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一切不可重来,所以我愿相信每个时刻都是安静而美好的。——贾智胜
贾老师从勤政楼出来,习惯的往高三(8)走去。今天星期五,明天开始放五一节假,下午四点开始,高一、高二的同学都陆续地提前离校了。
只有高三学生还有两节自习课,但是除了各班的班主任,其他的任课老师几乎也都散了。
贾智胜虽然已经有三届没有做过班主任,但自从三四年前,他爱人的病情逐渐稳定后,他还是自动地将自己放在班主任的角色上。
这是因为在爱人生病期间——脑肿瘤开刀、严重的药物过敏间质性肾炎调养——家里家外的活计都要他做的时候,学校和同事给了他能给的一切帮助和关爱:捐款、减课、安排后勤人员照顾等等。
现在他爱人情况好转了,不仅生活能自理,还在家带了两个公司的帐目,儿子也大学毕业了,留在省城的初中,也当了数学老师。
他觉得只有平时再多做一些工作,哪怕只是给同组的成员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帮助,也是值得开心的,哪怕做的是与教学无关的事情。好像唯有这样,才能减轻一点他心理攒积了众多的负担。
当然了,他本来就很喜欢校园生活。自从二十三岁那年,被老校长选中进了这所中学后,他就一直心怀感激,他认为这是对他本身品质的一种认可。
因为他并不是师院的毕业生,他并不懂如何教学,是师傅和专业院校的同事手把手的教会了他,使他从一名普通的老师成长为现在的特级教师,而这个学校也从一个普通高中,变成了现在的省级、甚至全国有名的重点高中。
“从前吃的苦,流的泪都是值的。”他想,“而且我人生所有的欲望,所有的荣耀,所以情感支柱,都留在了这个我待了三十年的学校里了,我怎么舍得放弃呢?”
他慢慢地转到运动场东边的走廊里,仿佛又看到了当年他趴在墙头上见到的那一幕,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容。
当年这墙外连接的是初中部的体育场,当时不管初中高中,在操场前面一排都是老师们的宿舍。
那一天下午,天色突然变了,他匆匆赶回宿舍收好衣服,又匆匆地赶往教室。经过这里时,忽然听见一个孩子慌乱地喊着“啊,别打了,别打了”,另外还有一个声音也在说着“哎呀,哎呀,我错了,我错了”,不断地求饶。
他吓了一跳,急忙湊到墙砖的漏空往里看,什么也没有看到。于是,他爬到院墙上向下望,一下子就呆住了:小村林的边上,两个趴在地的小男生,双手双脚被捆绑在一起,关键是两个白花花的屁股蛋,正被一个黑黑的小姑娘拿着一根树枝使劲地抽打着。
他趴在墙头,张着嘴忘了动,反而是小姑娘听到动静,转过头来,对他呲了呲嘴,露出两只小虎牙。后来,这两只小虎牙就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清晰,总在他的脑海里晃呀晃。
不过这时候,他除了慌乱,其他的任何有关感情的事还都没有想到。虽然已经工作了两年,他好像还不会处理这样的事情,只是机械的问了问三个学生的班级,就将他们送到初中部,并且在踏出教学区的时候,还暗自庆幸有两位老师正在办公室里。
这样想着,以至于最后他昏头昏脑的,仍然沿着原来的路线,爬上墙头,才回到高中部。
后来他好多次都想把这件事告诉她,可是他知道,他要的并不是她知道这件事情,他想的是她能对他说:“真像个傻瓜呀,不过也是个很可爱傻瓜哦。”他叹了口气,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所以他什么也没有说。
当初他只是想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也希望有人能告诉他,初中部老师是如何处理这件事的。还好,他的这个愿望没两天就实现了。
老师们开始议论起初中转来的一位小姑娘:“厉害的不得了,一个人打得两个男生哇哇叫。”
“该打,老是欺负女生,不打还行?听说马上要严打呢。”
“小丫头长得不丑,就是太黑了点。”
“听说她爸爸是特种兵,受伤转业了。小姑娘也练过呢。”
