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猫之死

作者: 许不诺 | 来源:发表于2020-03-02 22:04 被阅读0次

    1

    这个不大的屋子阴森森的,四周都是墙,感觉快要窒息。手上和脚上都被戴了镣铐,稍微一动便发出刺啦的响声,它不刺耳,但足矣使人忌惮。我第一次体会这种被限制了自由的绞痛感,就像在深夜里你突然掉进了一个无名的洞穴,不知道洞有多深,只知道天有多黑。

    我不喜欢这种感觉,我得赶紧出去才行。

    “姓名,年龄,家庭住址。”对面的人面无表情,虽然他们没有抬头,一直在用笔写着毫无作用的既定事实,但我通过他们生冷的语气还是能感觉到一种不争的事实。

    “单彼得,32岁,住在解放大街29号东方城市花园小区2栋1303。”我说得很详细。

    “知道为什么抓你吗?”

    “知道。”做记录的人抬起了头,似乎对这样的回答他们很意外。

    “知道就好。”

    “我女儿还好吗?”

    “放心,我们有人照顾她。”

    “您能告诉我,我会被关多久吗?”我接着又问。

    他们有些不耐烦,“怎么你的问题那么多?到底是谁在审?告诉你,五到七天,前提是你配合的话。不配合的话,可就不好说了,三五年的都有。”

    “我一定积极配合,您想知道什么我全都说,只是,能不能少关我几天?”

    “单彼得,你觉得你有讨价还价的资格吗?”

    “对不起,警察同志。只是,我女儿只有一周的生命了。我想多陪陪她。”

    2

    要从三个星期前说起。

    这天晚上,我做了童心最爱吃的火腿虾仁炒饭,煮了蔬菜粥。其实她从不挑食,我做什么她吃什么,吃完了还总会加上一句“爸爸做得饭最好吃了,我特别爱吃”。试想,哪一个爸爸不会为此动容,即算上班一天很累,但是听到来自女儿的夸赞,再苦再累也都会觉得是值得的是应该的。

    童心今年五岁,已经是在幼儿园的第二年了。班里的老师都很喜欢她,自从到了幼儿园的第一天她就从没有哭过。我清楚记得第一次送她去幼儿园的那天,泪水已经充溢到了眼角可就是没有流出来,她心底里是舍不得离开爸爸的。那年四岁的她好像十分清楚爸爸想让她做什么,清楚得叫人心疼。

    下午我去接她,大老远看到我之后就跑了过来,路上还摔了一跤,那个伤口印记整整在她腿上残存了一个多月。我把她紧紧抱在怀里,那是第一次我们分别那么久。

    我照顾她洗漱完之后,就把她抱到了床上,开始讲故事,这是每晚入睡前的必备环节。她最喜欢的故事是《巨猫之死》,这是睡前的最后一个故事,一开始不讲。

    “爸爸,今天你先讲什么故事呀?”

    “讲《小马遨游》的故事,好吗?”

    “好呀。”

    “小马遨游。小马奥莉离开草原的家,去山峰上遨游。小马的第一站是动物乐园。在这里,小兔蹦蹦跳跳地采着蘑菇;小猴子一边荡着秋千,一边吃香蕉;喜鹊和燕子在叽叽喳喳地筑巢。

    “然后他来到了植物之地,这里的蒲公英在阳光照耀下茁壮地生长;向日葵咧着大嘴微笑;小虫子开心地玩耍。他又来到了水上乐园,这里的白天鹅在欣赏着自己的倒影;两个小朋友在水边嬉戏;小燕子对着清澈的湖面梳理着羽毛。

    “最后,他终于登上了山顶。风景非常美:蓝蓝的天,白白的云,黄色的迎春和连翘开放着,柳树也舒展着枝条。”

    “爸爸,我觉得这个小马好快乐呀。”她躺在被窝里,脖颈倚在我的胳膊肘上。

    我说,“是啊,童心也会像这匹小马一直保持快乐的,对吗?”

