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延》第十三章·星空璀璨
第十三章 星空璀璨
市井里的消息总是传得很快，你甚至完全想不到它们到底是通过何种渠道飞跃了那么远。
当宁洺走到西华街一家名为吉娘面馆的馆子门口，见到那一对心不在焉的夫妇时，他就知道，他们已经知道了。
宁洺抖了抖肩膀，轻声叫了声爹娘。
夫妇两人同时抬头，惊讶，欣喜，紧张，惆怅，惘然...各种复杂的情绪在他们脸上演绎着，不过最后都变成了喜悦。
因为宁洺是笑着的，所以他们也笑了。
即便笑容在他们起了褶皱的表情上显得有些勉强。
“吉婶，大碗挂面加煎蛋不要葱。”
妇人正要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馆子里很不合时宜的响起了一个洪亮嗓门。
“哦，你等等，马上来！”
妇人草草应了一下，将小臂上沾满油污的帕子放在灶台边上，赶紧把宁洺接进了屋，一边帮着他把劈好的柴禾放在墙根码好一边说道：“早上不是才送过来一担吗，哪里用得了这么多。”
宁洺温和笑道：“上午跟着三叔在家里劈的，想着顺路就送过来了。”
吉娘双手握着木头，愣了一下，接着才缓缓把柴禾摆到墙边，神色迟疑，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
两人就这么沉默着堆柴，直到把一大担柴整齐摆放完，吉娘还在望着墙壁发呆。
灶边张爹一个人娴熟的擀面拉面下锅，动作有力得不像是个已近花甲的老人，一口气下好四碗面，朝还在墙角蹲着的娘俩喊道：“吉娘，把面送过去。”
等吉娘端着面碗走开，得了休息空隙的张爹下意识就要去摸腰间的烟袋，宁洺抢先一步把烟袋取过来，拿起挂在角落的烟杆，动作熟练的往里面装烟。
张爹不是老烟枪，近几年才开始碰这玩意儿，大概随着年纪大了，操心事竟还越来越多，日子长了以后就不怎么愿意离身了。
宁洺换烟的速度很快，敲灰填烟，握着烟杆往灶火边上一靠，重重一吸，火星就亮了起来。
宁洺把点好的烟交到张爹手里，后者很自然的接过，狠狠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与锅里冒出来的腾腾白雾混在一起，把整个脸都遮得模糊不清。
斟酌了一下，张爹缓缓开口道：“码头那边的事情我和你娘都听说了，不怪你，咱们有多大能耐办就多大的事，惹不起就躲，大不了面馆不开了，咱们搬到北城去，实在不行...这汴都不待了也成。”
才送完面回来的吉娘听到这话，手腕猛地一抖，盘子差点从手里滑落。
张爹看了眼默然不语的吉娘，继续说道：“我和你娘商量过了，反正这里也没有多少值得留恋的东西，走了或许更安心一些。”
吉娘将盘子放好，走到张爹身边看着宁洺道：“孩子，不用担心我和你爹，你要是出事了，咱们家也就天塌了。”
宁洺望着二老眼中的溺爱与忧愁，以及一份隐藏得很深的挣扎，突然心中闪过一丝不忍，极淡，只是才来得及感受到就生生消散，无影无踪。
他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显得平静些，对他们解释道：“其实陈万金也不一定真的想对付我，毕竟我和他之间没有多少牵扯，要真说起来，他或许对我还有几分欣赏的味道在里面，仅是一个郭达，最多也就是凭借着陈万金对他的信任把我赶走，后续手段厉害不到哪里去，他能为了紫金苑的两条酒水线就求到我这儿来，说明贵妃娘娘比起他来厉害多了，或许就连陈万金都得给她面子呢！”
在宁洺的嘴中，似乎对郭达陈万金那样高高在上的人物并没有多少尊敬畏惧感，不过老张夫妇忙着领会他话里的意思，有意无意间忽略掉了这一点。
听完宁洺的解释，可以明显看到吉娘眼中闪过一丝喜意。
她忙道：“紫金苑的贵妃娘娘会愿意帮助你吗？”
宁洺点头，肯定道：“我相信一定会的，待会我便去找她。”
张爹却远没有吉娘那么乐观，眉头皱起，烟头的火星猛地闪烁，吐出的烟雾让吉娘好一阵难受。
他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仍是坚定道：“不行，还是得走，我相信娘娘有能力保住你，可是，以后在这里你还能待得下去吗？不去想别人会怎么看你，陈老板那边只要一句话，这街头巷里的生意人都会躲着你的。”
宁洺想起先前在长条子巷看到的那些躲闪目光，不由自嘲一笑。
张爹敲了敲烟灰，继续说道：“其实你自己应该明白，即便躲进了紫金苑，难道还能一直不出来吗？只要你和紫金苑还有关系，郭达就会一直恨着你，他的手段，你有办法防吗？就算有，我也不希望你成天胆战心惊的活着。”
宁洺心中泛起暖意，张嘴便道：“其实...”
