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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姓周,我不知道“大妹”算不算名字?7岁之前,王二浜的人都这样叫我,包括我的父亲,直到有一天,来了位自称是我伯父的壮汉,和我父亲商谈了许久,然后,我凭空多了个爷爷。
爷爷很喜欢我,为我另起了名字,伊朵,并把我送到了可庄桂村初级小学堂读书,成了学堂里唯一的女生。我一点也不喜欢读书,几年后退学时,我着实松了一口气。
爷爷对我寄予厚望,把我接到邻县他的家里,手把手教我诗书礼仪,我却心心念念着想回自己王二浜的家,想过不受羁绊的日子。
世界终究没有太平,异族举着刺刀杀气腾腾地闯入了江南。
四处都是令人不安的消息,爷爷吩咐伯父收拾细软家什,做好逃亡的准备,并托人四处联络转移的亊宜,爷爷整天捧着个被摸的锃亮的银质水烟壶,时不时咕噜咕噜吸上几口,忧虑着失去了管教我的心思,由得我在花园前庭里堂皇出入,也不再训斥于我。
就在这当口,我见到宅第门口来了两个陌生人,站前面的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头发梳得整齐油亮,肤色白晰,冬天里了还戴着副金边墨镜,却遮不住他逼人的英气。
我大咧咧地走向门口,问,你们找谁?小伙子盯着我愣了一回神,我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他如梦初醒的样子整了下大衣的毛领,拱手作了个揖,说,鄙人张三,敢问小姐,伊剑伊老爷子在家吗?
在爷爷家久了,我最不爽的就是忠义廉耻、三拜九磕之类的规矩,但那小伙子声音柔和软糯,让我讨厌不起来。
我也沒还礼,转头扯开喉咙朝院子里吆喝了一声,李管家,有客人来啦!惊飞了天井旁柿子树上的两只麻雀。
我在门外往客厅偷看,爷爷对这个自称叫张三的年轻人很客气,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甚至接过了他递过来的一支粗壮雪咖,费力地抽了几口,吐出淡淡的烟来,我乘机溜进客厅,绕到爷爷背后,双手撑着红木太师椅的靠背,笑盈盈地看旁边摘了墨镜的张三,沒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倒是张三被我看得不好意思地微红了脸,用左手握成拳状掩住嘴,低头干咳了两声。
爷爷转过头,轻声呵斥了一句,伊朵,大人在说重要事情,不要胡闹!语气里却没有丝毫责备的意思。张三却似乎有点着急,连声说没事没事,世伯放宽心,自家人不必避讳。爷爷这才罢休,介绍说我是他孙女,沒见过世面,让世侄见笑了。
原来张三是苏州人,他父亲托他到大仓来,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上海已经沦陷,要爷爷早作打算,想一个万千之策。
爷爷说他也知晓些局势,已托人做了安排,不日要启程往首都南京避难,不知张老爷和世侄怎么打算?如果合适,结伴而行是最好不过了。张三分析着我听不懂的形势,说,异族风头正劲,我方失利,应对仓促,南京恐也不久矣,不如去武汉,或者干脆往重庆。
爷爷不断点头,神色中多有赞许,我很少见到他对一个人如此认同,便收起了笑容,安静地听他们谈话,不时打量着张三,张三偶一抬头,遇上我的目光,他又一次低垂眼眸,红了脸。
二天后,爷爷和张三计议妥当,张三要告辞回苏州向父亲禀报,爷爷却说,反正也不急这两天,世侄不如差佣人回去?
兵慌马乱的时候,爷爷的这提议有点不合逻辑,我私心里却赞同着,意外的是张三竟也同意了这建议,两人各修了封书信,差佣人速去速回。
原来,爷爷看上了张三,私下里和张三提亲,张三说要征询父亲大人的意思,爷爷看张三默许,便有心留下张三,以便不日后同行往重庆。
民国二十七年,我正值二八华年,哪里懂男女之事?想起张三一个男人脸红的样子,莫名地就心生了欢喜,嘴上却老实起来,说了句堂皇的话:全凭爷爷做主。
张三说,人面桃花相映红,我知道这是崔护的名句,却笑着没接话;张三说,小姐姓伊名朵,若字桃花,不知合适否?这一次脸红的是我,含羞低下了头。
心里早盘算着人生中的第一次远行,可惜的是我的远行,与想象中的谬以千里。
爷爷和张三苦等苏州的消息不得,局势却迅速恶化,渐渐地惶恐起来,异族的脚步却越来越近。
忽一日,张三失踪了。
在我再追问下,爷爷叹了口气,张三临别时回爷爷话,说和我不合适,望谅解。
爷爷携伯父和家眷匆忙往重庆避难,我说什么也不愿跟着一起去,爷爷很生气,让李管家将我绑上,我倔强地说,绑我也沒用,我反正不走,我要等张三!
爷爷没再坚持。
我回到了王二浜,异族洗劫,凶狠杀戳,我亲眼看到他们隔着芦直塘,将爬上陈家楼子屋顶上救火的陈二打中,还有王二浜的周顺,躲在柴垛中被刺破了肚皮,涉水逃命,后来伤口感染丧生……
我成了他们的战利品,辗转上海、南京,受尽凌辱,无数次想一死了之,但是,我不能死,我要等张三,亲口听他的解释。
历经九死一生,我逃出了魔掌,随难民四处迁徙。
抗战胜利,内战结束,特殊运动,改革开放……
我回到了王二浜,靜静地看花开花落,沒有人知道我在等一个人,桃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一晃七十年,我终于等到一位耄耋之人,说,他从宝岛来。
他递给我一张照片,说他是张宣战友,民国三十年同在国民第十军与异族第十一军作战,在一次长沙郊外的阻击战中,张宣腹部中弹,流血不止,当时伤兵众多,没有医疗条件,眼看着不行了,他还在挣扎着哀求救他,他说他不怕死,但是他不能死,他还要活着见一个人。
那是民国三十一年一月一日,他记得清楚,那个日子很奇怪,都是一,还有,除了四处淋漓的鲜血,那天的晚霞也殷红似血,所以记得清晰。张宣交给他一张照片,托他交给苏州大仓的伊朵。
后来战事忙碌,又打了好多年仗,直到逃往宝岛,两岸失了联系。
两岸通航后他到大仓找好几次,只是我早搬到了王二浜,做还了偏僻乡村的周大妹,历经转折,终于,还是被他找着了。
原来张三的真名叫张宣,我想起那一夜,爷爷告诉我不合适的说法,我躲在房间里连续着抽完了一包烟,结果烟醉了,恶心呕吐,精神萎靡了好一阵。
老人说,张宣让他转告他的歉意,当初的那句不合适,只是怕伊朵担心。
我翻转照片,背面有几个繁体字:伊朶,待吾凱旋歸。
张宣,你不知道,祖国早已用了上简化字,我已经很久很久没看繁体字了,待别是最后一个歸字,我盯住它凝神看了很久,越看,越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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