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看到武汉封城的消息时,我正在做面膜,面膜都来不及取下,毅然在网站上退掉了返回家乡的车票。
我是一家电器公司的华东区域的经理,区域公司就设在柯桥。每年的年底,我都是最后一个离开,然后向客户们提早发个贺年信息,给总部报个平安,坐车回老家洪泽,安心过年。一般我不开车回去,路远开车怕累,如今过年网约车多的是,挺方便的。
原以为疫情没有这么恐怖,没想到武汉封城。我非常冷静地回想了一下,想到昨天还接待过的客户中,有个乐清经销商客户是从武汉回来到我这里转了一下,一起在办公室喝了茶,临走还握了手——
妈呀!手都有些抖了,赶紧打电话过去,很快就接了。
“我在隔离呢!”那边直奔主题。
“老张,你别怕,没什么事的!”我知道自己的安慰是多么的苍白,然后就想到了自己,自己也是接触者。
“你也要隔离,不要大意!是我害了你!”听到了那边的哽咽声。
一时间五味杂陈,说了一些宽慰的话,就挂了电话,反复告诉自己要冷静。回家,肯定是不能了,那么就善后吧。
给总部汇报了这个信息,跟昨天老张走后跟我近距离接触过的几个人发了消息,然后都十分焦急地电话来问我,我告诫他们得自我隔离。其实他们应该没什么风险,我仔细回忆了一下,其实也没有非常接近的接触。
这几天一直在关注了解这冠状病毒的信息,看来我必须得自我隔离,隔离地点就选择在公司办公室了,不回住所,不给那个租住房子的小区增添麻烦。公司有个厨房,平时我们几个人自己做饭,偶尔也吃吃外卖。我去厨房看了一下,除了新鲜蔬菜可能日子久了会不够,别的还非常充足,一个人维持两周没什么问题的。又把值班休息室好好的整理打扫了一番,好在平日里换洗的衣服一半都在值班室,生活应该没什么问题了。
晚上自己做了两个菜,还做了一些甜点,晚上肚子饿的时候可以做宵夜。边吃饭边在想怎么跟家里说。虽然平时也常常回去,可临过年了,非常想念家乡,想念洪泽湖那一望无际的湖面,想念湖边那一片片的水杉和杨树林,更想念家人。
“妈,我过年不回来了!”我跟那边接电话的妈说。
“你是不是恋爱了,去亲家那边过年了?”妈哈哈大笑。
“没有的事!”我嘟囔道。
“那你干嘛不回家?大过年的,你一个人我们也不放心,回来吧,妈给你包了饺子呢!”妈显然不高兴了。
我鼻子一酸,又赶紧稳住了自己的情绪,跟妈说了个谎:“这不是那啥冠状病毒,武汉都封城了,我怕一路上不安全,所以就不回来了。”
“你自己开车回来啊!”妈又说。
“我怕万一到时候高速公路忽然也不给走了,卡在路上更糟,没事的,妈,我能照顾好自己,放心吧!”
“你这孩子,三十好几的人了,也不成个家,这不,过年都不回了,真是的!自己小心点,听到没?”妈在那边唠叨,然后又让爸来电话里唠叨了几句,挂了。
我始终感觉自己的身体应该没什么异常,在网上对照了一下,觉得应该可以侥幸。到处都是各种各样的消息,朋友圈里也是各种焦虑。
于是又给老张打电话,老张说,全家人都被隔离了,门也出不去,疾控防疫的人每天来家里七七八八的测量检查。我跟他说我就在公司一个人隔离,然后他就唠唠叨叨地关照我该怎么怎么,比我妈还唠叨。跟他道了一声晚安,就上床了,继续在手机上翻看各种消息,一直到困得睁不开眼睛了,倒头就睡。
(二)
一夜醒来,已是大年三十,这一晚睡得真沉,一看时间都九点多了,看看天色还是阴雨天。我们公司在写字楼的七楼,望下去,街道看得一清二楚。平日里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的,一下子这么冷清了,偶尔会有车辆驶过,或者电瓶车开过。
然后,有人在敲门,从玻璃门看去,是大楼的保安,戴着口罩,看到我走过去,保安使劲摆手让我不必开门。隔着玻璃声音有点小,两个人大声地说话,他问我什么时候回去,我说我不回去了,他让我没事不要出去,有什么困难先跟他联系,隔了玻璃扫了一下他的微信加了好友,还问我吃的够不够、有没有口罩之类的,相互道了平安,道了谢。
一直弄到十点多,蒸了昨晚没吃的甜点,又煮了一壶花茶,早饭和午饭就一并解决了,把衣柜里的衣服拿出来仔细地整理,叠得整整齐齐的。没有洗衣机,昨天换下的衣服就只能手洗了,晾到其中一间员工办公室里吹空调。
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一个人过年,以前大学里忽发奇想地要在学校里一个人过年,最后也总是架不住家里人软硬兼施,只好作罢。如今,因为这突如其来一场疫情,居然有了机会,也算是一种体验吧,不是说,人要经得起繁华,也要耐得住寂寞?一个人清静的日子,也蛮好,除了想家。
每天的面膜还是必不可少的,贴上面膜后找了一把椅子躺着,开始给老张发消息。
“老张你在干嘛呢?”
