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左中棠刀劈千里漠,搅乱局身退有谁人)
作者:游子衣
当今天下,局势甚是严峻,黑云压城城欲摧。
倭寇叩关,狼烟四起,烽火连天,战事催急。
高之江湖的朝堂,已是拔刃张弩氛围。
而塞北边陲,东起鸭绿江,西抵嘉峪关,沿路布下绵亘万里的拒兵线,严阵以待。
正巧今日,雁门关驿道之上,有两骑游侠飞疾而过,这是出入雁门关的必经之路。
大风呼啸,漫天黄沙,戈壁胡杨,恍惚天地间充斥着一股沧桑荒凉。
驿道旁有一家生意惨淡的客栈,破旧的酒旗幌子在风中无力拂动。
这座塞北边陲客栈,以黄土堆砌成一座小楼,可落宿百余人。
当两骑游侠路过客栈之时,其中一人拔转马头落地。
此人一身青衫,黑发挽簪,身躯修长,相貌无奇,风尘仆仆。
这位青衫游侠,名为左中棠,是一名赊刀客。
何为赊刀客?
赊命于刀,刀断人亡。
刀未断,人不亡。
只见这位赊刀客左中棠,拂手拍去身上灰尘,向着另外同行的游侠,努努嘴道:“一路翻山越岭,这嗓子都冒出烟了,再不喝点酒水润一润,迟早会烧成哑子。”
另外一位戴笠帽的游侠,颇有行走江湖的经历,小心道:“这怎么看都像一家卖人肉包子的黑店。”
左中棠一笑置之,在木桩上系好马绳,随后只身走进客栈中,垮腰抬脚坐在长椅上,要了两壶便宜的劣酒,招招手示意门外的游侠进来落座。
不多时,一个穿着布衫,满脸堆着笑容的店小二,提着两酒壶走到酒桌前,恭笑道:“看两位爷一路风尘仆仆,想必是饿坏肚子了吧?小店最近从敦煌城那边进了十来斤上等牛肉,不知道两位爷有没有兴趣尝一尝?”
左中棠目光古怪,看了一眼对面而坐的游侠,摸了摸已经干瘪的钱袋,摆摆手道:“不必了,我俩吃不惯味腥的酱肉,还是来两碗和尚面,再来四个奶子包即可。”
那名店小二倒也不恼,脸上笑容依旧,点头哈腰对二人道:“二位客爷,稍等片刻。”
店小二退下,去往后屋忙活。
这时,左中棠端起酒碗,举于鼻下深嗅一息,眉头微微蹙起,随后放下酒碗,高声唤来店小二。
店小二急忙上前,献笑道:“这位爷,还有什么吩咐?”
左中棠冷笑一番,指一指桌上未动的酒水,语气不善道:“掺水的酒,莫要昧着良心卖。”
店小二微微一愣,随之赔笑,重新换掉两壶劣酒。
这回,左中棠放下心,端酒轻饮一口。
店小二再次退下,不出一碗酒功夫。
两碗素面,四个馒头,齐桌。
对立落座的另外游侠,摘下笠帽,露出了一张极为白净清秀的脸,一看便知并非普通人家的孩子,他盯着桌上的白面馒头,疑惑不解道:“白汤素面为何叫和尚面?馒头怎么叫奶子包?”
左中棠轻轻一笑,附头过来,压低嗓子,小声道:“这里头是江湖黑话,这座客栈的确是一家黑店,你没注意到店小二走路之间,脚跟不沾地?不难看出店家小二是位练家功夫的武徒,还有这客栈的酒桌皆有刀痕斧迹,回头再看看墙壁上的枯红血迹,很明显这里发生过黑吃黑的场景。”
同行的年轻游侠,凝眉不展,心头转念,回想所见所闻,印证左中棠所言是真。
左中棠再次解释道:“方才所说掺水的酒,其实酒水里面下了蒙汗药,而味腥的酱肉是指生人肉,至于点的和尚面、奶子包,是暗说我们明知这是黑店,让店家莫要黑吃黑。”
“当然,男人点的面才叫和尚面,女人吃的汤面就要说尼姑面,而白花花的馒头就像女子胸前两坨肉,所以才叫奶子包,这都是行走江湖通用的黑话,你好好学着。”
年轻游侠点了点头且无声。
左中棠自酌自饮,随后道:“我知道你在应天府里潇洒惯了,断然瞧不起这边陲之地的劣酒,但你应该明白,既然你父亲委托我将你带往边关,就是想借此机会除掉你身上的恶习,否则有哪位父亲愿意看着自己的儿子在这种地方受苦?”
