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老人,就是一部历史。
一
大爷凝望着垃圾,表情平淡,神态随和,皱纹像皮带一样条条绷紧。层层叠叠的纹理中,两道缝隙忽然开裂出来,散射出平和而又蕴藉着火花的光,如同玻璃刀,切割着地上纷乱芜杂的玻璃渣。
垃圾乜斜着狗眼,瞅着大爷,低声下气。午后的阳光照耀进来,塑料餐盒上的油光愈发灿烂辉煌,金光烨烨。为首的是一排排塑料瓶子,里面盛着深黄污浊的泡沫液体,在阳光的散射下,像是新酿出的啤酒。有些瓶子身体破裂,汩汩黄水从中渗出,搅和着灰尘紧紧粘贴在地上,如同沼泽泥地。
大爷捡起一个瓶子,晃了几下,泡沫液体更加鲜黄,耀眼夺目。他试图转动瓶盖。瓶盖十分紧,像是砌在瓶口。他一撸袖子,布满口子的大手粗壮有力,老茧吱吱嘎嘎摩擦瓶盖,硬是给拧开。凑过鼻子一闻,童年的记忆顿时涌上心头。大爷姊妹四个,他是老小,而且就他一个男娃――大姐十岁时掉冰窟里死了,二姐六零年饿死了,那时母亲整天不吃不喝,神志不清,数九寒冬里落下了气喘病――他被惯上了天,经常对着家乡的老井恶作剧,脱下裤子,就朝井里撒尿,舒坦痛快。如今,村里其他的井都已干涸,只有这口吸收了他童子精华的井水永不枯竭,且甜美爽口。他还记得有一年老丈人想喝自己村的井水,结果因为这难为情的回忆,只给岳丈带去了河水。
“唉,现在这些学生……”
瓶子里的黄水哗哗啦啦倒进厕所,像是一川瀑布。厕所紧挨着垃圾堆,他们永远是难兄难弟,却经常拌嘴。不是垃圾堆里的塑料袋飞到了厕所,就是厕所的卫生纸跑进了垃圾堆。大爷的任务是调解难兄难弟,当和事佬和稀泥,把垃圾堆打理干净,同时不让厕所丢面子。
大爷每日都在这种环境中工作,经常受到难兄难弟的非难。他的皮肤被腐烂酸臭的液体腐蚀成一块一块,像补丁一样挂在肉上,坚硬如钢。海魂衫活像一幅泼墨画,蓝白条纹一片片呈黑白状,已经看不出是带有条纹的衬衫了。七十年代的军裤紧贴他的腿骨,各种污渍赤橙黄绿青蓝紫,彩虹似的点缀涤卡布料。这倒衬托出他那双亮黑色的高筒靴,不过已经被尘灰涂抹的不再亮丽。
见过大爷的人,总会对他胸前的像章念念不忘。那是他最引以为傲的物件,是妻子送给他的信物。他永远不会忘记妻子亲手把像章挂在他胸前的那一天。在他的记忆中,妻子留下的只有这枚像章。
一个青年走过来,一手拿短扫帚,一手提小戳子。他长的很滑稽,通红的圆脸上悬挂着一对浓眉,映衬着圆溜溜的大眼,像只受惊吓的猫头鹰。他叫袁力,经常跟大爷聊天谈心,时不时地还帮助大爷干活。
“大爷,我来帮您。”
“不用不用。”大爷咧开嘴笑了,他的笑容纯真朴实,“你去睡会午觉,这些我自己来就行。”
“别啊,这么多垃圾,我来帮您。”袁力弯下腰,刷刷地扫地声像他洪亮的嗓音,轻轻震动着午后的宁静。
“唉,你说说,这些垃圾,让我怎么收拾。”大爷一边说一边清空瓶子。
“学生是越来越懒了,连厕所都懒得去,还让大爷您这么忙活。”袁力的语气给人一种政治家的决断感。
“每次我都得倒掉这些东西,然后把瓶子放进大袋子里,搁在我住的屋。天一热,这个袋子的味啊。”大爷说到这,五官全都挤在一起,摇摇头,挥挥手。记忆如同一个不速之客,再次敲响了他的意识。他回想起小时候,自己蹲茅坑拉不出屎的样子。那时他只有七八岁,跟着老爹磨高粱面,做出来的窝窝头吃下肚就很少再出来。他三姐就是这样,肚子大脑袋大,看着聪明,一拉屎,蹲下去就难直起腰,像只瘦猴在树上看光景。
袁力叹了口气,默然扫地,刷刷的声音像漏气的球,无精打采。