只是没来的及说出口就被吉娘打断。
“郭达有手段我们也不必怕，难道能闹到咱们家里来吗？”
这样一句话，如果让别人听见了，肯定会认为这一家子着急冲昏了脑袋，可只有他们知道，这真是很有道理的一件事情。
因为他们家里住着一柄刀。
然而张爹异常坚定的摇头，坚决道：“不管怎么样，我不想欠别人什么东西！”
吉娘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看到张爹坚定的表情，硬生生又收了回去，轻轻叹息了一声。
宁洺安慰他们，“其实一切都是我们把问题想严重了，或许郭达只是心生了些许怨气，过几天就把我这个小人物忘了呢？”
“或许，咱们这样的小户人家就是容易把事情往最坏的方向想，其实很可能不是那样的。”
宁洺拿起扁担放到肩上，对他们笑道：“你们先安心，一切都等我去过紫金苑再说，不然，我也不会甘心的。”
宁洺走到街口的时候回望了一眼，被他叫了七年爹娘的老张夫妇正在店门口遥遥望着他，银白发丝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分外刺眼，刺到了心里。
宁洺捏了捏扁担，转身走远。
.............
宁洺并没有真的去找贵妃娘娘，有些事情，对于他们二人来说，已经不需要再解释或是商量，只需一个不经意的眼神或是举动，对方就能很快捕捉其深意，这等旁人难以想象的默契，是这些年来无数次的棋局与对话培养起来的。
宁洺相信经过昨天的交流，娘娘已经完全明白了自己的打算，所以他只是去紫金苑溜达了一圈，然后觅了一处安静院子休息，待时间差不多了便往回走。
随着夜色渐浓，其他街巷慢慢安静下来，但长条子巷依旧热闹，甚至，这里比白天要更加热闹一些。
和下马巷纸醉金迷的热闹不同，长条子巷更多的则是家长里短的喧嚣，嘈杂却让人心生温暖。
随着与巷子口的距离越来越近，宁洺感觉自己身体的温度都升高了不少。
当他的身影在巷口逐渐清晰的时候，最外面一家卖包子的刘叔最先有所察觉，于是他的大笑声戛然而止。
慢慢的，所有人都看清楚了宁洺。
于是很多人都站了起来。
像往日一样。
只是这次他们显得异常犹豫，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再那么热络的招呼宁洺。
他们拘谨着，因为无能为力，也因为不知所措。
这样一个时候，任何安慰都只会显得你仅是在安慰。
所有人都清楚这一点，因此，他们异常犹豫。
直到看到宁洺亲切的笑了起来。
和往日里一模一样。
大家才终于如释重负。
当然，不为摆脱了困境而欢呼，只是因为宁洺还是宁洺。
刘叔斟酌着开口：“宁洺，事情没有闹太大吧。”
“刘叔，您也太看得起我了，我能弄出多大动静来？再说了，只要有我肩上这根扁担在，天塌不了。”
宁洺拍了拍肩膀，笑道：“再怎么样也压不垮的。”
“哈哈，言之有理，你小子最能折腾了，想当年你那个样子都...”
