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印象笔记,屏幕上亮出一行字:清明如故,记忆犹新。
是啊。清明,在言谈里,说着说着。就悄悄来了,又匆匆而去。
记忆里的清明,是属于山野炊烟的。一大家族的人,拉了锅灶柴火和活猪鸡鸭,乌压压往山上奔去。
老人们操办祭祀的仪式,或是围成一群席地而坐,折纸银、开纸钱,畅聊家长里短。
男人们杀猪宰羊,料理鸡鸭,按照老人们的指挥将香火、三牲一一敬奉。事毕,又围成一簇又一簇,几个人面对面坐下,打牌、划拳、喝酒。在四边形的各条边上,观望的人或站或坐,参与这场狂欢的酒会。不远处,凉爽的树荫下,偶有一两个男人仰躺在铺满棕褐色的干枯松针的大地上,一条手臂慵懒的搭载眼睑上,带有浓重酒香的呼噜悠悠响起。又一个醉酒离席的。
孩子们是最惬意的,漫山遍野都是他们撒欢儿的乐园。拿上一个敞口的深碗,碗底铺上新鲜翠绿的蕨叶,穿梭在林间的树丛里,寻找金黄多汁的野果。野果也有名字,“黄泡”、“茫果”都是它的名字,但学名究竟叫什么,谁也说不上来。
黄泡(网图侵删)从外形来看,黄泡多是属于莓类,最大的果子也不过玻璃弹珠大小,仔细看,果子是由一颗颗类似鱼籽大小的黄色小珠攒起来的,有点像树莓的样子。不仅样子像,性子也及其相近,都是娇滴滴柔弱弱的模样,稍一用力,就汁液四溅,果子堆在一起,随意颠簸一下,就烂成了一堆浆糊。最好的储藏办法,就是用蕨叶包裹,但实效也并不长。果子是酸甜的口味,未成熟的果子发硬,酸得让人直皱眉头。
也有去打蕨菜的。常见的蕨叶丛,叶片大而硬,新鲜的蕨叶嫩芽卷曲成小时候常吃的大大卷的形状,周围布满了棕褐色的细小绒毛。这种蕨菜,是吃不得的。女孩子们往往把它掐来挂在柔嫩的耳垂上,这是她们最天然的饰品。
能吃的那种蕨菜,从小到大我都没怎么分清过。只记得颜色更翠绿一些,与耳环蕨菜相比,这种蕨菜尖没有绒毛。这种蕨菜是不能直接做菜的,必须要用热水焯过,滗去一些苦涩味,然后入蒜片、干辣椒和水豆豉炒熟。尽管已经经过加工,但蕨菜吃起来仍有苦味,不过是更能入口接受一点。
男孩子的游戏充满了惊险的刺激和大胆的疯狂。一个陡直的长坡,一片从粗大竹子上剥下的粽灰色笋叶壳,就是这个游乐场所需的装备。枯黄的松针是必不可少的东西,可是在山林里,这是最不缺的。长坡上铺满了松针,常日里走一走多少都会都会有一不小心脚滑到危险。笋叶也容易打滑,不小心踩上也会滑倒。可这两样“极危险”的东西,对于男孩子们来说,却是最棒的搭档。
笋叶壳费力爬上长坡,屁股坐在笋叶上,双腿蜷缩离地,两手往后一推,整个人像一叶轻舟,“嗖”地就往坡下飞驰而去。长坡下一片混乱,松针堆成一团,尘土飞扬,几个孩子跌跌撞撞堆叠在一起,笑声里偶尔夹杂了尚未变声的吵闹。
最辛苦的,还是女人们。他们从男人们手里接过宰杀完毕的战场,开始新一轮的奋战。
从献祭前几天,女人们就开始忙碌起来。
人间至味是清欢,清明之味在粘米团。家乡的清明,是离不开粘米团的,就好像中秋离不开月饼一样。
粘米团,更通俗的说法是黄花粑粑。与常见的粑粑不同,黄花粑粑是用馅料、面团和粳米里三层外三层包裹起来的,从构造上来说,有点像豆面汤圆。虽然粘米团大小全凭个人标准,但左不过也就拳头大小。
清明后的黄花粘米团最重要的原材料之一,就是黄花。从山野田埂里,采摘新鲜的黄花。黄花叶茎呈浅淡的绿,带一抹清灰,是好看的莫兰迪色系。黄花的花自然是黄的,是由很多细小的黄色珠子攒起来的,大小和黄泡一般,相比黄泡偏橘的颜色,黄花的颜色要更淡一点。将提前泡好的糯米磨成面,加洗净的黄花入堆舂成面团,就是粘米团的中间部分。
馅料也是需要提前准备的。苏子是从集市上买来的,虽然是集市,但卖的苏子几乎都是买卖人自己种植的,买苏子是不称斤算两的,常见的饭碗往苏子堆里一扎,再用手抓上一把慢慢撒上,直到碗里堆起了小山再也放不下了,就算一碗,一碗不过四五元钱。小山堆多高,靠的全是良心。
苏子很小,用拇指和食指一抓,就可以抓起十来颗。这样的苏子在小火烧透了的铁锅上慢慢炒,悠悠的糊香味就溢了出来,惹得人忍不住抓上一把直往嘴里送。