    “嘿嘿,是。爸爸,你快讲《巨猫之死》吧,我有点困了。”

    “嗯,好,听你的。”

    “从前,有一只山猫,它在山林中过着无忧无虑、快乐安宁的生活。它的本事是捉老鼠。每天都有好几只老鼠成为它的战利品。有一天,山猫偶然吃了一种不知名的虫子后,便觉得身体发生了奇怪的变化,它的身体快速地增长。不久,它竟然长得像老虎一般大。从表面上看,它就是一只老虎。

    “自己的身材变得高大起来,山猫并没有太在意。它仍旧捕捉老鼠,填饱肚子。它发现,身材变得高大之后,并没有提高捉鼠的本领,反而使它变得笨拙,捉鼠的成功率有所下降。所以,它就捕捉一些野兔之类的小动物,并不至于饿肚子。

    “这天,山猫遇到了狼。山猫很害怕狼,它曾多次险些被狼吃掉。所以,山猫打算逃跑。可是,没待它转身,却发现狼慌忙地逃走了,看样子十分惧怕自己。再后来,山猫先后遇到了黑熊、狐狸、野猪等等,结果都是一样的,对方一见面就吓得掉头就跑。

    “山猫高兴极了,它心中升腾起越来越强烈的自豪感、优越感。它的胆子越来越大。为了证实自己是百兽之王,山猫经常向其它野兽发起攻击。看着动物们纷纷败走的身影,山猫心里舒服、欣慰极了。它心想,事实证明,自己已经成为百兽之王,这是毫无疑问的了。今后,没有任何动物能够欺负自己了。

    “这天,它遇到了一个奇怪的动物。这个动物同自己长得差不多。头盖上写着个王字。山猫想,莫非它是我的孪生兄弟?

    “……”

    她已经睡着了。

    我轻轻地把胳膊抽了出来,把她的头缓缓放在印着一只可爱猫咪的枕头上,然后给她盖好被子。关上房间的灯,轻悄悄地走了出去。这是每晚的第一项必备流程。

    紧接着是第二个流程。我面向墙壁,双手抱拳倚在自己的胸口,开始祈祷,祈求耶和华三位一体的神可以赐福于我的女儿,以救赎,以快乐。我相信全天下的爸爸都会希望自己的女儿这样,他们给予她的爱从不会少于给自己的,即使有个别的爸爸并非如此,我相信那也是出于爱。

    祈祷完之后,我再次进到她的房间,打开灯,走到她身边,我的手伸进她的被子和衣服,沿着她的肋骨来到后背,轻轻地按下了那个开关——象征着生和死的唯一开关。

    我拿出电池,开始充电,每晚都必须要充电来保证第二天她可以自如活动。又从她的身体里拿出垃圾盒,这一天她吃过的所有东西,包括今晚的火腿虾仁炒饭和蔬菜粥,全都在这里。我需要倒掉,清洗干净再装回她的身体。为她穿好衣服,盖好被子,关上灯,走出房门。

    结束。

    一切就和从没有发生过一样。她依旧在她的城堡里安详入眠,我依旧会像往常一样站在她的周遭誓死守卫。

    她只剩一个月的时间了,一个月后就要拿到工厂进行最后一次的重置。每个智能机械人都有三次被重置的机会,每次重置后可以“使用”一年。重置是必须的。重置之后,她原先所知道的一切,都需要我从头开始去教,比如她的名字叫童心,爸爸和妈妈希望她可以一直保持童心,快乐成长。比如第一次吃饭,我会做火腿虾仁炒饭和蔬菜粥给她,她会告诉我她特别喜欢我做得饭。比如我第一次给她讲《巨猫之死》的故事,她会每晚都想听到。

    其实我是感恩的。我是死过一次的。

    收拾妥当后,我点了一支烟,坐在书桌前开始工作。在我女儿出生后,我就辞掉了朝九晚五的工作,在家里以写作为生。其实我完全可以再买一台机械人来替我写作,我没有这么做,因我本身也并不是一台写作机器,把僵硬的思想塞进如火炉般的复杂世界。我也并不否认我们的世界里存在着——难以计数的,脏乱不堪的,背负着许多经济纠纷的——写作机器,他们只是机器,却不像机械人还在履行着它们其实一直未知的“神圣”使命。