“你不用替老头子找借口。”
容貌清秀的年轻游侠说道:“从我的名字里你就应该知道,只要是酒,那就是我的最爱。”
说完这句话,年轻游侠端起已经倒好的一杯劣酒,一口饮尽,接着将手中的酒杯重重的磕在桌子上,抹抹嘴道:“再来。”
看着从桌面上扬起的黄沙,左中棠微微皱了皱眉,知道对方的心中难免还是有些不满,于是开口说道:“你随我游历这趟江湖,势必吃许多苦头,希望你能撑得住。”
“不必担心我。”那名年轻游侠看了看清白无味的素面馒头,忍不住望着左中棠说道:“老头子给你的银子这么快就被你败光了吗?连佐酒肉菜都点不起了?”
左中棠没有理会他,自顾自的饮了一杯酒,心想这一路上若非你顿顿要有酒肉相陪,现在我们会混成这样?
酒过三巡,却没有佐酒菜,一清二白。
这时,后屋走出一个体态丰庸的妇女,徐娘半老,面容红润,婀娜多姿,使劲扭摆着丰满腰肢,摇摆弧度很大,跟一条美人蛇似的。
客栈中,只有左中棠一桌客人,生意极其惨淡。
而这位客栈女掌柜一手拎着酒壶,摆姿晃腰走来,尔后,她整个身子依在左中棠后背,紧紧相贴,低头在他耳旁轻吐兰气,令人酥软骨头:“两位客官,方才店家小二不识庐山真面目,卖于蒙汗酒给你们,老娘来赔个不是。”
左中棠目光古怪,突然感慨道:“世人皆言最看不透的是女子心,如今我终于知道了,只道是女子胸前...肉太厚啊。”
女掌柜笑的花枝招展,魅笑道:“想不到这位爷是个风流郎,只是不知道这床上功夫也否了得?当然,只要官爷给的价钱公道,老娘就任你摆弄一夜,如何?”
左中棠哑然失笑,敢情是进了窑子黑店?
左中棠笑着往后推开女掌柜,往桌上丢下一枚银两,拢拢袖口道:“女掌柜,来两间干净房子,今夜就在这落宿了。”
女掌柜忍不住白了左中棠几眼,埋怨后者不解风情,随后扭晃腰肢离去,上楼清理两间中房出来。
左中棠两人酌酒吃面,再以几个馒头填肚,一桌粗酒淡饭就此空盘。
就在这时,客栈的大门忽的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汹涌的风沙滚进大堂,紧接着,一人缓缓走进客栈。
斗笠,白衣,黑靴,佩剑。
“一壶竹叶酒,三盘佐酒菜。”
女掌柜亲自招待,手拎竹叶酒壶,扭着万千风情的腰肢,胸襟稍稍拉低,胸前一抹光滑白嫩的风光一览无遗。
“公子爷,奴家小店什么都不好,就是酒好女人也好,就不知道爷好不好这一口?”
