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命运不可捉摸。怎么也难以想象,它竟会把我甩到太行山深处大山沟里一个群山环抱的小山村。

1971年早春,一辆大卡车把我载到涉县北岗村,懵懵懂懵下了车,卸下被子卷,又懵懵懂懂住进一个小四合院狭窄的东厢房。举目四望,一盘土炕,屋内徒有四壁,坐在土炕上,觉得还在汽车上半睡半醒,脑子里还在想,这命运之舟不知又要把我带向何方?
从1965年到1971年这6年,仿佛一直生活在梦境里,6年前的一个初秋,迈进一所极负盛名的重点中学,在那里不到一年,我成为一名共青团员;正当张开理想的翅膀发奋读书,实现我的北大、清华梦时,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风暴席卷整个中国,停课闹革命,炮轰、打倒、揪出,扑天盖地、轰轰烈烈,整所学校与社会剧烈动荡";运动第二年,整天听到的是打杀声,机关枪、步枪、手榴弹乃至炮弹、炸药包的轰响,不绝于耳,整座古城仿佛成了一个大战场;好不容易,"复课闹革命",重又走入已是百孔千疮的校园,还沒暖热教室里的坐椅,一场"群众专政的十二级台风"骤然刮起,无休无止的批斗、拷打、声讨浪潮再起;大学梦破灭,找个工作挣钱度日吧,一个"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龙卷风,把我们这些小青年卷到农村去,与贫下中农为伍,与黄土地为伴,成了社会主义新农民……
曾几何时,戴上闪光的团徽,立志学好文化,将来报效祖国,把青春奉献于人民,是何等地踌躇满志;曾几何时,文革风起云涌,奔腾着满腔热血,荡涤一切旧的污泥浊水,打出红彤彤的新世界;曾几何时,实现了朝思夜想的愿望,于万众奔涌的天安门广场,那一片"无边旗海红似火"的红海洋里,见到了伟大领袖毛主席,那是亿万人的梦想;又曾几何时,千百万稚嫩的青年人远离繁华城市与爹娘,来到陌生的广阔天地,骄阳晒黑了皮肤,却炼红了我们的思想,在那里挥洒着我们青春的汗水,也帶来多少惆怅和忧伤……
这一切,都是在梦里吗?

