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贺拉斯说,旅行者与离去者,只不过是变换了头顶的天空而非改变了自身的处境。
1
说这话的是F君,她离开小城市来到武汉已经五年,中间四年是在大学度过的。她学得是设计专业,会多种作图技能。她进公司是在她三个月的大学实习选中了这家公司。她进公司的那天,武汉的天是阴霾的,到处透着沉闷的气息。
我在公司已经算是老员工,对于新人报到这事驾轻就熟。F君很友好地和我打了招呼,按照我的指点找到了自己的办公桌。隔断式的办公的好处就是几个人紧挨在一个狭小的空间,还有一点生存的空间。F君第一天的工作就是学习几位前辈的方案,找找公司的风格。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公司一直强调的企业文化一点不含糊。
F君的打扮一身素色的妆容,一眼望去就能看出未施粉黛。我笑笑,心想这样的新人半年以后肯定忘记了自己刚来时的模样。助理这时过来说:“豆姐,这是甲方新的要求!”我收回眼光,“上次的方案还没有通过么?”
助理说:“通过了,但是甲方追加一个要求!”
我“哦”了一声,对于客户临时增加的要,已经见怪不怪。拿过助理的文件夹,“这个新人你照顾一下!我们公司小,就算新手也有用得着的地方!”
助理明白我的意思,转身就走了。
我翻看了一下需要增加的条框。图片不合适,后续的跟进需要加强,这都是常见的毛病。图片需要ps一下,后续跟进只要变更一下原来的顺序,一句话变成两句话讲就可以。但是,ps不是我的强项。我正绞尽脑汁想以前是不是用过类似的图片。这时助理回来,说:“要不让F君ps一下图片,反正她那样也挺无聊的!”
我心想也是,说不定还可以看看她到底什么水平。
F君听了我的要求,说:“没事,很简单。我下午就交给你!”
公司的业务是同步跟进的,一般人手上都有好几个项目。忙了一上午以后,我刚起身想要去茶水间给自己泡一杯咖啡提神的时候,微信上跳出了一个对话框。“豆姐,图片好了。我这就给你传过去!”
两张图片,都是我不曾看到过的,经过她ps以后,完全达到了我的要求。我问:“你不是下午给我么?”
她回:“怕耽误豆姐你的时间!”
我心里感激她,一般新人刚来就给她安排这样的工作,肯定会拖到下午才会完成。她这么做,在时间上就给我充裕的考虑余地。这姑娘以后肯定会越来越好。我想。
中午出去吃饭的时候,我喊上她。她有点犹豫,我说:“这顿饭,我请你!就当给你庆祝新入职!”她说:“还是我来吧!”我又笑了笑。
吃饭的时候,一直都是我在扯话题。她还是放不开,一点点地往外倒自己的事。我说:“放松,职场的第一要点就是放得开,会说话!你这样说话,会让人觉得你这人不活!”
她问:“什么是不活?”
我说:“这是我们那的家乡话,意思就是你拘禁,让人觉得吃不开!”
她“哦”一声表示理解。然后说道:“豆姐,不瞒你说。我有点紧张,这是我第一份工作。我不想把它搞砸!”
我看着她素色的打扮,明白她为何如此。若是打扮的妖艳必然会给人一种虚有其表的浮夸,若是打扮得中规中矩,又会让人觉得她风格保守。我说:”你就当刚进大学社团一样,想怎么说话就怎么说话!“
F君说:“豆姐,你真好!”
我说:“今天这事多亏你帮我!”她笑了笑,浅显的梨涡看在我眼里,还是认为她是一个很美的姑娘。最后的方案得到了甲方的一致好评,我很开心,F君跟着也很高兴。
那天以后,她时常找我请教职场上的事。我就想对待邻家妹妹一般,倾囊相授自己的经验。助理说:“我难得对新人如此上心!”我说:“也许在她身上,看到了我刚来武汉的影子!”助理表示不懂,扭头就去做自己的事了。
森女,不森2
我住在离公司不远的小区,F君还是照常坐着公交车回住的地方。六月的武汉连续下了几天大雨,很多地方已经被水淹得走不了路。听说地铁都成了问题,若是没有好心的铲车或者大卡车运输人,很多地方根本不能下脚。
那几天,F君一直挂着哭丧的脸。我知道打工妹的辛苦,好意邀请她去我住的地方。她有点犹豫,我说:“躺一两个人的地方还是有的,你来吧!”