女掌柜故意俯身,胸前两坨肉重重压在酒桌上,一片大好风情,极其诱人。
谁知道这个潇洒不羁的白衣剑客,目不斜视,独坐一桌,接过酒壶,悠闲酌酒。
女掌柜心里暗骂一句,又是一个不懂风情的呆木头。
女掌柜重新回到柜子后方,翘着二郎腿,嗑着炒瓜子,双眼一直在三位客官身上游移,像是饥渴的饿虎般,择人而噬。
白衣剑客的佩剑,非常奢侈华丽,白鞘缠银丝,剑穗金黄,十分醒目,与江湖前辈们苦口婆心所唠叨的“钱财莫向外露”,反其而为之。
白衣仗剑,倒也风流潇洒。
而饭饱酒足的左中棠,只是看了白衣剑客几眼,就轻轻收回视线,领着年轻游侠去了二楼,一人一间,两房相邻。
“今晚,不管听到什么动静,都别踏出房门。”左中棠认真叮嘱一声。
年轻游侠轻点脑袋,左中棠才推门入房,脱衣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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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渐深,月渐圆。
客栈外风沙滚滚,凉意渗人。
白衣剑客早已上楼歇息,女掌柜回了后屋就寝,独留百无聊赖的店小二看店。
“哐当。”
生意本就惨淡的客栈,今日可能财运横生,客栈的大门再次被人推开,走进一个黑衣男子,粗眉身壮,龙行虎步。
只是,原本打哈欠的店小二,就在下一刻,他的双目闪起幽绿光泽。
不再点头哈腰的店小二,反是随意坐在长椅上,举手托腮看着黑衣男子,低沉道:“你怎么来了?”
不速之客黑衣男子,面无表情道:“我在追杀一人,一个白衣佩剑的男人。”
店小二一愣,似乎想起什么,随之问道:“佩剑很华丽?”
黑衣男子称是。
不知何时,女掌柜出现,拨动鬓间长发,叹息道:“啧啧啧,他就在楼上落宿,真是可惜啊,好好的一副俏皮囊就要身死道消了。”
“有证据证明,他是江左盟的人。”黑衣男子解释一句。
女掌柜却听出话中另外之意,诧异万分道:“你们渗进江左盟了?”
黑衣男子点头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从未踏进九州之地的女掌柜,消息难免落于他人,好奇道:“那边朝堂没有其他后手?现在江左盟谁当家做主?”
“齐偃师死了之后,我们一切都很顺利,如今是齐偃师外孙韩东鸣揽权,也只是一个空架子罢了。”
黑衣男子毫不遮掩讥笑道。
“咚!咚!咚!”
咻然,一阵急促的敲击声响起,原是左中棠推门房门,屈指敲打着木栏,他一脸怒意,愤愤不满道:“你们说话能不能小声点,我想要装死假睡都没办法,杀人灭口也不是你们这么无耻。”
客栈内的气氛有了短暂的凝滞,楼下三人没有说话,没有一丝声响,一动不动,好像一副静止画象。
灯火忽闪忽明,时明时暗。
然后,随着女掌柜一声娇笑,一切又生动了起来,仿若驱散了屋内的阴霾。
女掌柜颇有兴趣问道:“这位客官,你怎么知道我们要杀人灭口?”
装睡不成的左中棠,直直摇头,唉声叹气,无奈道:“你们所说的江左盟一事,足以杀人,更何况言语声还那么大,我不想听都没办法,足以你们借机灭口,这杀人、灭口就有充分理由。”
突然,女掌柜笑意消散,凝眉严声道:“阁下可是智狐子不语?”
左中棠漫不经心道:“你们不必担心,我并非江湖传闻高手子不语。”
这回,店小二抢先问道:“那阁下是谁?”
“我从出生就没有名字,而我的刀,名为左中棠,所以...大家都称我为左中棠。”这位没有名字的男子,谈起自己名字一事,目光有淡淡的伤感,宛如有一个足以佐酒下菜的故事。
女掌柜风情万种,媚笑不已,显然不信左中棠的话:“哦,阁下真是一个怪人。”
就在此时, “吱呀~~”一声。
左中棠另外相邻的阁房推开,走出风流倜傥的白衣剑客,宝剑执手。
“唉,你真是个榆木脑袋,我都帮你拖延这么久时间,你还不懂得破墙而逃。”左中棠望了望白衣剑客,摇头苦笑道。
白衣剑客拱手谢之,左中棠的一番好意,他自然领会。
白衣剑客解释道:“在下无需逃,且又能逃到何处去?他们知道只要我还活着,定然会把打听到的消息送回江左盟,他们只需守株待兔,就能等到我这鱼儿上钩,这种躲躲藏藏,来回结果都一样。”
左中棠更是不解:“你不会藏起来,偷偷唤人去送书信?”
白衣剑客摇头,直言道:“所有办法一一试过,结果都没用,江左盟明面上,暗地里都是他们的人。”
左中棠心中好奇,问道:“江左都是他们的人?他们又是何人?”