“小姑娘又得奖了,哎呀,成绩又好,体育又好,唱歌又好,还没人敢欺负,以后肯定不得了。”
随后,越来越紧张的高三生活占据了他全部的时间,他也没空想这件事了。以前,老师还没有送班的习惯,高三的老师就一直教高三,他既是新老师,又是送班试验点,压力可想而知,连结婚这件大事,都让他和女朋友商量了往后推了一年。
女朋友叶子是师傅介绍的,是她亲戚的朋友家的女儿,在县财政局做会计,长得古典,性格也柔顺,平时只喜欢安安静静地读读书,写写字,两个人在一起,贾智胜觉得既快乐又顺心,一切都很舒服。
因为贾老师自己也喜欢安安静静的,一切事情有条不紊的进行才好,如果有什么节外之事发生,他就很担心。所以当他听到爱人说她怀孕了,他并不是十分的欣喜,反而有五分的忐忑不安,很担心做不好丈夫和父亲两者相兼的角色,那时他还不明白这种心情里面,细微差异的含义。
但是这种不安,实在比不过新的一学年教导主任告诉他,他接手的新高一(8)班,有一半是有点小问题的学生时,那种不知受措的恐慌。
要知道,刚刚教高一时,手忙脚乱的印象,还没有完全从他心底抺去呢。虽然三年后,他带的班级,高考录取率是全校第三,但他一直认为这是师傅保驾护航得好,也是学生们勤奋好学上进的结果。至于他自己,对教学的基本原理还没摸到边呢,不过是按部就班,照本宣科而已。
现在师傅退休了,同事们也有他们的教学任务,他不由的有些犹豫和退缩。但教导主任使劲地拍拍他的肩,语重心长地说:“学校准备在这两年里,申请省重点高中。领导们和我们教导组开会讨论后,认为送班可以继续做下去,但还必须有更大的特色。”
“这界学生都是提前录取的,基础不错,但还是要更好,所以我们暑期和下面的初中了解了一些情况,才决定办两个特别的班。一个强化班,一个也可以叫刺头班,都是实验班,要用你们年轻的老师,我们大家都觉得你最合适。”
“不过,你放心,好了必是你的功劳,如果有什么问题,你也随时可以要求调动。”教导主任说完,又左右看看,靠近贾智胜,低声说了一句:“你们这个班的班长就定王小凤。”
“什么意思呀?”王智胜晕头转向地回到办公室,坐下仔细琢磨了半天,“是了,另一个实验班肯定老教师保底。特色必须多方面的,当然少不了有活力的年轻老师。学校是有许多的年轻老师,但他们没有我幸运,师傅退休了,所以我有机会上。”
“但是,王小凤是谁?”他想了又想,应该是初三的学生,他知道的?“黑丫头?主任神神秘秘的,难道管理一个班级只需要一女打手?”
不过王智胜毕竟已经工作了三年,明白这个商量就是正式的通知,他也就默认了。要是他知道他后来会喜欢上那个小姑娘,甚至还喜爱的那么痛苦和克制,哪怕得罪了所有的领导,他也不会同意的。
但一切不可以重来,当他开始觉得管理一个特别的班,特别有意思的时候;当他觉得在家里,即便小小儿哭闹也太安静时;当他觉得一两个星期太长又太短的时候;当他觉得小姑娘除了拳头,讲道理也头头是道很可爱的时候,他明白“一切都完蛋了”,他特别的特别的想了解她。
她为什么练武,训练时是否觉得辛苦,她又是从哪儿学的那些大道理,她喜欢吃些什么,她讨厌做些什么,她是否和自己一样希望周日快点过去,她是否愿意和我待在一起?不过,他从来没有奢望过拥有她,这个念头从来没有过,他有时甚至因为想到这一点而流泪。
当他开始想这些问题的时候,高二已经快要结束了,他觉得自己既卑微又羞耻,他不能面对她,也不能好好的面对叶子和儿子。但他却找到更多的时间陪伴妻子,即便只是两个人坐在一起看看书。当然,他也更加关心每一个学生,他一个一个的找学生谈心,努力地专研新的教学方案。
他渐渐的消瘦了下去,而她却在班级上鼓动同学:“看看我们的贾老师,为了我们牺牲了多少,哪个同学再调皮捣蛋,就试试我的拳头。”
“你们都要学习我们贾老师,爱学习,爱工作,最后还要爱家人,这才算一个合格的人生。”
这一刻又好笑,又好气,他心中充满了羞愧,但又觉得欢喜。他知道这是爱情,喜欢和爱的区别是如此之大,没有经历过的人是不会明白的。
但是一切都晚了。“我虽然做不成一个圣人,但我也绝不做一个无耻的人。虽然我不能拥有最后的爱情,但是,毕竟我懂得和经历过它了。不是我不配拥有,而是因为我懂得人生最重要的是什么。”
也许年青的心更容易忍耐并享受痛苦的折磨。他开始喜欢读诗,他一想起她,就开始读那些他觉得年轻的诗:
