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昨夜做了一宿的梦,像是沸了一锅水,回忆不停突突突往上冒。梦里时光远,人生经历并没有被岁月断层。二十年前与二十年后无缝链接。
记忆是回到了童年时光,晚饭时分,各家各户炊烟延着屋旁老树缠绕上升,直奔云霞而去。爹妈们往大门口一站,拉长调似的呼自家娃儿名字:
小英~
建平~
红梅~
不一会儿要么从村寨鸡角旮瘩,或者从街头巷尾,一窜娃儿猴儿似的蹦自己家去了。
身为80后,正好赶上土地下户改革开放的好时代,泱泱大中华像休眠火山被神旨唤醒。那个年代的父母,刚摆脱了忍饥挨饿的岁月,一股子劲儿投入到繁忙的自由经济大生产中,根本没有精力管家里的阿大、二毛、三弟、四妹……
所以绝大多数80后都是比较有尿性的。依照现在说法儿,叫“放羊式喂养”。
80后的童年里,电玩,游乐园,电影院……别逗了一样也没有。偷李子,打核桃,摘番茄,杀鸡烤鸭……我都没干过。我是80后里的怂包。
怂包分为病理性和生理性的。病理性是被后天打怂的,生理性是生下来就怂。
我是后者。
记得五六岁时,一群小伙伴临时起意偷田庄头李大爷家半生不熟的橘子。谁爬树,谁捡果子,谁放风,谁在被发现时吸引火力,安排不可谓不严密。
像我这种弱鸡型的就负责站在不远处躲着放风。这是组织第一次交给我如此重要的任务。从带头大哥爬树开始,我的每一根汗毛都变成信号波,严密关注闯进我们任务范围的“敌人”。
任务紧张进行中~忽然,一条路蚯蚓似的延伸,尽头处一个黑点在靠近。一口茶功夫,戴着草编帽的李大爷一撅一撅的出现在视弧范围,我紧张的内心如同气球被吹饱了最后一口气,忽然嚯了个口子,噼里叭啦吼起来:“莫偷啦——李老头来啦——快跑呀——”
这下可好,原本打算随直路回家的李老头儿绕弯儿往这边跑来。
青橘子撒了一地。像荷叶上的水珠被一群蛙跳掀翻,圆滚滚的落到草丛落进水田里。
李老头儿揭下他的草编帽骂骂咧咧,气得胡须跟着下巴一抖一抖的跳。
那天晚霞特别好,远山头金灿灿的,像冰激凌尖上铺了厚厚一层金芒酱。躲在柴火堆后面的一伙熊孩子,提着上气不接下气。外面骂声渐远,带头大哥终于喘匀了气恨铁不成钢的:“你太哈(笨)了。下次还是待屋头等我们算了。”

带头大哥是我哥,二爸家的。他过一岁生日那天,他家隔壁生了我。我们同月同日。
据说好几个算命的给我哥挂了相,都说他是文曲星下凡。
小时啥木头玩意儿到他手里,鼓捣鼓捣就成了手枪,房子,飞机。除了没上亮漆跟店里的没啥区别。
记得约莫七八岁,也不知他哪儿弄了截儿电池,找了些电线头儿,就做了个小风扇,就是现在小孩儿拿手里对着额头吹那种。
我好生惦记这耍伴儿:“建平哥给我带家去耍一耍嘛。”
此时哥哥应该开心的把玩具放到妹妹肉嘟嘟的小手里。
并没有。他说,不。只能在他家玩儿,只能在他眼跟前玩一会儿。
说起来他是我同学,我俩小学一年级同过班。那时候我爸妈忙着没人看管我,老爸在学校上班,索性五岁就把我拉一年级教室关起来。
真的只能叫关起来。那个年代五岁上一年级太少,我作为并不算成绩的计划外学生,班主任却没有打算让我滥竽充数。每天检查我作业极认真的。
80后是不是都对抄生字抄试卷抄课文抄……有刻骨的印象。
故事就这么发生了。
那年夏天好长。丝瓜花一直开呀开着,像不着急结果似的。蜀葵在山脚绵延了一带粉色裙脚。凤仙花儿把小姑娘的指甲盖染得水红水红的。老师让抄的作业总也抄不完。知鸟天天在树上叫着:“逃”“逃”“逃”。
那天清晨风有点凉,我的羊角小辫在肩头一搭一搭跳着。
毫无征兆的,我哥拦住了我:“妹,今天还早,咱们去路边竹林看看有没笋子虫要得不?”