午后的太阳被云彩慢慢遮住,一阵风吹进厕所,在每个坑位前转了一圈,又从垃圾堆旁的窗口出去,沉着而又迅疾。
“有空来我屋里坐坐,我再给你讲故事。”
“好啊大爷。您上次说得那段太有意思了,等我找时间再去听下一段。”
袁力经常到大爷的小屋里听那些落满灰尘的人生故事。这个青年也很有意思,其他学生玩手机谈恋爱,抽烟喝酒逛街,他却整日在宿舍闷头看书,或者到大爷屋里听故事。大爷见他来,便打开收音机,听红灯记,讲老故事。他的观众,仅此一人。
瓶子不时溅出腐臭的黄水,像昆虫分泌出的粘液。大爷努力回忆上次的故事,思绪在飞速运转。
秋收季节,麦地金黄,果园火红,难得的大丰收。村里的青年都在田里割麦子,努力赚工分,他绷紧全身肌肉,拿着镰刀一头插进麦地。旁边有一个比他高一头的大汉,那是他三姐夫,老李,身上的腱子肉像齐整的麦田,饱满结实。老李说要跟他比赛,看谁割的又快又多,谁赢了就给谁一坛酒。这挑起大爷的欲望,于是答应了他的挑战。两人钻进地里,双手只知道不停地切割,仿佛机械时代的大机器。大爷一弯腰就不再起身歇息,他整个人都已经进入酒神的怀抱了。老李起初也不起身,可后来腰累的酸痛,便稍作休息。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老李边割边歇,大爷奋勇向前。最终,大爷得到战利品后将其分享,老李面带惭愧。那天大爷高兴,多喝了半斤。
扫干净地,袁力呆呆地望着大爷。大爷已经苍老了,脸上的皱纹像山坡里的杂草,掩盖着黧黑的皮肤。鬓角也多了一层雪。袁力不敢直视大爷的脸,他从中读到了刺痛内心的文字,但是这些文字的内容他不知该如何阐释。
阳光从云缝间泻下,洒满厕所一隅。地上粘稠的液体金光闪耀,嗡嗡歌唱的苍蝇旋转环绕,腥臭酸辣的气味盈满穹顶。
“这是我的工作室啊。”大爷爽朗大笑。袁力沉默不语。
“干完了,你先回去吧。”
“瓶子还没有收拾好呢。”
“这些我来吧,你回去睡会午觉。下午不是没课?”
“对,可是我睡不着。中午没有午睡的习惯。”
“哦,那就看看书,散散步。别在这里浪费时间啊。去吧去吧。”
“好的大爷,您先忙。我先回去了。”
袁力道了声再见,收拾好工具回宿舍了。有几个上厕所的学生走进来,目无一切。大爷蹲在垃圾袋旁,挑捡好用的瓶子,一片片黄水从他的指尖流淌,像是在讽刺他幼年的恶作剧。
那些日子,老李经常找大爷喝酒。大爷结婚后,老李跟大爷的来往渐渐少了,可彼此都惦记着。一天晚上,老李醉醺醺地过来,对大爷说:
“我刚才看着一个老妈妈,从井边上跳下去,又蹦上来,一身尿……”
“你又喝醉了,别整天喝大酒。秋兰!”
妻子端来几个窝窝头,活像一颗颗牛屎蛋。
“胡诌!”老李做了个手势表示否定,“我真看着了!出溜出溜的,跟只耗子似的。”
“中了,吃点东西垫垫,一会儿我送你家去。别喝大酒了,这不是什么好事。”
“切,你有了老婆了,整天在家来也不见你出门子了。我今天过午没事,上邻庄找几个伙计喝了盘,这才回来。我不愿意家去,天天看你姐出个死脸!她给谁看!”
“中了。”大爷脸色变了,“闭嘴吧!”
妻子在旁边静坐,她知道,一群醉汉说胡话,娘们家是不插嘴的。不如瞅着老李,摆出一脸厌恶。
“秋兰,你先回屋困吧。”大爷很为难。
妻子给两人倒了碗水,哼着红灯记,回屋睡觉。那小细嗓余音绕梁,久久不绝:
听奶奶,讲革命,英勇悲壮……
“少喝酒吧老李,多陪陪老婆孩子。”大爷想劝劝他,“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我跟你说,你能跟着我三姐那是享了八辈子福了,回去好生干,你儿都能到坡里送饭了,还不知足?”