“安心隔离呗!”秒回,看来隔离生活很无趣。
“不用你忙乎年夜饭吗?”
“不用,家里人有的是,都出不去,家里的事还轮不到我做。你的年夜饭怎么办?一个人也不要委屈了自己。”
“我就简单吃一点,不能太奢侈了,还有很多天,吃得节省点,不然粮草断了就麻烦了,呵呵。”
“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他加了一个哭泣的表情,又发过来俩拥抱的表情。
“不要这么说,咱俩虽然是业务关系,但我们毕竟好几年了,我一直把你当大哥,当自己的好哥哥,也差不多算是自家人,你说自家人就不要这么说了,好不好?”
他半天没回复。
“我很害怕!”他忽然这么来一句。
“有什么好怕的,瞧你没出息的!”我回复。
“我不是怕自己,我是怕万一我被传染了,肯定也传染给了你,传染给了家人,我想到这个害怕啊,你说我这是多造孽啊,本来这次武汉出差,我可以不去的,打个电话就可以了,这一去,天下大乱了,我真不该啊,还害了你!”
唉,我一声叹息,这家伙,心理素质还不如我。看来得另外找个话题,让他转移注意力。
“老哥,凡事要换个角度想不是吗?往年你过年都得忙着生意,这不,有个机会能清闲一阵子,也不是坏事啊,我研究过了,这个病毒,只要身体好,就是染上了,也没什么事,死亡的都是那些年纪大的、体质差的,所以不要多想,何况也未必会染上。”
“但愿吧……”
“你酒量好不好的?”我话锋一转。
“还行吧,半斤白酒没问题,现在因为开车也很少喝了,跑来跑去做事的人,喝个酒不能开车也不方便。”
“是的,老喝酒对身体也不好。”
“我给你讲个有趣的事吧!那还是在十年前,那时候还不查酒驾,我们圈子里十多个人一起半夜吃宵夜,一半女的,结果那天那些女的全都醉了。宵夜吃完,我们每个男的负责送一个女的回家。我送的那位,醉得够呛。送她到她家楼下,她赖在楼梯口不走了,说要等我走远了,她再上去。我说,我得等你上去了,家里的灯亮了,再离开,不然不放心。就这样耗着耗了半个小时,横竖商量不好。最后,她靠在墙边问我,你为什么待我这么好?我心想,姑奶奶,我也是没办法啊,大半夜的,你倒是早点上去,我也好回家睡觉。你说女人喝醉了咋都这么可爱呢?”
“哈哈哈,我看是她喜欢你了!”
“别瞎扯,她是我哥们的女朋友,那天我哥们有事没出来,酒多了她分不清东西南北了。”
“也是哦,朋友妻,不可欺,老哥我信你!”