    我有一个朋友就是这样。因此他赚了好多钱,买了三个机械人来帮助他写作,他只需要告诉它们故事的主人公叫什么,是个悲剧还是喜剧就可以了。藉此他开始受邀参加各式各样的读书会,在数百人面前戴着墨镜高声朗诵这些作品。他开始登上杂志,参加电视节目,和其他作家——机器——对话。不得不说,他是成功的。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运作方式,我承认。

    虽然人们好像都已经习惯了机械人在自己生活里的规范,但是我写过的所有故事都是没有机械人的。我几次做梦都梦到,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一定有一个没有机械人的世界,那个国度甚至也还没有关于机械人的法律和规则。我是这样想的,所以我把所有的想法都写进了我的故事里。也许有一天我就突然穿越到那个国度,过上平凡人的生活。还是有人崇尚朴实的。

    3

    我又点了一支烟,起身来到窗户前。此时觉得机械人写作也没什么不好,起码不会腰酸腿疼。透过玻璃,吐出的烟雾驰骋在我的面前,一开始很快,然后变慢,最后化作我看不见的东西消失。烟雾和玻璃的后面,是一个游乐场。但是要真正走过去还是要绕好多弯路。

    我想起我只带童心去过一次。

    那天是周末,我和童心在小区附近散步,走着走着就来到了游乐场的门口。“想进去玩儿吗?”我问童心。她高兴地边跳边说:“想想想”。我们就买票进去了。

    这还是我第一次带童心来。

    以往在家里透过窗户看没觉得这个游乐场原来是如此之大,就好像我们也从来没有觉得自己会如此罪恶或者如此善良。现在置身于此,竟然不知道该往哪儿走。童心指给我,“爸爸,你看那儿,是什么?”我看过去,那是一个巨大的猫的模型。在得到我的眼神许可后,童心就撒腿跑了过去,站在它的面前久久凝视着。她很喜欢猫,因为我第一次讲给她的故事就是有关猫的,所以猫在她的印象里是凝固的。巧合的是,此刻面前的猫同样也是一只巨猫。

    “爸爸,为什么故事里的山猫会变大呀?”她望着眼前的这只猫问我。

    “因为”,我有些犹豫,“因为谁都会变大的呀。你看这只猫就是长大了的猫呀。”

    “那我也会长大吗?”她继续问我。

    “当然了。”我蹲在她的面前回答,“你也会长大,你也会长得高高的。”

    “可是,可是山猫长大之后,不是死了吗?”

    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我告诉她,是的,长大后都会死,你也会死的?显然不可以。我告诉她,山猫是山猫,童心是童心,不一样的?她肯定会接着问有什么不一样,我又该怎么回答呢?我告诉她,故事里只是故事,不用相信和在意,她会觉得我是在骗她,也不合适。所以我只能说:

    “等你长大了就明白这个问题了。所以你现在要好好长大才是。”

    “噢,好吧。”她有些不情愿地说。

    我松了一口气。藉着她不再提问的空当,赶紧提议来拍照,站在巨猫的面前,先给她拍了一张,然后找路人帮我们合照了一张。就继续往前走了。

    这条小巷里竟都是美餐小食,童心自然不放过。刚进小巷,她就拽着我来到棉花糖的小摊前,我看她眼睛死死盯着棉花糖,然后用含着口水的声音对我说:“爸爸,我可以吃吗?”

    “不能。”我斩钉截铁地回答道,“童心,你还记得两年前在医院里医生叔叔是怎么说的吗?”

    “不记得了。”她好像故意这么说。

    “那个叔叔说你现在身体不好,不可以吃太多的甜食的,咱们要听医生叔叔的话,要不然的话又得到医院打针了,你说呢?”

    “打针?”