我喜欢岁月漂洗过后的颜色 喜欢那没有唱出来的歌 我喜欢在夜里写一首长诗 然后再来在这清凉的早上 逐行逐段地检视 慢慢删去 每一个与你有着关联的字
可是,当他想起叶子和儿子时,他就读另外的一些诗歌:
那天一清早,听到水倒进茶壶的声音,平淡的、日常的声音,嗑兹嗑兹的。蓦然之间,我明白了你爱我。这事未曾听说,倒下的水中可听到真切的爱意。
他觉得他一下子就老了许多。“在世人看来总是完好无事,他却感到小而深的伤口在慢慢扩大,他低声地为此悲哀哭泣,破碎地心,别去碰它。”他低吟着。
因为他常常阅读这些伤感的诗句,有一次一本书籍就被一个调皮的男生看到,拿到教室,在晚读的时候,朗诵了几首,没想到有了意料之外的效果,浮躁好动的学生在整个晚自习都显得特别的安静。
于是,每天晚读前一刻钟,就成了固定的读诗时间,他也不得不收集更多的书籍,挑选出适合学生读的不那么悲苦的篇章,慢慢地他自己也好像完全平静了下来。
但是到了高三下学期,另一个班的班主任得了急病不得不回去修养时,他却申请调去当了他们班的班主任。
虽然造成了一时的困惑,但没多久,大家还是都接受了他的解释:“现在8班的同学自治自理能为特别强,一位年轻的老师就容易上手,反而是3班没有合适的老师接手,年轻的老师又有顾虑,担心录取率的问题。我也不是不怕,只是对8班有信心。”
八班的学生听后,士气更加高昂,他是既欣慰,又心酸。不过转过头来,又开始安抚和鼓励3班的学生,这一年,是他的幸运年,也是过得比较痛苦的一年。
幸运的是不仅8班大丰收,3班甚至比另一个实验班多了一个录取百分点,他知道结果时都有些懵,这怎么做到的,他自己也说不清。
而痛苦,就不仅仅是再也见不到那个人的身影了,而是叶子总是用忧郁的眼神望着他。有一天,就是全校庆祝大联欢后的那一天夜晚,他正陪儿子翻着故事书,她终于问出了口:“你是不是爱上了别人?”
他惊诧于她的敏锐,又担心她的脆弱,结结巴巴地问:“你…你说什么?”
“我知道,”她终于掉下眼泪:“你爱上了一个人,虽然我不知道是谁,但这肯定是事实。”
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像无力分辨,又想努力做出不想听她胡乱说话的样子,但他并不是一个好演员,她痛苦的抚着脸大声地哭起来。
孩子也害怕地跟着一起哭了,他连忙抱起儿子,走到叶子身边,搂住她,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说着:“没事了,没事了。”不知道是在哄着儿子,还是哄着叶子,亦或是他自己。
等叶子的哭声低下去,他认真地对她说:“我只是压力太大了,才有点不同。其实我平时除了坐班,就回家,两点一线的忙,也没有时间遇上什么人呀,你不要乱想了。”
“下学期我可以分个大点的宿舍,你可以带孩子住到学校里来,让孩子进学校的托儿所。我还准备考研,申请中级教师,我们吃住都在学校里,这样我们有更多时间在一起了。”
不知道叶子是相信了他的话,还是看他每天忙忙碌碌的,也不像有什么事情发生,估且相信了他的人品,后来叶子再没有提这件事,贾智胜更不会去提了。他也不去想自己有没有欺骗叶子,他内心不想伤害任何一个人,叶子,儿子,朵儿,甚至他自己。
他上完了函授研究生班,也评上了中级教师,又完美地送走了两届毕业班,现在,马上又要迎来新一届的高三学生了。是的,他在去年已经成为一位有资格专当高三班主任的老师了,成为学校的一个金字招牌,学校已经舍不得让他送班,从而耽误两届的升学率了。
可是当他看见那张熟悉的面孔,他不知道命运之神是眷顾他,还是在戏弄他。
清亮亮地声音常常在他的耳边响起:“老师,是我和主任说的,一定要让你做我的师傅,我一定好好学,做一个像师傅一样负责的班主任。”
“我一直想当老师,小时候我就在各个老师家长大的,老师比爸爸妈妈还亲近。”
他也有机会一天天的比从前更了解她。如果说叶子是一朵温室里的鲜花,那她就是云霄里快乐歌唱的鸟雀。
是谁说的,“云雀它是用整个灵魂在鸣叫,它的叫声最为精神抖擞。快哉,快哉!如此思绪,如此欢愉,她就是诗也。”
说得多么得准确,她就是诗,“她让我由衷的欢笑,可是我的笑声里,却含着最深切的悲痛。”这就是诗篇。