“嗨呀,你以为我不想好好弄?我心里头堵得慌。成天叫庄上人戳我脊梁骨,难受啊。”
大爷看着老李,低头不说话。老李是老党员,可是这庄上老有人说他吃公家钱粮,处处有人戳弄他,背后不知道挨了多少唾沫。黄泥塞了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他整天浑浑噩噩,外头受了气,到了家就拿老婆出气,砖头块子直接砸到他三姐的肚子上,花夹袄上沾满了碎砖头渣,薄嫩嫩的皮肿起了绛紫的淤青。当时大爷异常愤慨,他看着三姐身上的淤青,想找老李饱饱地揍他顿。可是他只是在心中念挂道:不得好死。以后该怎么着还怎么着。
深夜,大爷回到屋里。那是宿舍楼一个特殊的房间,不过两平方米,可这屋里却被大爷塞得满满当当:床铺,棉被,枕头,椅子,大桌子,小匣子,煤气灶,锅碗瓢盆,米面油盐。大爷喝了一点昨天剩下的粘粥,脱去衣服,慢慢摘下毛主席像章,放在枕头底下。
干瘪的身体翻来覆去,硕大的被窝似乎空空如也。一种伴随他一生的恶魔总是在黑夜悄悄降临在他的面前,他不能承受,不能摆脱,因为那是他的选择,他只要选择了就只能默默忍受无情的代价。无数人都选择了另外的路,因此无数人庸俗至今;只有他一人选择了这条路,因此他一人独享痛苦。现实只有在黑夜才能成为真实。
乡间的雾气最为凝重。黎明的星子还未归家,阳光便从浓雾罅隙中点点渗出,露出不清晰的头来。农院里群鸡齐鸣,不时传来三两声犬吠。他从梦中醒来,下意识地摸了摸身旁,还好,身旁的女人玉体横陈,温柔地打着鼻息。刚才自己梦到她出了远门,再也没回来,惊出一身冷汗。他穿好衣服,煮了一锅粘粥,回来见她已经醒了,瞪着大眼,咕溜溜打转。
“河边的苞米就剩一茬了,一头午就能收完。”
“我得帮老李干一头午。前天喝酒的时候跟他说好了,帮他收收苞米。”他说,“你先过去吧,等晌午我找你去。”
“中。”
两人喝了碗粘粥,扛着农具,出了大门。
“过来。”女人好像发现他少了什么东西,“你这个记性!”
女人亲手给他挂上像章。田野雾气凝结,一片朦胧。
像章在他胸前闪闪发亮,如同春雨中的闪电。
二
摇滚电音和嘈杂叫喊划破了校园的清晨。宿舍楼下的那条长街全部都是各色俊男靓女的摊位,每个人装扮夸张,脸色红涨,像一排排煮熟的螃蟹。小小的摊位挂满了色彩纷呈的宣传画和大标语,像先锋艺术家的前卫艺术展。女生扯着高音高声呐喊,男生响着低音低声轰鸣。电子巨响回转寰宇,直上云霄,又俯冲直下,冲击耳膜,仿佛村委会立在村头的高音喇叭,在一字一句地念叨着:一年一度的社团招新开始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欢迎老腊肉小鲜肉踊跃参加!
