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药近一年,入院一个多星期,状态却依旧没有明显起色。于是,主治医生放大招了......
中午一点多,医生来病房找我,把我带到团体活动室。走到门口,她停住脚步回头看我:“人有点多,别怕,我就在你旁边。”瞬间,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医生拉着我的手走进活动室,我惊呆了。一张长方形的大桌子旁围了一圈医生,有熟悉的人脸,也有陌生的面孔。后面齐刷刷坐了三排白大褂,不知道是来实习的医生,还是特意来看我这只小白鼠的。
落座后,我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坐在我右侧的是一个慈祥的老奶奶,她走到我身后,对我说:“你站起来一下,我帮你调一调座位。”我起身,她把我的椅子朝向前方转了转,让我背对着一群前来“看戏”的医生。“你就假装没看见他们。”老奶奶很慈祥很可爱。随着她的问话和交谈,我渐渐放松了下来。
其实现在距离我们的谈话只过去了半个小时,但大部分对话内容已经变得模糊。最近感到自己的记忆力越来越差,以致于今天中午没有领到午饭,却记不得是不是因为自己昨天没有订餐。半小时前的谈话,在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就像是水蒸气一般消散在空气中,让我捕捉不到。我只好藉由写这篇日记的机会,试图将它们回忆和记录下来。
一个多小时的对话,我们围绕着两个主题进行,一是人际关系问题,二是我的治疗意愿。
当我看到心理测查表的结果上写着“人际关系障碍”的时候,只觉得它是一个简单的毫无意义的名词,直到今天,我才对这个名词有了具象的理解。
我的生活,是一场盛大的假面舞会。
从很小的时候起,我便懂得隐藏自己的情绪。首先便是在家人面前戴上面具。记得还没上小学的时候,一天晚饭后照例出去玩,关门的时候手指却被门夹出了一个紫红色的血泡。我疼得在原地蹦蹦跳跳龇牙咧嘴,却硬是忍住没有叫出声,我害怕被家人知道,我害怕随之而来的批评和禁闭。所以五六岁的我宁愿独自一人承受身体的疼痛,也不可以像其他小朋友那样哭着找妈妈安慰。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因为学校中的一些琐事,我被妈妈严厉批评,大概是对我“怒其不争”的失望和不满。我像个假小子一般毫不在意,面对妈妈的数落嘻嘻哈哈,晚上却独自一人躲在被子里哭。小时候常常被妈妈批评“什么话都不往心里去”。她不知道,白天的我是戴着面具的小丑,永远不会显露悲伤;而只有在深夜,独自一人摘下面具的时候,才能回到最真实的自己。小丑,也是会难过的呀。
慈祥的老奶奶用笔在纸上记录着什么,然后抬起头对我说:“这么多年你真的好辛苦。因为只要有人在,你就必须戴上面具表演,而更关键的问题是,任何人都不可能脱离关系而存在。”
我突然感到一阵疲惫袭来,但面对一屋子的医生,我还是努力保持好的状态。好吧,即使面对医生,我也摘不下自己的面具。
“让你最难受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可以举个例子吗?”医生问我。
最难受的时候,恐怕是和很多人在一起热热闹闹地玩耍,之后大家都离开了,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那个时候的我摘下的面具,是沾满了血和泪的。这也是最近工作上的种种事件带给我的压力之一。一直以来,我都想成为一名教师,可是我只看到了理想化的美好愿景,却忽略了一个极为严重的问题——我怕人。每当结束了和学生的打打闹闹之后,我都觉得自己只剩下了一具空壳,再无任何能量。我觉得我没有能力做好这份工作。一旦我开始了职场生活,那么,我的小丑面具恐怕便再也摘不掉了。
医生继续问我问题:“除了家人以外,还有没有人让你觉得,是真心实意地对你好?”
“我的心理老师。”大猫老师的样子瞬间浮现在我的眼前。
“这种‘好’是什么样子的呢?”她继续问。
“有人一直陪着我。”扑面而来的回忆让我心里一阵难过。
说起来似乎很矛盾。我喜欢独处,却又渴望有人陪伴。医生说,我所渴望的,是与人建立一种健康的、温暖的、持久的关系,这种关系会让我感到安全,会成为支持我走下去的动力。“你觉得,是不是有点像父母和子女的关系?”她问。是的,但是从父母那里戴着面具而无法得到的情感支持,需要在他人身上得到一种补偿。所以大猫老师对我是那样重要,所以我难以接受他被别人所替代。
慈祥的老大夫继续发问:“你这次住院,希望我们如何帮到你呢?”
“杀了我。”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听到后面有医生在偷笑。可我没有开玩笑。我是认真在回答这个问题的。杀掉我,是我现在所能想到的最好的选择。结束痛苦,结束思念,结束愧疚,结束自责,结束一切。
“不知道我这样的揣测是否正确,”医生说,“从某种意义上说,你并不想让自己好起来。你害怕好起来。”她让我回来好好思考她的话。我不知道。真的是这样吗?我在害怕什么呢?
一个小时的时间很快过去,会诊结束,我终于可以离开。拖着疲软的身躯回到病房,我把自己扔在床上,久久动弹不得。
傍晚的探视时间,小钰和志文师妹来找我玩。师妹带来了甜甜的糖果,小钰带来了玩具兔子和小植物。我也临时被医生准许出门散步半小时。我们几个人走在医院的小路上,谈天说笑,我回忆起中午和医生的谈话,我突然觉得比起形单影只孤身一人,有朋友陪伴,真好。
治疗师说:“我很心疼戴着面具的你。”可是啊,面具已经成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当小丑不再戴面具,当她不再逗别人开心,当人们看到她的眼泪,小丑存在的价值,还能剩下什么呢?
又或许,小丑的存在,本就没有任何意义吧。
一个没有“我”的人生,又何必用我来活。
病中碎笔(八)| 假面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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