和审问后,那些理应被剁成人渣的男人被押上警车,这个组织也彻底瓦解。
只是,在更远更深的虚无之中,还隐藏着多少不堪的罪恶呢。
男孩要走了,我问他要去哪里,他只是给我一个无言的拥抱。
他问我,人性本善,是不是自始至终便是错的。
我无法回答他,就像妗子终于接通了我的电话,我诘问她李波澜到底是不是自己走丢的,她却无法回答我一样。
网友评论
嗯(⊙_⊙)……更文比较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