白衣剑客认真回答:“他们是东瀛倭国来的,是另外一座江湖之人。”
左中棠诧异:“难道两国之争已经涉及到江湖?”
白衣剑客点头回答,目光却一直留在楼下三人身上:“庙堂虽高,江湖且远,但两者关系千丝万缕,看似毫无牵连,实则藕断丝连。一国之盛,在于民心兵力,一国之朝,在于江湖所向。而倭国意图打散我们江湖意气,乱侠客武夫志向,才好连根拔起我们江湖与家国。”
“原来如此!”
身为浪子侠客的左中棠,自然对庙堂国事不上心,其中婉转旖旎懂得不多,经受白衣剑客点醒,豁然贯通。
就在两人一来一回言语,一楼大厅三人悄然打了眼色,大家都心有灵犀一点通。
换了另外模样的店家小二,不再低头弯腰,他一步踏出,半分威胁半分诚恳道:“左中棠,你现在速速离去,可保你跟那同行的江湖雏鸟安然无恙。”
另外,黑衣男子漫不经心束手而立,女掌柜则悄悄挪动几步,距离二楼又近几分。
楼下一切,尽数收入眼中的左中棠,扬扬手臂指了指自己,笑言道:“啧啧啧,我看起来像个雏鸟小傻子吗?听都听到不可告人的秘密,你们还会任由我离去?无非想要分散我们,再一一围杀罢了。”
“轰!”
左中棠话音刚落,咻尔,客栈中乍然响起一声轰鸣。
随即,如风暴的气机向四周扩散开来,二楼之上的左中棠和白衣剑客纷纷躲闪,整座客栈更是摇摇欲坠。
造成如此气象之人,正是黑衣男子伺机一拳,他已经站在二楼廊道上,立身方才左中棠站的位置,两者互换。
二楼之上,黑衣男子,单独一人。
一楼当中,左中棠、白衣剑客、女掌柜、店家小二,四人而立。
黑衣男子久久未收回的拳头所向,入目一片狼藉,梁柱炸裂,门窗粉碎,木屑弥漫,凝而不散。
这一场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偷袭,明面上是店家小二出言分散左中棠与白衣剑客的注意,而另外的女掌柜也故意泄露伺机袭杀举止,其实重在迷惑,实则是遮掩最不会出手,距离最远的黑衣男子运气偷袭。
好一招声东击西,好一个暗渡陈仓。
左中棠暗骂一声,随手扯掉破碎的袖口,露出血迹斑斑的伤口,鲜血泉涌不止,这是被黑衣男子袭击所伤,虽然伤不致命,但也影响他右手出刀。
不远处的白衣剑客,身形如烟,飘然站立,手中的剑已出鞘,芒光似清潭明月,寒气逼人,可他执剑的手不断颤抖,掌指间正滴着血珠子,点点染红地面,如一抹抹红花绽放,妖艳且美丽。
这白衣剑客是为救左中棠所伤,以掌指硬撼黑衣男子神来一拳,以不备而为相迎黑衣男子的有备而来,自然吃了大亏。
回顾偷袭一幕,蓦然出现的黑衣男子,他分别砸出两拳,一左向左中棠,一右向白衣剑客。
左中棠躲避不及,左臂被浑厚的拳罡砸中,顿时,血溅极远,血肉外翻。
而白衣剑客却侧头避过软弱无力的右拳,就在他疑惑不解之时,直直捶向他的右拳,猛然一个转向,弃他不顾。
黑衣男子瞬息变化大猿拳架,由直拳化为勾拳,翻转砸向左中棠的脑袋,声势惊人,拳意汹涌。
来不及细想的白衣剑客,闪身出现在左中棠身后,拂袖震飞后者,随之,一掌接下黑衣男子蓄力一击,身子倒飞而出,借势落于一楼。
方才所言的声东击西,所指一楼三人虚虚实实,实实虚虚的遮掩手段。
暗渡陈仓却是说黑衣男子,他偷袭白衣剑客是假,实际为了惊退白衣剑客,意在两拳捶杀左中棠才是真。
此时,在这客栈内,一楼中。
左中棠站在酒柜之前,白衣剑客飘身墙壁之下。
店家小二已经退到大门处,而女掌柜依旧站在柜台旁,两人与二楼廊道的黑衣男子形成犄角,封锁住左中棠与白衣剑客所有退路。
这一刻,客栈内寂然无声,只剩下外面呼啸的风沙声,格外刺耳扰人心。
……
边陲客栈外,风月渐凉,黄沙滔滔。