宿舍五楼最中间的小屋阴暗干冷,穿堂风像过路的大货车呼啸而过,给人留下一身鸡皮疙瘩。大爷关上窗子,阳光映射到窗子上,光影婆娑。他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破旧的红瓶,服下了几颗降压药,靠在椅子背上思考今天一天的营生。他得先到楼下收拾大垃圾桶里的垃圾,那儿堆得像一片化粪池,脏水淌了一地,学生都没法下脚了。下午得收拾厕所,还有旁边的垃圾堆,再清空一下绿垃圾车,那车上画的孩都看不大清了,再不清理脏灰可就跟水泥似的砌在那儿了。
望着窗外,遥远的记忆引他去向遥远的过去。
妻子走了,父母也先后老去。大爷无妻无子,下了田,便一头钻进酒缸里,饮他个天花乱坠。他的同道中人,就是老李。
“该找个伴了你。”老李将地瓜干酒一饮而尽,双颊像大姑娘涂了胭脂,满嘴喷着香辣辣的酒气。他又拿了块小石头,放在嘴里当过口的下酒菜。那个时候,没什么可以下酒的,石子都能变成美食。
大爷不说话,憋着一口气,仰着脖子咕咚一下,辣齁齁的液体顺着食道一路烧到胃,像是着了一团火。
“我让你姐给你找个。”
“唉,快不用了。就这样吧。”
大爷拿过酒壶斟酒,一不留神全洒了出来,淌了一桌。酒点子滴滴答答,落到地上,像一颗颗眼泪。
外面的大学生像蚂蚁搬家一样,慢慢增多,从五楼向下看,人头攒动,人山人海。高音喇叭喊的人心烦,听上去乱七八糟,完全听不懂讲了些什么。大爷关上窗子,打开收音机。
破旧的老盒子吱吱嘎嘎地放映新闻,尽是些娱乐明星的绯闻琐事。播音员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三天没有咳痰,嗓子像被糖浆黏住一样,噼噼啪啪。大爷伸长了收音机的信号线,朝四面八方一转,又调了一下音频,红灯记的旋律如银河般洒进大爷耳中,心里舒坦起来,像是吃了半斤高粱酒,就着猪头肉。他跟着哼唱:
却原来我是风里生来雨里长
奶奶啊,十七年教养的恩深如海洋
忽然,大爷的心头肉一阵颤动,老树杈般的手伸向枕底,像章辉煌万丈,毛主席光照四方。记忆里妻子露齿微笑,像一排象牙梳子,透过光阴梳理大爷心头的芳草。他隐约想起妻子的一生,心像是被一只梅花鹿重重撞击,不停跳动嗵嗵作响。
那天上午生产队农忙。苞米地飘来阵阵香气,藏在红须里的棒子像孕妇的肚子,颗颗健壮,粒粒芬芳。村头的河水环绕麦地,泉水如运动员赛跑一般冲刷河堤的鹅卵石,湍急高涨。不知名的小鱼游来游去,自如快活,透明的虾卧在石间,如浮游生物,在水中上下求索。
“今日起志高眼发亮,讨血债要血偿
前人的事业后人要承当,我这里举红灯光芒万丈。”
歌声飘扬回荡。男人们老远听着,猛然回头朝出声的地方乱瞅,手中的镰刀慢慢放下,侧耳倾听;女人们老远听着,黄布头巾像小兔一样来回抖动,小红嘴朝一边乜斜,吐出些不干不净的词。大爷闷头干活不言语,但是那歌声像澡堂的热水,暖得他心头痒痒,浑身发热。
妻子负责的那块地就在河边,路滑地湿,河堤不偏不倚,愣在那生了处缺口。水突然上涨,像十七八的青年,窜窜长个子。她收苞米没走好,从堤上连同苞米秸一齐失足,像一只蝴蝶,消失在水中。
发现她时,庄户人家刚刚开饭。远处,炊烟犹如幽灵,飘扬,袅娜,像是要帮女人上天,言好事,报平安。
那天,大爷立在河边,守着妻子,一声不语。像章挂在胸前,白如灰土。
电声乐队和重音音箱轮流地演唱,呼喊声全都让位给他们,任凭他们忘我放肆。一个全身破洞的青年人,满头蓝发,墨镜和口罩遮挡脸上的肉,密封严实,像是全副武装的特种兵。沙哑的歌声透过话筒响彻校园:
也许迷途的惆怅会扯碎我的脚步
但我相信未来会给我一双梦想的翅膀……
大爷安然闭眼,凝神了许久,随后穿好工作服,凭借窗口亮光小心翼翼地别上毛主席像章,出门往左去了阳台。黑屋离阳台只有几步距离,那里摆满了被褥衣物以及卫生工具。昨夜秋风瑟瑟,内裤袜子上衣裤子遍地生花,像五色斑斓的百花园。大爷把衣服一件件捡起,重新挂好,为防万一又从自己屋里找了几个夹子一一夹紧,活像一只只老鼠被捕鼠器夹住了尾巴。见阳台收拾齐整,大爷又抄起大笤帚,挺起一身仙风道骨,往楼下走去。