独自坐在小山村一户山民的小炕头上,愈思愈远,止也止不住。此刻,远在小山村200里开外,想必母亲也坐在床头上,看着儿子空空的床铺独自垂泪,不知儿现在何方。
她不知晓,我从故乡平原的一座小城,又来到太行深山里的一个山村,是命运之舟把我载到这个做梦都想不到的地方。
1969年8月5日,中苏战事吃紧,"苏修"亡我之心不死,全国加紧备战,"三线建设"再次提到党和国家的战略高度,毛主席在一份文件上批示:"三线建设要抓紧","没有路,骑着毛驴也要去",是为"六九八五指示"。1970年,天津作为北方重要工业城市,按照毛主席"六九八五指示",抽调大批技术人员与工人,在河北涉县深山里,动工兴建"六九八五钢厂",以作战备之需。我就是作为战备民工的一员,来参加"六九八五钢厂"兴建工作的。那些年头,风里来雨里去已是寻常事,任由命运之舟颠簸来颠簸去,也不知命运又将帶来什么。
北岗村夹在两条连绵不断的太行峰帶中,从外面进入村子,须得先走过一座类似城门的拱券式大门,然后进入一条长沟,这就是村街了,街两侧,居于高崖上的民居高低错落,如果不是看到墙上:"无产阶级专政万岁!""农业学大寨"字样的标语,真以为生活在历史上哪个朝代里。让人欣喜的是,家家户户的院子里几乎都栽种着柿子、黑枣这些在平原地区难以见到的果树,初春时节,家家户户的院子里,都有一、两棵盛开着粉红色花果的海棠树,引来嗡嗡嘤嘤的蜜蜂绕树翻飞。它们给予我一种春的亮色,稍稍安慰了我一颗惆怅的心。
到达战备民工驻地第一天,于百无聊赖中迎来做晚饭时间,此时太阳西沉,小山村上空升起缕缕炊烟,不由地又是一阵惆怅,心想这要在家中多好!问房东大叔,水井在哪?大叔说,就在西墙外。拎起水桶挂在辘辘上,咕咚一声打满一桶水,我不由地惊呆了,这是什么井水?颜色黄浊,类似酱油的汤汁,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水面上飘浮的树叶以及小小的柴梗,甚至羊的、牛的、猪的糞便残块。原来这小山村缺水,也打不出井来,村民便在空地上砌成状似水井的水窖,靠下雨天从山坡上、街巷中流入的雨水,在水窖里储存起来,供日常做饭、洗衣、洗脸所用,这也是几千年来村民们的救命之水。
吃饭时间到了,喝着像茶水一样的褐色饮水,闻着其杂呈的异味,又想到在水窖打水的一幕,不由地要吐出来,稍微欣喜的是,吃上了纯玉米面做的窝头,这比故乡下乡时的红薯面窝头强多了,想我20岁的年龄,在异乡一个陌生的小山村里,能够吃上玉米面窝头,顿时有了一种满足感一一哪里的黄土不养人哪?用窖水熬成的小米汤,倒也闻不到什么异味,反而闻到一股清甜的香味,于是舀上一碗,呼噜呼噜一饮而尽,又舀一碗,再一饮而尽。
二、
房东大叔原来在市里一家行政机关工作,因家庭成份是地主,被冲回来家务农。他40多岁年龄,长得瘦瘦高高,举止文雅,说话温柔,写得一手好书法。其妻,长相十分美丽,穿着整洁,这位房东大婶,让我想起远方的母亲,不由地产生亲近感,她不时问我,衣服该洗了吧?你不会洗,我帮你洗。我的母亲年龄与其相近,在未下乡前,母亲也是常常这样问我,不禁流下眼泪。房东有位十七、八岁的姑娘,长得如花似玉,穿着打扮完全不像山村姑娘,虽然比她大不了几岁,但她总是"叔叔,叔叔"地喊我,常常让我羞红了脸。
此时我已是战备民工团二连文书,正值青春年华,知青的来历,做连部文书工作,连部就设于房东大叔的瓦房四合院里,大叔与其妻、其女一家三口住在上房一幢两层楼房里,二连连部于西厢房办公,作为文书,我就住在西厢房。院中与姑娘相遇,她那仿佛会说话的眼晴闪着秋波,而四目相遇,彼此都会羞红了双颊。那年我刚过20岁,1米76的个子,颀长的身材,浓眉大眼,国字形的脸庞,还算英俊,加之我与民工团与众不同的装束一一雪白的衬衣,银灰色长裤,一顶那个年代浅灰色的海军军帽,帽前一颗闪闪的红星军徽,这在那个小山村非常罕见。处于青春敏感期的我,深知姑娘热切的目光说明了什么。
一次,我刚走出二连连部的屋门,正在上房门前海棠树下望着满树棠花呆呆站着的她,侧影好看极了!上有满树繁花,下有一亭亭玉立的花季姑娘,世界上还有比这更美妙的吗?她看我即将走出街门,忽然紧走几步,轻启朱唇,怯怯地说了声:"你要洗衣服吗?我给你洗。"便又羞红了脸。少男少女,男女授受不亲,我这个后来被熟人称作"老夫子"的人,不由地也羞红了脸。理智告诉我,一个青年男子,在姑娘面前,必须有谦谦君子的风度,不能轻举妄动,做出非礼的事来,虽然青春荷尔蒙分泌旺盛,但从小的家教,所受的共产主义人生观、价值观、恋爱观教育,都让我望而止步,只是在心中,永远记得她的倩影,保留一段芳华岁月的美好而朦胧的记忆。
三、
初到"六九八五",我在二连西陶公社小班当工人。时当春暖花开,太行群峰的山山岭岭间,到处开满了迎春花、蒲公英花、蓟菜花、桃花,还有很多不知名的野花野草,给春之太行披上盛装,山半腰一脉春水,曲曲折折地绕山流淌。太行的春天那样迷人、那样秀丽,但我的心情却沒有那样好。
我的工作是搬石头,一声哨子,民工们避而远之,忽然间,满山的放炮声一声接一声轰然响起,硝烟滚滚,巨大的石块与碎石四散飞起,满山遍野传来巨大的回声。轰鸣声过后,轮着我们干活了,穿着工装,将一块块几十斤重的石块搬运到指定地点,如此往返,接连不息,遇到巨大的石块,还要几个人拿起撬杆,一点一点挪到指定之处。虽然是年轻力壮,但一天下来,满身汗渍,衣服上盐渍、汗渍布满全身,又热又痒,度日如年。