一向大大咧咧的刘叔说到这儿陡然顿住，讪然站在原地，脸庞好一阵发烫。
一时间周围的温度都凉了几分，
好在其余人都是在市井里摸爬滚打惯了的，赶忙上前圆回了场子。
宁洺抿着嘴含蓄笑笑，挑着扁担继续往里走。
“就你话多！”
旁边一妇人使劲掐了下刘叔腰间软肉。
一些平日和宁洺关系不错的邻居关切仔细的询问事情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并且向他悄声说到，郭达不仅在陈万金那里狠狠告了一状，还放出消息，哪个铺子再和宁洺私下有纠缠，那城南地界也就不要待了。
“听说近几日郭达还会带人过来找你的麻烦，可要小心点！”
“我知道了，不用担心。”
宁洺感激的望了他们一眼，看向不远处的一位妇人。
“大娘。”
何大娘看着一脸笑意的宁洺，心底一阵难受，嘴上仍是笑眯眯。
“小家伙，在紫金苑有没有见着霜儿？”
宁洺顿时一脸警惕，何大娘意味深长的说道：“你不说我也知道，如果你去那里没有见着她，那才是咄咄怪事。”
“怎么样？霜儿更加水灵了吧？”
“这么些年承蒙娘娘照拂，霜儿那丫头没尝过什么苦头，比起汴都城里那些千娇百媚的贵女们可不差，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宁洺明知故问，一脸茫然的看着她。
何大娘登时怒道：“什么怎么样？当然是什么时候把她娶过门啊！难道还等着巷子里这些寡义薄情的女子们把你给拐了去啊！”
听着何大娘明显指桑骂槐的言语，宁洺脸上笑意收敛些许，盯着她，不易察觉的摇了摇头。
街上其余人闻言皆默然，回想起先前自己的表现，有人惭愧，有人愤慨。
“当真没事？”
“当真没事！”
望着何大娘关切的目光，宁洺肯定点头，然后缓缓走进巷子深处。
...........
稳健有力富有节奏的脚步声在巷尾响起，坐在门口的乔三缓缓抬头，凝视着那张年轻的脸庞，待他走到他面前，在宁洺还未说话之前，乔三突然开口道：“去过紫金苑了？”
“是的。”
“那位已经知晓了？”
“我还没到，消息就已经到了，您知道，娘娘一直待我不错。”
“当然。”
乔三沉默了一下，不知思考了些什么，再度问道：“那么，那些问题？”
“将不再是问题。”
宁洺笑了起来，显得很自信。
乔三也跟着有了几分笑意，然而仍提醒道：“郭达或许两天后会对你动手。”
“娘娘说会帮我，那么，这肯定就不会是问题，而且，不需要任何代价，她说，这是她和陈万金之间的事情，本就与我没有干系，今后我还像往常一样就够了。”
这一次，乔三沉默的时间更长了。
宁洺见状不由蹙眉，低声问道：“三叔，为何事情解决了您还忧心忡忡的样子，难道这样的结果还不好吗？”
乔三认真看向宁洺，仔细注视着他脸上的每一处细节，可后者脸上除了迷惑不解之外再无其他情绪。
“我知道那位娘娘对你不错，只是没想到会这么不错，这样的结果确实挺好了。”
乔三脸上难得浮现笑容，如释重负一般，只是，怎么看都显得有几分古怪。
宁洺也跟着笑了。
“是呀，我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所以之前才会那么焦虑。”
早就听到动静的吉娘大力推开房门，惊喜道：“孩子，你刚刚说的都是真的吗？”
张爹站在门后，大口吸着旱烟，静静看着宁洺，目光中也有着难以掩饰的喜意。
就在老张夫妇沉浸于喜悦中时，乔三冷不丁出声，“你不是说准备靠自己双手吗？这就是亲手？”
乔三眼神陡然锐利，直勾勾盯着宁洺，“这就是你说的解决办法？”
两人眼睛一眨不眨的对视着，气氛显得异常诡异。
老张夫妇互相看了一眼，不明白这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我确实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宁洺顿了顿，继续说道：“娘娘的态度很坚决，不允许我有任何动作，所以...”