而客栈当中,暗涌澎湃,杀意毕露。
此刻,众人并未出手,二楼之上的黑衣男子毫不遮掩,吐出一口浊气,换上一口新气,拳意浑厚,气机惊人。
江湖中的大宗师,与人厮杀捉对,往往一击必杀的良好时机,就是在“换气”之际。
新气未生,旧气未散之即,好比是大宗师“大开城门”之时,易让有心人乘机袭杀,如入无人境,于无人把守的城中大开杀戒。
此时,难得平静片刻,左中棠跟白衣剑客望了楼上长廊的黑衣男子,却也无可奈何,没办法给予重击,因为客栈大门那边的店小二紧盯着他们,若有风吹草动,必会出手截杀。
客栈中,腰肢婀娜的女掌柜,一副徐娘半老模样,风情万千的秋眸轻移,望着持剑的剑客,笑容诱媚道:“想不到这位公子,功夫如此甚好?”
白衣剑客不苟一笑,目光游移在客栈三人身上,手中的宝剑闪耀着剔透寒芒,口无声,嘴无言,没有回答女掌柜的话,心神沉浸在四周中,万分戒备。
只是白衣剑客持剑的手,轻轻晃动,鲜血顺着掌指滴落一地,艳如百花开。
在剑客不远处的左中棠,赤露在外的右臂血迹斑斑,他随手抹去些许血迹,没有被偷袭致伤的气急败坏,主动接话道:“你们那座江湖武林之人,我历来熟识那天下十人,你们三人不像是榜上高手,却也身手不俗,这就奇了怪了。”
风情迷人的女掌柜依旧位于酒柜旁,指间缠绕着两鬓青丝,讥笑道:“我们自幼蛰伏于黑暗中,谍子、杀手身份不宜显露于世,所以天下十人之位才无一席,不然中原九州也该听到我等名头。”
左中棠缓缓点头,他不再言语,致伤的右臂平摊于空,轻轻唤了一声:“随来。”
这一声随来,那名为“左中棠”的刀便随之而来,两者间心念同存,刀是人,人是刀。
酡笑多姿的女掌柜,此时,俏脸无笑,双眸微眯。
言表严肃的黑衣人,此刻,浑身紧绷,拳意吞吐。
身形矮小的店小二,此间,目露绿芒,阴气森森。
持剑的白衣少剑客,此分,心中震荡,惊讶不已。
咻然,一道急促的破空声传来,如闷雷翻滚九天上。
一抹残影始于马厮间,落于左中棠身前,凌空而悬。
众人目光望去,只见一柄归鞘的刀平衡在空,无奇的刀鞘,朴实的刀柄。
左中棠右手握住刀柄,缓缓拔之,一粒清芒透亮,如海上升明月,似坠冰窖中。
拔刀人左中棠,刀名也曰左中棠。
赊刀客,命赊刀。
刀即断,人必亡。
赊刀客出身一座隐秘的宗门,而江湖中有两座隐世不出的宗门,分别是万剑谷与听雪庐。
万剑谷,练剑。
听雪庐,习刀。
听雪庐有两处禁地,一座洗刀池,一处刀坟塚。
洗刀池如一弯弧月陡峭,长约百丈,深不见底,池水殷红似血,听雪庐老一辈笑言“曾有万柄血刀在此洗刃,因煞气浓郁令血水不散”,只是这传言真假,无从辩知。
而另外一处禁地刀坟塚,没有那么多风流韵事,就是一座茫茫坟墓,听雪庐传人幼儿善步之时,需要来这选一座无碑坟墓,棺中有刀,刀名既人名,若是刀断人既芒。
一代听雪庐传人,便是当代赊刀客。
命赊刀,刀既人。
所以左中棠是当代听雪庐的传人。
客栈几人心思各异,而店小二掌指如飞,做出各类手势,这是他们才看得懂的手法暗语,通过手语传递心中所想,大意是“此人不弱,大家谨慎为妙”。
女掌柜点头不语,而黑衣男子却战意滔滔,生性噬杀的他,不听店家小二劝阻,率先动身出手。
黑衣男子腰身合一,气机化为七条白雾小蛇从七孔喷出,蛇尾还留在七孔内,挂在他的双肩、脸上,如驾鬼驭龙的金刚天王般,他沉腰踏碎整条长廊,化为漫天齑粉。
一抹黑影时生时灭,拖曳出流光残影,黑衣男子从二楼轰杀而来,大开大合杀向白衣剑客,舍弃左中棠不顾,因为白衣剑客离他最近,最好一击必杀。
等到白衣剑客清醒过来,从左中棠引来的气象收回视线,已是来不及持剑抵敌,只能运气外御,硬撼黑衣男子暴怒一击。
“轰!”