    “是啊。你上次因为打针还哭鼻子了呢。”

    “那好吧。”

    其实她不知道什么是打针,她只有一年的记忆哪里记得曾经因此而哭过,只知道痛感是一种不好的体验。我已经把那个医生搬出来好几次了,每次她闹着要吃糖的时候我就会用打针来吓她。她确实有点难过了,我只好对她说,“这样,爸爸带你去玩过山车好不好?”她顿时兴奋了起来,“好啊好啊。”

    穿过这条食品巷就是过山车了。这个过山车竟是木制的,我还是第一次见。我不太敢坐过山车,对这种刺激性的娱乐活动一直都是望而生畏拒之千里的。尽管工作人员一再告诉我木制过山车是十分安全的,我却还是有些恐惧。一旁的童心已经是急不可耐了。看着她的眼睛,再想起刚才因为没有吃到棉花糖的无奈表情,我鼓起勇气,陪她坐一次。

    于是我让童心站在那里等我,我去售票处买票。可这时就像一个噩耗临到我,售票员说,机械人不可以乘坐过山车,还告诉我,这是规定,他也没有办法。和童心在一起,我好像忘记了还有如此多的规定的存在。这些规定是人制定的,又是限制于人的。人们说,这才保有了世界的和平。屁。人从来没有被规定完全限制过,就好像世界也从没有和平过。我们看到的并不是我们想看到的,我们使用的也只是别人想让我们使用的。

    有什么办法。

    “童心,我们去做摩天轮好不好?”我走过去对童心说。她惊讶道,“为什么不坐过山车呀?我们先玩儿过山车,然后再去坐摩天轮。”我有被她的智慧惊到。

    “爸爸刚才想了好久,还是觉得不安全。等你长大一些,我们再来坐吧。好吗?”

    “爸爸,你是害怕吗?”她注视着我的眼睛说。

    她怎么会这样懂事,“嗯,过山车太快了,”我觉得有些过分,“爸爸向你承认是有些害怕。”

    “没事儿,那我们就不坐过山车了,去坐摩天轮吧。”她开心地说。

    我有些自责。

    可糟糕的是,售票员告诉我,摩天轮同样不允许机械人乘坐。我有些怒了,斥问:“到底为什么?摩天轮的速度要比过山车慢很多,危险系数也低很多,为什么不允许机械人乘坐?这样的不公平和鄙视还要持续多久?”我难平怒气。

    对方告诉我,机械人毕竟不是人类。可就连人类也有精神不振想要从高处跳下的举动,那么对于机械人,类似的不可知性就更多,带来的损失就更重。机械人的存在是要为人类的内心创伤带来安慰和嘱托,并非是要使得危险加重灾难加深。

    是。过山车和摩天轮也不曾允许带小动物上去,何况机械人。

    “童心,今天摩天轮快要关闭了,售票员叔叔已经不卖票了。下次有时间咱们再来好吗?”我恨我此刻的自己,“你相信爸爸,下次我一定会再带你来的。”

    “可是,可是爸爸你看,那里明明有人在排队啊。”她指给我看。

    “我……”我想不出该怎么往下编,“咱们还是去吃棉花糖吧,今天爸爸允许你吃一次。”

    “我明白了。爸爸,不怪你。”她没有直视我的请求。

    她说她明白了,她明白什么了?难道她察觉到了什么?还是已经识破了我的谎言不忍拆穿?她只是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儿啊。

    噢,不对,她不只是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儿。

    4

    想多了还是会痛。这时微信响了一下,是出版社的编辑询问进度。他们真是勤快,深夜也不忘记提醒我,我甚至怀疑这也是机械人的所作所为,固定好在哪个时间提醒谁谁谁距离交稿日期还有多久多久。人类哪有机械人这般勤奋。真是烦透了。

    索性抓紧时间先去完成工作,手上有个长篇写到了关键有些进行不下去。主人公的母亲是个基督徒,因罹患癌症已经生命垂危,按照其本人意愿,在生命危急的时刻选择不抢救,自然死亡。目前也已介入临终关怀的程序。她相信那一刻到来的时候是幸福的,因为无论是生是死,不在于她。