“所以你欺骗了我。”
乔三的脸上有着愤怒的冷漠。
“没有欺骗。”
宁洺摇头，轻声说道：“我不会接受任何人的摆布，哪怕是心存善意的，无论如何，我不接受控制。”
乔三怔住。
宁洺静静看着他：“所以，三叔，您应该再有耐心些，我会让您看到一个不一样的结果。”
说完这些话以后，宁洺提着扁担走进自己的房间，留下面面相觑的老张夫妇，以及重新陷入沉思的乔三。
巷尾的院子地势最低，所以一到夜里，凉意很重，幸好如今是夏季，浓郁的凉气让人感到很清爽。
宁洺躺在一张睡了十年的草席上，神情安详，缓缓闭眼。
要考虑的事情太多，像是在千仞陡壁上走钢丝，任何一处细节都不能放过，非常耗费精力，因此只是一会儿，他就进入了梦乡。
慢慢的，宁洺感觉自己的意识在摇晃飘荡着，时而沉重如大山，时而轻巧如鸿毛，最先浮现的是一块棋盘，然后是一颗颗黑白鲜明的棋子，缓慢旋转中，周围的世界渐渐清晰起来，棋盘与棋子旋转变大，逐渐升向空中。
那是一片夜空，飞离屋顶之后，是一片茫茫浩淼的夜空，夜空中星辉灿烂，高悬天际的星辰似乎永恒不变，遥远的距离下仍是能交相辉映，冰冷的星光照耀着世间，从古至今，没有人能够真正明白它们存在的意义，也从未有人能够与它们沟通，领悟星光传递的奥秘。
对于人们来说，星空便代表了神圣，而至于神圣领域里面蕴含什么东西，那便不是他们应该思考的内容了。
宁洺注视着意识中的浩瀚星空，璀璨星光穿过他所处的虚无，令其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充实，似乎不可捉摸的星辉具备某种类似于天地元气的性质。
随着充实感越来越强，宁洺感受到了一种膨胀般的力量，膨胀逐渐加强，随之而来的则是胀痛。
宁洺感受到了痛处，可不知道痛苦来源于哪里，所以感觉哪里都在痛。
于是他想要找到令自己疼痛的根源，一点一点的攀爬摸索，可就在一团虚无的宁洺奋力挣扎的时候，亘古不变的星空突然产生变化，虚无中的宁洺使劲睁开眼，看向夜空，然后意识剧烈波动起来。
因为，星空竟然在移动！
亘古不变的星辰旋转挪移，构成了一幅幅神奇的图案，璀璨星光顿时犹如实质一般倾洒人间，美妙得不可思议。
星辰越转越疾，星空演变得越来越快，夜空下宁洺的虚无意识也跟着波动得越来越厉害。
灿烂星空下星光已近炽烈，绚丽而璀璨，天地一片茫茫，宁洺的意识也接近模糊，就在他感觉自己快要闭上眼睛的时候，一道黑影突然横过夜空。
宁洺猛的睁眼，想要看清楚那是什么，然而黑影如一道黑色闪电，来去迅疾，但凡所过之处，夜空都被搅动得支离破碎。
在宁洺完全闭上眼睛的那一刻，璀璨星空归于虚无。
宁洺缓缓睁开眼，眼神有些迷茫，下一刻，他猛的跳到窗边，看向外面。
窗外，屋顶之上，星空一片璀璨！
而他的梦，和这星空竟然一模一样！
宁洺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对自己的记忆力向来都很有自信，哪怕再细小的细节他都不会漏过，所以他很确定，方才梦里面奇妙无比的星空，和现在这块真实的夜空是完全相同的。
难道星空的模样早早就被我记入了脑海？
宁洺使劲晃了晃脑袋，争取从刚才那段太过逼真的梦境中清醒过来。
现在，是时候去做那些想做的事情了。
他凝望着夜凉如水的窗外，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自语道：
“该把火再烧旺点才行呀！”
写小说，讲故事，我在这儿等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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