到了夏季,工地上更加艰苦。都说山区海拔高,比低海拔地区气温低,那是指青藏、秦晋等地来说,而在涉县太行山区,上午10点到下午5点这段时间,日头高照,骄阳似火,裸露的岩石被烤得直冒烟,在这样的环境中施工,人仿佛是在巨大的火炉旁,虽然戴着草帽,穿着厚厚的工作服,仍热得汗流浃背,浑身湿透,工人们编了顺口溜:"上山搬石头,抬头见石头,石头夹石头,中间是人头。"有几天,热得实在受不了,我索性脱去上衣,只穿着背心,几天下来,先是皮肤晒红,继而变黑,最后上身裸露处起皮、掉皮,一次在山上遇到同在一个团的本家小姑姑,她看到我这个样子,这位小我几岁的姑姑关切地安慰我,而我,一个大小伙子,竟在小姑姑面前失声痛哭!40多年后回故乡,遇到这位姑姑,她在回忆在"六九八五"的日子时还说:"记得俺延宾那时总是好哭。"
在山上施工,光苦还不算,随时而来的危险更为可怕。有时山半腰放炮炸山,距离安全员较远,听不到提醒放炮的哨子声,骤然间炮声隆隆,岩石飞溅,如果躲闪不及,石块就会砸着人,轻者受伤,重者丢去性命,相邻一个工地上,有一位年仅19岁的工人,被巨石砸在头顶上,全身血肉模糊,残不忍睹。一天下午,我正准备下山,突然山上一枚哑炮爆炸,我情知不好,急忙躲进一个用荆条笆排搭成的工棚里,大小石块像下雨一样劈劈啪啪掉落于棚顶上,就在眼前不远的地方,一块百石斤重的大石块砸穿棚顶,掉落于距我不到一米的地方,把我吓出一身冷汗。
夏日中午热得厉害,放眼望去,山上山下,距地面几尺处,产生一层气流,像烟,像雾,像流水,使人酷热难耐,一天中午懒得下山,饿着肚子,走进一个未完工的隧道,里面凉气嗖嗖,很是惬意,于是找来一个盖水泥的破草袋,铺在隧道的地上,结果下午起来上工时腰都直不起来了,是隧道里的凉气伤着了腰,一直休息了三天才直起腰来,又吃力地上山搬石头。
四、
青春岁月,苦中有乐。当年,自己就像一枚蒲公英的种子,无声无息地飘落于太行深山的某一个地方,吃窖井里的水,住狭窄的民房,无休无止地搬石头,忍受着风吹日晒,吃尽了千般苦头,有朝一日,峰回路转,我到连部当上了文书,从此改变了环境,又是另一番人生。

这要感谢一位回族的街坊张洪田叔叔。那时他在二连食堂当司务长,与团部领导包括团长马路宾、政委王振海都很熟,是他向团里推荐我到二连当文书。
二连原文书调离,缺一位文书,团里把我作为候选人之一,记得在一个闷热的下午,候选人六、七位聚集在二连连部,团长、团部秘书、连长、指导员都是考官,先是听取6位排长作本排工作总结,然后根据汇报的情况,让几位文书候选人写全连工作总结,最后择优录取。搞工作总结是我的强项,结果战胜了几位对手,获得二连文书的职务。就任文书不久,团里搞半年工作总结,我的一份二连工作总结,在全团一炮打响,获得上至团长、政委,下至连长、指导员的一致好评,二连也从后进连队一举成为全团先进典型,并被推荐于天津市"六九八五"系统先进集体,这一下,"隔着窗户吹喇叭一一名声在外"了,全团上下都知道,二连有位小文书,文章写得好。
本来,一位小小的连队文书,只要平时多跟着连长、指导员下下连队,手拿一支钢笔一个本作作纪录,连里需要写点东西、搞搞总结能及时拿出来就行了,可我天生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办专栏,我可以熬到深夜,在山里工地上写标语,出手快而及时,我还在山崖上用水泥自己动手制作小黑板,用彩色粉笔书写工地上的好人好事,我的身影到处出现在山山坳坳的工地上。
有段时间,团部广播员休假回家,我主动毛遂自荐,兼职做工地广播站的广播员并撰写广播稿件。坐在设在山腰上的广播室内,我以比较标准的普通话进行广播,千山万壑间回响着青春的声音,仿佛找到了我的位置,能为祖国的"三线建设"奉献青春的力量,我感到分外高兴。
那时的"六九八五钢厂"工地,正式职工全是天津市人,很多职工是青年人,他们看过我书写的标语与板报,听过我的广播,每次在工地相遇,那些几乎与我同龄的青年人,都伸出大拇指说:"邯郸大学生!邯郸大学生!"弄得我挺不好意思,我只是说:"我是初中生。"这些小青年们还回过头来一齐高喊:"邯郸大学生!"这些情况让团长马路宾看在眼里,喜在心上。马团长在县里德高望重,被百姓和县里的工作人员尊称"马县长",实际上他是文革前县人民委员会(即县政府)秘书长,我则称呼其马团长。就是这位知识渊博、和蔼可亲的中年人,对我高看一眼,厚爱一层,给予我无微不至的关怀,在我难忘的青春岁月里,让我感受到春天般地温暖。后话是,1971年底知青回城,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全县千余名各地知青争着要回城的名额,而招工指标仅有40多名,关键时刻我找到了他,仅仅20多分钟,他就给我要来名额,第二天体检,第三天就回了城。老团长还一直说,要不是回到你父母身边,我真舍不得你走!
五、
1972年,宏大的"六九八五钢厂"正式投产,群山环抱的山间平地,巨大的炼铁炉、炼钢炉、炼焦炉矗立于山间,为当时的"反帝、反修"战备工作做出卓越的贡献。

难忘那段岁月,它是我青春的一个侧影,漫山遍野的百花丛中,曾经洒下过我青春的汗水;层峦叠嶂的巍巍群峰里,曾经回荡过我青春的声音;万山红遍的柿树林间,曾经晃动着我青春的身影。
再见!那一刻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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