(三)
晚饭,和了面蒸了一些馒头,反正吃不完放一两天也不会坏。炒了青菜和炒蛋,用心摆放好,炒菜我可是认真的,只可惜写字楼里因为没有煤气,电磁炉不得劲。又看到冰箱里居然还有那暗绿色的东西,那几个绍兴员工喜欢吃的,反正我平日里闻到那种味就远远的,叫什么“霉苋菜梗”。今天忽然想尝试着吃吃,看到底有啥好吃的,也蒸了,忍着那气味夹嘴巴里嚼,还真的挺鲜的,只是太咸。幸亏也不出去,不然这口气肯定难闻了吧。
然后一看时间才五点半,天依然阴雨,所以也暗得早。就跟妈微信视频,很快连接上了,看到爸爸妈妈两个人在饭桌上,一人一酒杯,扯东扯西扯了几句,妈抹眼泪了,弄得我也忍不住泪下,爸忙劝住,说大过年的,干嘛呢,然后又千叮嘱万叮嘱让我照顾好自己。
微信里不停地收到那祝福贺年的信息,也都懒得点开看,都群发的,以前自己也发,现在都不愿发了,我也不想让亲戚朋友们知道我在自我隔离,不然跟他们解释就忙死了。今年的过年确实冷清,街上听不到嘈杂的声音,以往的那爆竹声声一去不复返了。东弄弄西弄弄,弄到八点多,想想还是骚扰一下老张。
打电话过去,听到那边电视里春晚的声音。
“哥,看春晚呢?”
“没,他们在看,我不想看,没心情。”
“又咋了?别多想,没啥事,好好放松,你这一紧张弄得我也会紧张的。”
“我们微信里聊吧,电视太吵听不清。”
挂了电话,阵地转移到微信。
“哥,你给我讲讲故事吧,我很无聊。”我说。
“讲啥?我也不会讲故事啊!”
“讲讲你的爱情故事,比如初恋啊啥的,好不好?”
“想套我的隐私,没门!”他发过来一串敲打的表情。
“你是我哥,比亲哥还亲,有什么隐私不隐私的,透露一下么,我给你保密!也算是给我这单身狗学点经验好不好?”
“好吧,就便宜你了,说啥呢?其实初恋也没什么可以说的,学校里的,都是瞎扯淡的事,你也懂的。”
“嗯,明白,哥你继续。”
“给你讲讲以前的一段不了的情缘吧。话说我学校毕业后,跟着父母在绍兴那边,他们开了一家翻砂厂,就是做铸铁件的,把铁在高炉里熔化了,倒进那沙模里面,冷却后从沙子里掏出一件件铸铁零件的那种。然后我们在附近村子里租了房子的,那户人家有两处楼房,其中一处租给了我家。
房东家有个女儿跟我差不多年纪,每次我从翻沙厂回来,都会看到她。我们翻砂厂都是黑乎乎的灰,她每次看到我黑乎乎的脸,都要笑我,给我起了个绰号叫‘包大人’。她笑起来很好看的,现在我还记得那笑容。
其实一开始我们也就看见打个招呼笑笑,从不多说话。后来我爸让我负责给客户送货,我们的客户都是那些机械厂。然后有一次,我在一家机械厂里居然碰到了她,她是厂里的检验员,我们送过去的东西,有时候是她检验的。那天遇到,她说,没想到你长得还很白净的,还哈哈大笑,弄得我脸都红了。
后来她说想去看电影,但没人陪他去,我就自告奋勇地说我可以,然后晚上我开着我家那辆送货的小卡车,陪她去看电影。后来我们经常晚上出去,我在村外等着她,她出来后坐我的小卡车,然后要么看电影,要么去哪里散散步。那些日子,真的很美好!”
“嗯,老哥,很浪漫哦!后来呢?你们有没有哪个过?就是……你懂的!”我说。
“干嘛八卦?”
“没事,你可以不说,我只是好奇而已。”
“也没什么,反正都这么多年,过了之事。后来她怀孕了。”
“那怎么办?你可以娶她啊!”
“唉,哪有你想的这么简单!其实她一直没告诉我,我也确实不知道,她已经订过婚,知道自己怀孕了,才跟我说的,她说她不喜欢那个人,要跟他退婚了,要跟我。”
“那你怎么想?”