黑衣男子双拳在白衣剑客胸前如雷炸开,竟是一瞬攻破剑客的御气抵挡,一击得逞。
黑衣男子腾空的身体猛然舒展,如猿攀树,随之加重力道又砸在风流飘飘的白衣剑客胸膛上,意图此击令敌命丧当场。
白衣剑客自然不会束手就擒,他身形往前扑去,头脚不动,腰肢后陷,弯出一个如挽满月弓的姿势,卸去四成汹涌澎湃的拳罡,而手中的剑瞬息间往黑衣男子的颈项刺去。
正要运剑割开这颗头颅之时,黑衣男子察觉到不妙,心中一颤,料想不到这风流潇洒的白衣剑客却是这般狠决,不顾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手段,大有玉石俱焚的姿势,想以重伤换取黑衣男子一命。
瞬间,黑衣男子风驰电掣般抬脚,重重踹在白衣剑客腹部上,他借势往后闪电般倒飞出去,避开了寒气逼人的剑锋,沿路撞碎桌椅。
等到站好身形时,心口却传来一阵绞痛,他低头望去,双目骇然,一柄寒刀透体而过,露出半截刀身,森森凌冽。
左中棠一手扶在黑衣男子肩膀上,像是相识熟悉的街坊邻居亲切打招呼般,可他的另外一手却持刀捅入黑衣男子体内,搅碎他体内奇经八脉,血肉模糊。
黑衣男子捂住鲜血如泉涌的胸口,左中棠的刀意残留体内,阻碍了黑衣男子气机弥补,断绝他御气止血,难逃一死。
左中棠往前轻轻一推,黑衣男子便倒地不起,前后透亮的胸口血淌成泊,鲜艳欲滴,死于非命。
名为左中棠的人,手持名为左中棠的刀,平淡的一刀,便杀了一人。
大宗师间厮杀捉对,哪有说书人嘴中那般诗情画意,白雪飘飘景象迷人,从来都是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生死立决,招招致命,狠毒无情。
但是左中棠的脑袋却在剧烈晃动,左右摇晃的弧度很大,如钟槌撞击钟吕般。
原来是左中棠杀黑衣男子时,店家小二也闪身过来截击,一拳砸中左中棠的脑袋,可后者不理不睬依旧一刀捅死黑衣男子,硬承一击换他人一命。
左中棠运气一震,摇晃的脑袋终于停了下来,他忍不住呕出一口鲜血,染红胸前衣衫,他的双眼也瞬间充血,变成了渗人的红眸。
店小二冷哼一声,双目绿芒闪起,他的胸腹、肩膀、手肘、手腕、拳头,依次响起一连串如爆竹声响,拳势破空,响起一声轰隆雷音,左中棠被倾泻的拳罡砸飞而去,吐血不止。
店小二并未乘胜追击,而是走到黑衣男子尸首旁,弯下腰从透亮的胸腔中捞出一颗破碎的心脏,不假思索放入嘴中大口咀嚼,津津有味。
女掌柜一眼扫过,并未出言阻止。
这些蛰伏在阴影之下的谍子杀手,他们是没有亲人、家人,甚至连知心朋友都没有,所以死了就是死了,还不如死后留给他人一点用处。
噬心者店小二,实乃是倭国那座江湖的小魔头,独创一门吃人邪功,每月食心,每日吃血,可炼精血潜藏窍穴,必要之时可燃精血用之。
小魔头店小二眼眸幽幽,满嘴鲜血,手捧心肝低头啃咬,面无表情说道:“世间佳肴酒肉,就属人之心血最好吃。”
不远处的白衣剑客一顿恶寒,心境轻轻起伏,心神微微恍惚,对于眼前的啖心画面,难以承受。
白衣剑客这种举动正好中了店小二的言语攻心计,伺机而动的女掌柜捕捉到大好良机!