五岁的孩子,连地球是圆的都不知道,又怎么知道规矩是方的。
等我们约么玩了个把小时出来:“妹,你昨天生字抄完了没?这哈儿肯定迟到了,再加上作业没做完……”
我开始用脚尖钻地,努力地思考后果:被打?翻倍罚抄?放学留下来被反锁教室?
“妹,不如今天我们不去学校了吧,我送你去你外婆家。我再去我外婆家。到了就说咱们放农忙假(那时我们那儿每学期兴放一周农忙假)。”
这么缜密的计划,五岁的小姑娘觉得很完美。外公家住山上,家门口坝子外就是果树。晚上将凉棍摊到坝子上躺着,果香抵着鼻尖传来,黑白电视在院坝桌子上咿呀放着,拿着摇扇的婶婶们聊着闲话。
如此这般想着,并没有太多劝说,小大人儿一把接过小人儿的帆布书包放自己肩上,往家里方向走去。
“哥,不对,这是回家诶?”
“当然先回家,咱们偷摸回去拿点干粮和水。我知道我家二楼米缸里有吃的。一会儿路上……”
晨光中两个小人儿影子摇摇晃晃,忽长忽短,他们对自己给自己提前放假这事很满意。
取干粮太顺利。
帆布书包里米糕在跳动,硬糖在打滚,爆米花在中间窜过来窜过去。
哥很爷们儿的一个人扛着。长长的盘山公路像丝巾给大山系的结子,绕来绕去,总也走不到头儿。
一辆辆大货车驶过,巨大阴影从小人身旁过去留下满脸飞尘。
忽然,哥从脖子上取了红领巾站路口使劲儿挥舞。终于,一辆货车停下来。
小孩子是天生的演员,说什么都极真诚的。
从头到脚比车轮子高不了多少的我,爬上货车厢十分吃力。司机底下往上托,哥在车厢里使劲往里拽。
偌大一个车斗,就我俩,踮起脚才能探出头看到两旁行道树牵线木偶似的整齐划一往后退。太阳耀得我们睁不开眼。应该是快中午了。
我忽然觉得很不对!
这道儿越来越不像去外公家马路。印象很深要经过一个三岔路口,旁边有小商店。
没有。
应该是下坡路,可是一直在走上坡路。
我俩立马攒劲儿在车斗子里大喊。哥卯足劲儿踢驾驶室后壁。
司机总算停下来,把我俩半道中放下,一溜烟儿开走了。扬起一片飞沙。
日头把我俩缩成两个小黑点,像给这丝带般的盘山公路绣上的波点。茫茫苍山,我们不知身在何处。有悔意滚滚而来,恐惧是根绳子越挣扎越缠绕。
“妹,走!我们往回走,走到最开始出发的地方我就知道去我外婆家的路了。你就去我外婆家,说你爸妈有事儿没法儿管你。”
我拎着小包儿,他拎着我,蹦跶蹦跶向着太阳相反方向走去……
到了哥外婆家已经是傍晚,最后一道晚霞仿佛为了我俩努力在山脉撑到最后,终于在我们到家时一瞬间落下去。
外婆家小村子在一个高高的地方,要经过长长的桥,再爬一道陡陡的坡。(只走过一次印象模糊了。)
夜里站在屋前坝子俯瞰,下面万家灯火如同萤火虫的暖光,有车时不时经过,带出呼啦风声。小虫子们在暗处啾鸣,月光被树杈劈成各种方块,有的像小狗有的像手帕……
哥哥外婆是十分慈祥的老人,对我们真诚的谎言深信不疑。
每天,我们在鸟叫声里醒来,早餐备好了,用过早就撒开脚四处野跑。
丝瓜花结没结瓜,四季豆该不该摘了,后山秋果子黄没黄,看中那窝番茄也是可以随手摘下来,就地生吃的。