“她是纯粹的,是美丽的天使;而我是撒旦,是魔鬼。”虽然如此,他还是用绝对的意志战胜了想要拥有的痛苦。
他更加努力的工作,关心每一位学生,更多地陪伴妻子和孩子,“虽然我得不到她的爱意,可是我可以得到她的尊重。我不能用一个龌蹉的心灵去爱我爱的人,我也不能用一个无耻的灵魂去爱那些爱我的人。”
他学会了微笑,“在生命中许多如窘迫、羞辱、悲伤、苦恼,和绝望的处境里,微笑透显出一种超脱的可能”。他微笑着凝视儿子的长大,他微笑地注视着妻子的美丽,他微笑着鼓励着学生的成长,他也用微笑赞许她的成熟。
他平静而安和的跟随着时间的流淌,他以为他可以如此宁静的度过一生,“听黄鸟婉转,观落英纷霏”,一切都是安静而美好的,毕竟当他亲眼看她嫁出去的时候,他心底唱响的唯有祝福:只愿她幸福。那时他亦是快乐的。
只是当他听说,她的丈夫受不了她的唠叼,要和她离婚时,虽然知道他已被她爆揍了一顿,还是忍不住趁着夜黑又打了他一次。
离婚后,她仍然很快乐,但她已经不是那只快乐的飞在高空的云雀,而是掠过忧思浅滩的丹顶鹤,不失优雅而又更加的自然无束。她说:“会来的总会来,但我只会勇往直前。”
“真的是一直勇往直前呀。”他叹道。
三十一离婚,三十三岁又结了婚,“师傅,我遇到了个算命大师;师傅,我要结婚了,这次一定幸福。”
“我也觉得你现在很幸福。”贾智胜想,“而我,是很幸运。幸运遇上你,也幸运叶子能活下來,所以我相信我的人生的每一刻都是那么美好,即便是遭遇苦痛,也可以让我感到充实和满足。”
王小凤又一次结婚了,贾智胜还没理清自己的思绪,叶子却在一天早晨昏倒了,到医院检查,医生说她的脑中长了个肿瘤。
后面的日子是慌乱而劳累的,但也是让人惊喜和感激的,一切都围绕着叶子的生命而转动。检查,寻找医生,开刀,修养,新的病症,前三年太乱了,都难以回想起准确的时间点,后来三年慢慢的每个人都有了信心,尤其是叶子超乎寻常的坚强,双手和双脚慢慢协调起来,然后到生活能够自理,三年前,她完全可以独立工作了。
当她基本恢复后,端起酒杯感谢每一位帮助过他们的人们时,大家都激动地流下了欢喜的眼泪。他在心底更是感谢朵儿和他的丈夫,他偶尔会在心里称呼她为“朵儿”——这是她的小名,在他丧失勇气往前走的时候。但更多的时候,他还是认真地叫她“王老师”。
贾智胜走到高三的教学楼东边时,看见王老师的丈夫高健正背对着他,和班上的学生孙海龙,站在正门前的走廊间说着话,当他想走过去和他打招呼的时候,他却向西边的楼梯走去了,应该是去二楼语文组办公室找王老师了。
这时他回想起朵儿还怀着孕时,就帮他忙上忙下,先代他管理班级,后来又帮着照顾孩子;她丈夫高健也常常接送他们去医院治疗、做康复运动。于是,他想到要把刚刚培育出的“桃蛋”和“彩蝶”多肉拿来,送给他们的两个七岁的儿子玩。
其实刚开始多肉还是高健找来送给叶子的,有一些品种他们都没有听说过,如“大地翅膀”、“熊童子”、“小红嘴”、“雨滴”,叶子非常感激他的用心,那一段时间是她很沮丧的时候,不久以后她又振作起来了。
后来,他也渐渐喜欢上种植这种植物,对“高大师”的某些偏见也渐渐消除了。他边想边快步走上前,对还站在那儿的孙海龙说道:“怎么,孙海龙,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贾老师好,没什么事。”孙海龙腼腆地笑笑,“刚才看见您,就想等您一起回教室。”
他很喜欢孙海龙这个小伙子,正直善良,他知道他喜欢3班那个叫冯晶晶的女生,但是他感觉孙海龙应该从来没有说出过。他想:“如果不是像我这么负责任的老师,又品尝过暗恋的滋味,恐怕不会有谁知道这个单纯的小伙,内心隐藏的痛苦和强大呢。”他哂然一笑。
当然,他无意探究和偷窥,也不会揭穿此事,但他会想法子常常引导和开解他,所以这个学生一直也和他很亲近。
他听见他说:“高叔早晨去医院看过我爸爸,他过来和我说,让我放学去冯叔家……”
他们一边说着话,一边向教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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