只见女掌柜身形一闪而逝,下一刻浑身无骨般缠绕白衣剑客身上,像是一条盘旋的美人蛇,头脚相衔相缠。
她十指默然生长出尖利的指甲,长达半尺,根根指尖闪耀着精光,坚如神金,这是女子杀人的最好利器。
女掌柜身法诡谲,十指如飞,或戳目、剐心、刺骨、破喉、挖脉,招招致命,她一边在白衣剑客身上滑行缠绕,一边十指如剑戳杀不绝。
白衣剑客凝眉,心知不妙,被迫见招拆招,身子运气一震,想要震飞身上紧缠的女掌柜,但其效无用,无可奈何。
十息间,两人就交手百余招,若是不知情的人远远望来,还以为两人正在亲密温情,如胶似漆般。
这白衣剑客身上多处被戳出血洞,源源不断淌血,他只能无奈弃剑,以双手或夹或挡尖利的指甲,两人无意撞破客栈墙壁,没入了外面的夜色中,黄沙呼呼,瞬息间淹没模糊的人影。
而客栈一楼中,剩下左中棠和小魔头店小二。
店小二捧一颗血淋淋心脏,囫囵吞枣吞下后,嘴角还残留斑斑血迹和残沫,他猛然间抬起头,向着左中棠露出狞笑一声,随即身子扭转掠向二楼。
他知晓还有一少年跟随左中棠一同落宿,两房相邻,店小二想抓住他吃掉其人心。
可左中棠突然拦截,一脚踏中店小二的侧腰,后者撞到一根梁柱上才止步,以他为圆心,一丈内的地面出现无尽龟裂。
这尊寥寥几人才知其真实根脚的小魔头,略带着笑意盯住左中棠,桀桀冷笑道:“想不到你还是沉不住气,方才只想试探一下楼上少年与你关系深浅,你若是没有救人的念头,我还真拿你无可奈何,但你现在一边要与我厮杀,一边要护那少年周全,我倒要看看你如何一心两用?”
左中棠倒持一柄狭刀,刀芒内敛,朴实无奇,他耸耸肩道:“无所谓,因为你没办法活下来。”
小魔头店小二眼神冰冷,狞笑道:“真当我是软柿子,可随意拿捏!?”
“砰!砰!砰!”
血雾弥漫,腥味浓郁。
魔教中人的店小二自焚三百六十五个窍穴中的精血,鲜血浸透衣衫,化为浓浓血雾绕身,凝而不散,只能隐约看出人影轮廓,双眸幽幽,如恶蟒吐信,择人而噬。
店小二真名为哀满庭,他一生只为登上武道巅峰,不惜走上这条人人唾弃的羊肠小道,化为魔教中人,杀人随性,本以为能够去山顶一览波澜壮阔的天下,却因根本心境浮虚,终究踏不出最后一步。
后来,哀满庭遇到倭国朝堂某个大人物,两人秘议一夜,最后彼此相谈甚欢,各自散去后,哀满庭就来到这座边陲客栈,替倭国朝堂看守十年,事成之后就会得到一本道教修心的传承孤本。
今年已是第十年,熬一熬就会过去,哀满庭将得到那本渴望已久的古经道藏,所以这等关头,绝对不能出任何差错。
哀满庭舔舔嘴唇,语气冷硬道:“可有遗言?”
左中棠笑着摇头。
哀满庭撒腿冲袭而来,所到之处,满目狼藉。
左中棠并未轻敌,闭目深深吸气,如龙汲水吐纳灵珠。
下一刻,两人相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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