哪怕就在屋子里躲猫也是与家里不一样的。床底下,饭桌条凳后面,柴火堆洞里,就差房顶没去了。
哥是那种能翻各种花样玩儿的小孩。譬如春节用甩炮炸牛粪,炸卷心菜,就是他教我的。“嘭!”一声,屎花飞溅,我们尖叫着跑开,嘲笑彼此脸上屎渣,笑得腰都弯了下去。
他还能把花生扯出来,花生吃掉再给人种回去。
我们在这方世外桃源尽情浪着。完全不知道外面已经快把天翻过来。
那时候还没有每家每户安电话,手机这个词也没腾空出世。俩孩子忽然人间蒸发了,学校和家里所有相熟亲戚朋友都惊呆了。不分昼夜四处寻找。
我们好像忘了我们是逃课从学校越狱这件事。大概八岁前的孩子是没有心肺的。
终于,在我们“农忙假”第六天,大早,我在坝子上看风景……
风景的里人也在桥上看我……
“大大来啦!”(我俩爸爸的大哥)我一声尖叫撒丫子往屋子里跑,直直跑到最里间卧室,一骨碌钻进床底下,一口气儿爬到最里面贴墙壁趴着,大气儿不敢出。
我发誓这辈子身手没这么矫捷过。
哥似乎也明白了啥,赶紧跟我一起躲床底下。
我有一种泰山将崩于前,雷霆将起于侧的惊恐。
呼吸应该是静止了。空气应该没有流动了。梦想再也不能照进现实了。
果然,几分钟后,熟悉的声音在床外面响起来,手电筒光束往床底下扫进来:“雪寒,快出来,我不打你,你爸也不打你。回家吃好吃的。”
天知道我那时是一只傻白甜,面对“敌人”的诱惑,我并没有负隅顽抗,直接爬出去了。我哥在后面使劲拽我脚,扣住我鞋子,大声吼:“别出去,骗你的,都是骗你的,出去就挨揍!”
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
我不记得我哥最后是怎么被他们弄出来的。之所以叫“弄”,因为他足足坚持了三十几分钟才出来,必定是被动了武力的。
这样惊天动地的大戏就这么落幕了。
回家没有走路了,“大大”带我们全程坐车。可是路上的风景一点也回忆不起来。大概是没有心情去看了吧。
回到家,老爸就在屋子中间用粉笔比着我脚画了个圈,让我跪里面,跪多久也忘了,那大概是不久的。
还让我伸出手,用细竹块打了几板子,也没啥印象了,应该是打得很轻。
直到现在我才懂得了那一刻,老爸眼里的担心,失而复得的开心,还有对平时疏于照顾的后悔。
文人就是好,罚孩子都是这么的阳春白雪。
我哥就惨了,被我二爸摁条凳上,让他自个儿去取了柑橘树上的刺,扎脚板。用木条儿打屁股。
那叫声,跟杀过年猪似的,划破长空。
这么多年,我都还记得。

这辈子除非有机会收购阿里,腾讯,京东……否则再也干不出一件事能比这事儿更惊天动地了。
第二学期老爸给我上了学籍重读一年级,从此与哥分开读。
现在的他长成了个大胖子。长辈们偶尔还会拿这事取笑。我也给我的孩子絮絮叨叨自己小时候的荒唐事。那时的无知,那时的单纯,那时的无所畏惧。
一梦经年,有泪如倾。

记下这些过往,任凭岁月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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