    主人公尊重母亲的决定,可还是招来了不少的指责和批评。在和母亲沟通过后,他藉着出差的名义选择暂时离开这座城市,母亲表示自己早已和他交代完了所有的事情,本无遗憾,再多见也只是絮叨,因此她支持他的决定。后来母亲离开了,是在睡梦中离开的,很安详,没有痛苦。那一刻,他不在这个城市。

    写到这里,电话响了,是小至。他找我过去喝一杯。他也是一个熬夜狂魔,这个时间给我打电话一点儿也不足为奇。

    夜间的马路人迹稀少,可两旁的高楼依旧亮着不少的灯,十字路口还有机械人在指挥交通。半小时后,我到了他家。他已经准备好了局,两瓶红酒,已经醒好,一盘老醋花生,一盘烧烤,是外卖刚送过来的,还有一盘小葱拌豆腐,他是东北人,自己喜欢这口,自己拌的。

    “喝红酒?”我问他,“咱们俩?”

    “是啊,这有啥。”他把筷子和倒好酒的酒杯递了过来。

    小至今年刚三十出头,一家创业公司的副总。还没有结婚,家里人倒也不催,他一直都把自己和家里人照顾得很好。他是我同校的同学,后来我还帮他写过一篇文案,效果不错,所以从学校离开后我们一直保持着较为密切的联系。

    “彼得,我想结婚了。”他笑着对我说。

    “这是好事啊”,我拿起酒杯准备和他干一杯,“那你干嘛还看起来一脸愁苦的样子?女方是谁啊?这么久都不告诉我,藏得这么深。”

    “是温蒂。”他并没有举起酒杯。

    “温蒂?”

    “是,是温蒂。”

    我放下了举着的酒杯。

    温蒂是小至的机械人。年龄设置是25岁。

    几年以来,我以为温蒂只是小至的保姆。小至下班回到家后,帮小至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想到这里,我好像明白了什么。是啊,小至把他照顾得这么舒适,他不需要别人了。

    “你……想清楚了?”我问。

    “嗯。”他很冷静。

    “为什么告诉我?”

    “大家都很反对。”他拿起酒杯自己干了整整一杯。

    “小至,我也不同意。”

    原因很简单。一方面,国家明令禁止人类与机械人通婚,情节严重的会遭监禁。另一方面,在爱情里,我们大多数人都太自以为是。我们曾想把整个宇宙都抗在自己肩上,却从来不知道宇宙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承受的重量有多大。

    “小至,我的经历告诉我,我们能承受的东西总是有限的,我们要看清楚才是。”

    小至有些不解,“为什么我们总是在接受别人的规则?我想不通,创造规则的是人类,被束缚住的还是人类?我们是不是就一直活在自己的舒服里从来没有挣脱过?”

    “当然不是,小至,人类创造规则是为了更好地活啊。”

    “可我只有和温蒂在一起才能更好地活。”

    “你们现在不是就在一起吗?”

    “她只有半年时间了,已经没有重置的机会了,”小至有些哽咽,“爱一个人不是就应该给她承诺吗?我已经没有时间了,我需要献出我的承诺。”

    如果献出承诺后就可以完全放肆的爱,八年前,我的那份爱也是彻头彻尾的。如果献出承诺后就可以放心地继续爱,八年前,我的那份爱更是义无反顾的。

    “小至,你是知道的。八年前,我和波多像你一样山盟海誓,要一起到天涯海角。唯一不同的是,波多是人类。我们拥有最普通的感情,也拥有最壮阔的爱情。可是结婚两年后,她就抛弃了我,义无反顾地投向另一个男人的怀抱。那个时候,童心还活着,她已经1岁了。连续好些日子我总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

    “想不明白。

    “可是当我回头看到我的童心那么可爱,后来会叫爸爸的时候,我就不再想了。

    “小至,我虽然不后悔当初的决定,可是我现在要告诉你的是,温蒂毕竟是机械人,这有本质的区别,有些感情是不可以胡乱掺杂的。”