“我也喜欢她的,可是她跟家里人说了怀孕了要退婚,被家里关了起来,悄悄地去医院流掉了,她爸爸也来找我父母,骂了我父母一顿,然后说房子也不租给我们了。那时候起,我再也没有能见到她。”
“唉,无语……”我确实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四)
“那后来呢?”我又问。
“后来,我家在另外一个村租了房子。我去那机械厂找她,也没找到,又不敢去她家找。后来她给我打过一个电话,跟我说‘对不起’,哭了,说这辈子没缘分,下辈子了。我也哭了,问她为什么不去抗争一下,去退婚,她说她父母怕村子里丢人没面子,没有办法。
后来我也离开了绍兴回到乐清,不想再去那个伤心之地。之后是据说这事被那男方知道了,但没退婚,男方来了一大帮人把我们厂里的办公室都砸了,我父母也随他们砸,毕竟是我们有错。后来……他们还是结婚了,还有了孩子。”
“有些事,或许是命,老哥你看开些,好歹你们总有过美好的感情,虽然没有结果。”我安慰道。
“可是她后来过得不好,是我害了她!”
“为什么?”
“因为她怀孕的事,她老公对她一直脾气不太好,还会打她,可是我又不能去帮她什么,不能去火上加油。那几年我父母还在那边开厂,回来时无意中跟我说起的,还骂我造孽。我很自责,真的,为什么当时不去抗争一下,就是和她私奔也行,是我害了她。后来我想办法弄到了她的电话号码,打电话给她,说如果实在过得不开心,那就离婚,我娶她。她回答,已经错了一次了,不要再错上加错,然后,电话号码也换掉打不通了。后来我也就死了心了,再也没有去打扰她。”
一时间,我不知道该如何劝慰了,只觉得世事无常,很多事情,往往不遂人愿。虽说所谓的命运,一只是上帝的手,一只是自己的手,可是这世间充满了阴差阳错。
“不说了,我累了,你也早点休息吧!”他说。
我躺在床上,久久不能眠,一直到午夜后,一阵微信贺年信息稀里哗啦的来过之后,慢慢地进入了梦乡。中间上了一次厕所,然后又沉睡,醒来天色已经大亮。
赶紧上网看疫情,除了西藏,全国沦陷。这来势凶猛的,温州还成了浙江的重灾区,看来局势不容乐观啊,开始担心老张了,也担心自己。赶紧打电话过去,老张说没事,好着呢,一家人都好着,能上山打老虎,然后哈哈大笑,我都被逗笑了。
吃过早中饭,看了一下网上的信息,又开始焦虑起来了,这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结束。给妈妈爸爸打了电话,听他们唠叨,忽然发现其实被父母唠叨,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还是阴雨天,这天,这疫情,我要发疯了。只好再打开微信骚扰老张。
“哥!”
“咋了?”
“没咋,想你了呗!”
“得,别肉麻!”
我们这是有多无聊啊!
“哥,昨晚听了你的故事,哦不好意思,不是揭开你的伤口。我有些感想,我觉得,有些东西,有些爱,如果值得,那就应该拼了老命去争取,去努力,不然一辈子的后悔、歉疚,那也都没什么用,你说对不对?”
他回了一个“嗯”
“再看,现在这个疫情,我们都失去了自由,才会想到以前没有疫情的日子是多么的美好。所以,哥,等春暖花开,疫情也过去了,我们一定得去外面好好疯狂一下。”
“是是,一定一定。对了,等疫情过后,你来我们乐清,我带你去雁荡山,你去过没?”
“我还没去过!”
“那就说定了,疫情一过,雁荡山相见,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保重!
“一起保重,一起加油,武汉加油!中国加油!”
彼此发了“再见”表情。
放下手机,琢磨着今天该做些什么好吃的菜了,实在无聊至极,只能想办法自己找事做。可电话又响了,一看,是老张的老婆的,平时业务上她也在跟我联络的,所以存着号码,就赶紧接:
“嫂子有啥事?”
“你们俩到底在干嘛?每天神神叨叨的?”嫂子责问道。
“我们没做什么啊!”我一头雾水。
“你们两个从昨天到今天,电话里、微信里神神叨叨的聊半天,你以为我不知道啊?你去微信里看看他的朋友圈!”嫂子没好气地说。
赶紧把屏幕返回主页,打开微信,朋友圈里翻到了老张的更新,一段文字:
“这样的日子,这样的感觉,像极了爱情!”
我靠……赶紧解释吧。
“嫂子你误会了……”
“今天这家伙还躲在阳台上偷偷地抹眼泪,真搞不明白,两个大男人,玩什么变态!”嫂子气恼地说完,也不听我解释就挂了电话。
老张啊,大年初一的,你发微信朋友圈,能不能靠谱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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