尽管颗粒小,但这样的苏子远远不能拿来做馅,还需把它们变得更小,吃起来才不会膈嘴,香气也更浓郁。切苏子,也是个技术活。有偷懒的姨娘用粉碎机打,结果四五碗苏子打得太碎,几乎只有一小捧。若直接捶打,苏子也会四处飞溅。最精明的办法,是把苏子倒在围了报纸的小盒子里,用菜刀细细压碎。慢工出细活,这样的苏子吃起来最是爽口。单靠苏子也是不行的,必须和了切碎的红糖,拌上一大盆,才是馅料的最佳搭配。
接下来该准备粘米团要粘的米了。之所以叫黄花粑粑,除了食材要用到黄花以外,还因为面团外面包裹的黄米。粳米洗净,泡在用林间采摘来的染饭花水里,没过多久,就染上了金黄的色泽。
据说染饭花泡水喝可以降血脂,奶奶特意摘了来,仔细淘洗干净,又在日头下晒了几日,细细收进被我扔掉的奶粉罐子里装好,只等着他心爱的小儿子回家。那个小儿子,就是我的父亲。
没有粘米的团子捏团子是女人们最惬意的时光。面团放在大盆里,周围放了和好的馅料和巨大的藤篾簸箕,一群人围着在院子里坐下来,边往捏好的面团里倒馅料,边嘻嘻哈哈聊着家常。
蒸好的粘米团随着猪羊一块运上了山,女人们热火朝天地和锅灶对战时,人们随手从树上扯下几片干净的叶子,夹了粘米团边吃边撕着被滚烫的红糖刺激到的口腔。
如果要用一种味道来定义清明,那一定是这股发齁的甜味吧。
今年的清明,不变的是那一个个粘米团。但好多东西,似乎都变了。
没有纸火焚烧的青烟,也没了柴禾毕毕剥剥的烟火气息,人们对着那一关关墓冢磕了头,围在一起吃下带来的熟食,便一一散场,像极了电影结束后的放映厅。往年清明就会成熟的黄泡,也迟迟不见踪影。孩子们更喜欢手里拿一个个方形的小屏幕。
山,静下来了。
死亡的概念,似乎离这群孩子们越来越远。是啊,那些对我们而言是亲人的坟冢,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一块块冷冰冰的石头。没有见过面的亲人,就像没有印象的陌生人,是没有什么深情的。
每到清明,母亲我还会想起我幼时的趣事。那一年,姑老祖太去世,我问母亲,“谁把她打死了?”母亲笑,“没人打,她是老死的。”于是年幼无知的我,跑到老祖太面前问她,“老祖太,你那么老,怎么还没死呢?”
那时的自己,对于死亡是没有概念的。当我第一次开始明白死的含义时,却也是老祖太用她的离开教会我的。
记忆里的老祖太,头些年用窝在躺椅上翘着二郎腿晒太阳,她是老一辈的女人,有一双裹了长长的裹脚布的小金莲。后来,她睡在堂屋的地铺上,哎哟哎哟叫了好多年,每每回去看她,她总颤抖着手在怀里摸来摸去,掏出一个已经化开粘住糖纸的口水糖来递给我。
后来,她真的老死了,葬在了林间的绿色里。爷爷常带我去给她磕头。
说起爷爷,在我约莫二三年级的时候,那一年的清明,雨没有纷纷,行人没有断魂,天气炙热,烤得人热气腾腾。彼时的我,躲在松树群撒下的巨大树荫里,偷偷喝光一整瓶啤酒,满脸通红,醉得不省人事。
唯一的记忆,是迷迷糊糊趴在爷爷宽厚的背上,他穿着白色的衬衣,嘴里叼着烧的正烈的烟。他背着我往山下走,他走一步,我垂在他胸前的手颠一颠,不出意料的撞上了火红的烟头。
那是清明节,关于爷爷少有的记忆。再回首,他已经躺在了小小的墓碑里,真的变成了一段回忆。“爷爷”这个词,在我的喉咙里,慢慢死去。
用胶纸补过的箬笠前几天上山时,父亲随手摘下了头上戴着的笠帽,感叹奶奶心灵手巧,用烧过的胶纸填补了帽子上的窟窿。帽子反过来的时候,却偶然发现了上面写的两个字。
是我的名字。
是爷爷的笔迹。
我从没留下过爷爷一丁点的笔迹。记得小学时某年的清明,我带了一只蓝色的毛绒玩具狗,在山上,我总缠着爷爷给我提字。他被缠得烦了,拿笔随手在小狗的肚子上写下来两个字:祖润。
那是老祖太给我起的名字,爷爷说是祖宗庇佑呵护的意思。这个名字大家都知道,却都很少提起。如若不是说起爷爷,就连我自己都快要忘记了。
而这只留了爷爷墨宝的小狗,最终在搬家时被我遗弃了。现在想来,甚是可惜。
爷爷留给我的东西越来越少了,就连回忆也开始变得浅淡了。
死后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呢?会像电影《寻梦环游记》里那样,一旦生者忘记了,死者就会彻底消失吗?如果爷爷注定要消失,那我希望这些关于他的文字,可以让他离开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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