    “我没有想过胡乱掺杂,从没有,”小至说,“人是不是只能活一次?”我不置可否。“我觉得我活够了,”他继续说:

    “如果生命有长度,噢,不,生命一定有长度,我是否可以自己来决定到底有多长?如果要给这个长度一个附加值,就说是它的价值,是否需要我自己来衡量?当然是,其他任何人没有可以帮助我量化的资格。

    “彼得,生命的价值是在于自己拥有和掌握,不在其他。”

    5

    小至的意思是说,我早就死了。在三年前的那场大火里跟着我的童心一起。

    起火的时候我正受那个用机械人写作的朋友之邀,参加他的新书发布会。我的主要作用就是在现场讲述他在私下生活里是多么“不易”,完成这部作品用了多长时间,经受了常人难以折磨的思想痛楚,所以这本书也是“历经万难”才得以问世。

    发布会尾声,已经开始排起了长队开始签售,我站在现场的一个角落等待结束。电话就是这个时候响了起来,里面的人告诉我,隔壁邻居燃气爆炸起火,我家里也被点着了,电话里问我家里有没有人在。

    自从波多离开之后,我就请了一个保姆在家主要照顾我和童心的起居。此刻——着火的现在——我在一个无人问津的现场,五岁的童心应该是在午睡。

    保姆逃了出来。

    她说,当时她已经没有时间和任何机会去进到童心的房间。她说,爆炸很突然,童心的房间紧挨着邻居的厨房,燃烧着的气流一下子就破墙而入。她说,那一刻童心睡得很好。她说,早上爸爸离开的时候说晚上回来会亲自做火腿虾仁炒饭给她吃,那是她吃过的最好吃的炒饭。她说,故事还是爸爸讲得好,尤其是《巨猫之死》,虽然她一直都没有听明白过,但是爸爸说了,长大后总会明白的,所以要认真长大。她说,童心上午刚画了一幅画,上面不光有爸爸和她,还有好久不见的妈妈。

    保姆被送进了医院。

    童心被抬出来时,还是睡觉的姿势。我纠缠着他们不要把童心带走,我不知道这一刻是该承认命运的捉弄还是佯装某些撒旦的慈悲。我失去了一切,我那仅有的一切,来不及仔细端详和安抚的一切。

    波多知道后也赶了过来,她的哭声伴着对我的指责,似乎蔓延进整个空气里。邻居和朋友过来安慰,他们告诉我要试着放下。狗屁。那不是他们的一切。我接受波多对我的辱骂,尽管我知道事实已经无法挽回,我甚至开始接受波多的离开,因为童心早已成了我生命的全部。可无论如何我无法面对已经烧焦如黑炭却还保持睡觉式样般的我的可爱的童心。

    她是如此的无辜,她本不应该承受这一切。为什么我没有带着她一起去签售现场,那是个周末,不需要去幼儿园,而且她已经五岁了,她早就学会了基本的语言表达,她甚至还可以在签售会现场大声朗读她读不懂的为数不多的认识的词语,现场有音乐的话,说不定她还可以翩翩起舞,那会是个多么美妙的场景。

    是我亲手把她带离了我身边。

    我和波多从此再也没有联系。我也搬离了原来的小区。

    一段时间后,我曾想追随童心的脚踪,小至把我救了下来。他告诉我,可以买一台机械人,把我对童心的思念以及没来得及释放的父爱统统倾泻。这是个不错的选择。

    我终于明白小至问“人是不是只能活一次?”

    6

    第三周的晚上,照常吃完晚饭后,我提议带童心出去散散步。

    “童心,你还想玩过山车吗?”我问她。

    “想玩儿啊,可是游乐场不是不让机械人玩儿吗?”她的回答让我出乎意料。

    我蹲下来问她,“你怎么知道游乐场不让机械人玩儿啊?”