她还是来了。下班以后,我带着她在楼下的面馆简单地吃了点东西,她吃得很少,一口一口地嚼碎了咽下去。我看着她吃饭的样子,想起了以前看到过的故事,说一个穷得叮当响的地方,最在意的就是口粮。他们会选择一口食物多咀嚼几下,这样能更方便吸收。F君不说,我也大致了解她的情况。
回到家里以后,我“扑哧”地拉开了一罐啤酒。她嘴巴张得很大,有点不敢相信眼前的我。我说:“我算半个酒鬼!”她有点不好意思,说:“喝酒对身体不好!”我从冰箱里搜刮了好久才翻出不知道何时放进去的牛奶。我说,“这大概是郭忘记喝掉的牛奶,你讲究着喝!”
她接过牛奶,撕开管子。我看她小心翼翼的样子很好笑。我说:”我这有酒,说点你的故事吧?“
F君在武汉其实没几个朋友。她一直都在努力适应这座城市。宿舍的人都在忙着社团的时候,她勤工俭学。宿舍的人出去应酬的时候,她跑去食堂就着四块钱的热干面也能吃得很香。用她的话说,好不容易考到大学又来到大城市,必须努力扎根下来。别人用来玩耍的时间,她都在一样不落的学习技能。家境贫困,从来不在她身上显露一丝尴尬。她说,这是老天爷对她的考验。
可她还是被老天爷打败了。在勤工俭学的时候,她认识了一个男生。这个男生对她很好,每次见面的时候都会变着花样送她礼物。礼物不贵,但是在她眼里却比黄金还贵。她很珍惜这个男生,乐意跟他一起学习泡图书馆。后来两人就这么在一起了。
男生比他大一届。大四毕业那年,他跟她说他们不可能在一起。她不明白,就去质问这个男生。男生带她去吃这辈子吃过最贵的一顿饭,然后跟她说,这就是两个人的差距。你的世界青菜萝卜就是最好的,我的世界鲍鱼生蚝才是最好的。她没哭,她知道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因为她还是处才是两个人分开的理由。
那天,她一个人在宿舍哭了很久。那些平常没有交集的室友留下来安慰她。她一直以为在宿舍格格不入,在安慰的那刻才发现这些眼里的大姐们才是最关心她的人。她们说,男生渣,不能哭。若是为渣男哭了,那不是承认自己比渣男还渣。于是,她收住了眼泪,抹抹鼻子,鼻涕跟着回去。那一晚,四个人就在大学的食堂吃了四碗热干面。她还记得她们说,热干面得趁热吃,这样才有味。后来,她吃一次热干面,心里就暖一次。
我听了以后,“这些都还好,人生贵在遇到渣男,不然怎么会知道自己当初的眼光有多差。”
窗外的雨一直下个不停,眼看流不走的水盖住了楼下的路,顺道漫进了地铺里。我喝着冰镇的啤酒,含糊不清地对她说道:”其实,我跟你一样!“
3
一年以后,F君已经独立应对工作。渐渐也有了自己的客源,我很欣慰地看着她的成长,也知道她每个月三分之二的工资都打回老家。我问她干嘛要这样做,她说,妈妈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和村里其他人一样能有一幢像样的楼房。
我说,光靠你一个人的工资也不是事。要不然我给你介绍一些外快吧。
她说,没事,我们家三个姐们。我老幺,压力轻。外快,其实我也在做。
我看着她素色的打扮,一直以为森女系列是外人传言的。但是在F君身上,任何一件看似普通的衣服都能穿出一种森女范。她也是我最大的失误,因为一年以后,她还是和当初认识的那样。不管是穿衣还是打扮都没有改变。
改变的是她的话变多,人也跟这活泛了。她会主动带我去一些她的朋友圈。每次去的时候,她都很认真的跟她的小姐妹们介绍我。我笑着回应他们的招呼,然后跟着她们撸串。自从认识她的朋友以后,我觉得女人撸串喝酒也能有男人范。她们操着一口方言,叽里咕噜地讲着只有她们自己能懂的话。这些女人跟F君不同的是,她们在一起讲话特别粗鲁,三句不离脏字。我听着瘆得慌,但还是陪着她。
她的这些朋友大多数十五六岁就来武汉打工,各行各业都有。混得不行的,混得风生水起的,混得只能靠着借钱过日子的,她们从来不把苦楚说出来。她们聚在一起就是想要说说家乡话,然后能开心的一起喝点酒撸串。
每次去得时候,F君都要提醒我别说成功一类的话,只要静心地听她们聊天就是。这样,我能写出更好的文案,她也能和这些初中同学有个交代。她说,其中的A君一直被自己的小老公虐待,说一千次想要离婚,却始终没有开口,因为他们有一个两岁的儿子。她说,A君一直都很好,贤妻良母的类型,只是相亲认识了这个男人,却不知道他一月三四千的工资自己都不够花。我说,“那离婚呀!”