    “爸爸,我虽然只有5岁,但是也是一个5岁的机——械——人。”她特意拉长了那三个字的声音。我突然为此而感动不已。

    “那你告诉我,到底想玩不想玩?”我继续问她。

    “当然想啊。”她不假思索的回答。

    “那好,走吧。”我抱起她就去了停车场。

    把她放在后座的儿童椅上,她必须得坐在这里。路上的车辆还是不多,十字路口也依旧是机械人在指挥交通,连人都没有变过。还是开车比走路快,我们很快就来到了这家游乐场。

    停好车后,我抱着童心,开始伺机寻找“入口”。环顾了好久,在一片不起眼的草地上发现了一个洞口,这个洞口不大不小,童心可以很轻松的钻过去,我却废了好大一股子力气才钻进去,衣服和裤子还刮破了几个洞。

    这个游乐场好大,导致钻进来后半天找不到过山车的位置。园子里只有小路两旁有几盏微弱的路灯亮着。刚巧走到一盏路灯下,童心突然跳到我的面前,“爸爸,我踩着你的影子了,哈哈……”“爸爸也要踩你的影子,”我追着她说。

    她加速跑了起来,我佯装追不上她。她就返回来又踩上了我的影子,然后咯咯地笑个不停。我们俩追来追去,整个园子都浸满了我们两个的笑声。好甜好温暖。

    跑着跑着竟然跑到了过山车的面前,游乐设施就不像院墙那么高了,稍微一爬就能翻过去。我先把童心抱到一个可以踩的地方,然后我再爬上去,确定稳定了之后再把童心抱着翻过去,放下她后我再跳下去。童心十分配合我,现在已经不像刚才那样肆意地笑了,转之是窃喜和无法言说的激动。

    再然后,我们俩悄悄地向里走去,先上过山车的始发点,是一个钢架楼梯。她走在前面,我一只手牵着她,一只手用微弱的手机电筒照着她前面的台阶,小心翼翼。

    到了。

    过山车被一张又厚又大的塑料制品盖着,两端还用细纤绳绑着,我让童心站在一边拿着手机给我打光,我用牙把纤绳咬断。真是难咬,原来捆在一起这么结实。之后,我把塑料制品掀开,两个过山车的座位就出现在我们面前。

    “爸爸,它好漂亮。”

    我抱起童心坐上靠里的位置。可是屁股刚坐上去,不知从哪里就触动了报警装置,突然间,整个过山车的游乐设施周遭就响起了巨大的报警声。可是童心却没有被吓到,“爸爸,你不陪我坐吗?”她对我说。“爸爸当然会陪你,”我边说边坐在她的旁边。

    “爸爸,你会开吗?”她问。

    “哈哈,你猜爸爸会不会开?”我得意地说。

    “会,爸爸会开。”

    “童心坐好啊,我们要出发咯。”

    “Wu……wu……wu……”我嘴里不断模仿着过山车疾驰的声音,混杂着巨响无比的报警声,我们俩身体摇晃的特别厉害。此刻我们已经听不见了,“童心,好玩儿吗?”我大声地问她。报警器闪烁着的忽闪忽闪的红光是此刻最亮眼的星星。

    “好玩儿,哈哈,好玩儿,爸爸,你继续开,你快开啊。”她激动地快要跳起舞来。

    “好嘞,Wu……wu…wu…”

    7

    “警察同志,您有孩子吗?”我慢慢地抬起头问。

    “有啊,他还小,才刚上幼儿园。”他还是没有抬头,“怎么了吗?”

    “那您肯定经常给他讲故事吧?”

    “嗨,哪个做家长的不给孩子讲故事。”他终于抬起了头,像是赠与自己的一份骄傲。

    “《巨猫之死》听过吗?”

    “当然,不过我不喜欢给孩子讲这个故事。”

    “是啊,山猫最后就那样向对方扑了过去。它没有想到的是,对方并不怕它,而是发出一声怒吼,接着张开了血盆一样的大口。山猫死了。更为可怜的是,它到死也不明白,对方才是百兽之王呀,自己仍然只是一只猫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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