她说:“你不懂,这在农村是很丢脸的事。没有文化,还跟着城里人学离婚,这要回到村里是抬不起头的。而且家里人跟着一起被邻居笑话。”
我说,这是道德绑架。她说,就算是道德绑架吧,我们那是落后的地方,封建思想还根深蒂固。我们家算是开明的家庭,大姐还是照样任由老公打骂,扯着两个侄子在那讨生活。我不言语,只能默默地喝着廉价的啤酒。这些人的故事,其实在周边不算新奇。大家都知道忍字而已,心想咬咬牙就过去。
4
她回去相亲是请假回来以后告诉我的。我耐不住好奇就多嘴问了一句。她苦笑了一声,不好吧,家里人喜欢,对方能给出的彩礼是村里最高的。我没有做主的权力。
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她也没能逃出命运的牢笼。
她不是没有尝试逃离,只是她心里一直放不下那个男人。公司也有新进的职员对她穷追猛打,她一一拒绝,直说自己不适合谈恋爱。贪功冒进的小张天天请她出去吃饭,最后还是没能撬开她的心里的石头。
我说:“你跟你那些朋友不一样。你可以选择的余地很多,会得东西也比她们更多。最重要的是你有想法,对于自己下一半还是有考虑的机会。”我不知道为何会说出这番鄙夷他人的话,心里却很欢畅。我想若是连她也跟着认命,那些值得同情的人就不值得同情了。因为一个可以改变的机会都不曾把握,对于没有把握机会的人来说,不是认同她们错误的观点么?
她一连在公司加了好几天的班。每次等我敷完面膜,她才插进钥匙打开家里的门。她的脸色越来越憔悴,平常话多的她变得缄默不语。我一直没开口问她最后的打算,她跟我对眼一下就径直走进你了自己的房间。从她的一连串麻木的神色,我有点恐慌当初那番话究竟是对是错?
直到那天,她打电话给我,让我帮她订一张飞北京的飞机票。我才知道她最后的打算。
我一直送她到天河机场,然后拉着她的行李箱陪她取了机票。她说:“豆姐,这张飞机票的钱,等我有钱了在还你!”
“傻丫头,你豆姐像是那样的人么?”我看着这个一手带起来的新人,心里还是有点舍不得。我还是问了那句话,“你想好了么?”
“恩”,我想好了。她回答我的时候,语气中肯,看不出前几天的低沉与麻木,反倒是一换常态的森然女气息,穿上了黄格子的衬衫,戴一副墨镜。这样的造型是我第一次,可能也是最近几年最后一次看见。
那天送她上飞机以后,我才知道她没日没夜的加班就是为了赶紧把手头上的案子做出来。她不想走得时候还被别人惦记,我一直觉得只有她的性格才能做出这样的事。当然后来知道她去找那个男人,问他当初为什么不能坚持下去的时候,我是震惊的。
她发短信告诉我,她知道那个人后悔了的时候,她心里真有拿鞋子抽男人的冲动。但是她忍住了,她觉得是该释怀的时候了。
于是当天下午,她就坚定自己去北京的念头。往后的路,她想打算自己走走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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