村口大磨前,一条大狗摇拉着长尾巴,舌头伸得老长,像一根香肠,哈嗒哈嗒直喘老气。大鹅顶着一头白毛,撇着大嘴,像个老汉似的摇晃走路。它走走停停,站在磨盘前像战士一样守护大磨,见到生人,扑棱开翅膀,拱着头,拼刺刀冲锋一般冲向敌人,看家本领不亚于大狗。
两个庄户人,一长一幼,一前一后。大人腰上绑着绳子,推着石磨,运足气力,磨盘轰然转动,细细研磨高粱,酒红色的高粱粒颗颗如血。小孩跟在大人屁股后面,像只小驴驹一步一步往前挪,同时摆出一副吃力的表情,额头青筋爆出,双颊红光四溢,佯装推磨。高粱面粉稀溜溜,回家做成窝窝头。小孩小手一握,一口吞下去,剌得嗓子生疼。
想到这,大爷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眼睛扁平如隙,干瘪的嘴唇微微绽放,脚踏楼梯,哑然失笑。
“欢迎老腊肉小鲜肉踊跃参加!”窗外喃喃喊道。
三
离小屋最近的那间宿舍,便是袁力的小窝。它就在小屋的右侧,正冲楼梯口。
时至今日人类骨肉里始终流淌着野性的血液,特别是当一群血气方刚的青年人群居的时候。这种野性不只是真性情,还隐含着人类的本性,不受控制的动物的本性。
如果不进袁力的宿舍看看,那么我们根本就不会有如此深刻的感受。四张上下床,密密麻麻地散布着铁锈,像一张起了麻疹的脸。墙皮一层层脱落,床板缝桌子缝椅子缝每个空隙都落满白灰。若不是学生贴上了各式各样的壁纸,这些大白墙肯定会像成年人出门裸奔一样脸红羞赧。客观条件并不会激发学生改造世界的决心,相反,他们对这片乐土给予了更加毁灭性地打击。纸,笔,烟,酒,糖,尿,水,饼,米,面,菜,汤……可见与不可见,可闻与不可闻,可知与不可知,万物的精华仿佛都汇聚在这间小小的宿舍中。清蒸,蒸发,发酵,酸甜苦辣,人生滋味,呛了水一般往鼻子里直灌,完全能改变一个人的味蕾。所以有人说,上大学是有用的,一个人哪怕什么都不干,仅在大学宿舍里待上四年,都比没上大学的强。这种人说得是有道理的,虽然这种有用的经历不亚于一场折磨。
一个年轻人坐在下铺,正拿着碎了一半的镜子,仔细打理红头发,时不时地用发胶固定发型。发胶所到之处,如同黎明的星星,稀少而闪耀,一股浓烈的化学气味弥漫散波。
袁力打开饮水机开关,往杯子里倒热水。宿舍里有两张上下床是空着的,其中一张床上摆满了衣服和书,另外一张床则放着一台小型饮水机,周围都是错综复杂的电线插排,还有几件随手扔在旁边的衣服。饮水机咕嘟咕嘟响,像是有人往水里吹气。热水还没倒满,饮水机的提示灯就暗了下来,水流戛然而止。袁力看了一眼大桶,大声喊道:
“红毛!没水了!该你抬水,下去抬!”
“嚷嚷什么,跟叫丧似的。”红毛没好气的说。
“没水了!赶紧抬水去。咱这饮水机不大好用了,这个灯老是一会亮一会不亮的。”
“唉,早跟你们说不要了再换个,你们就是不听,一个个的非得等到屎鼓腚眼门子了才知道上茅房。”
袁力听了这话,一团火从前胸烧到了嗓子眼。不过红毛那张不干净的嘴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忍一会也就算了。他没有说话,慢慢坐到红毛对面的下铺上,来回翻书。
“我说。”红毛嘴皮子翻动,眼睛仍盯着镜子不放,“咱宿舍都脏成什么屌样了,怎么还不收拾收拾。”
“还不是你整成这样的。”红毛的上铺周泽看起来像是在睡觉,实际上正密切地关注底下的一切,像深夜警觉的长耳兔。
“这都赖我了?你个狗日的就没乱扔吗?”
“切,儿子就是儿子。”周泽朝里翻了个身。
“红毛,今天好像是你打扫卫生。”袁力的上铺荣刚从床上起来,笑嘻嘻地说。
“没见你爸爸我正在忙吗?顶着俩眼看着跟个人似的怎么就这么不长眼神。”
“你说话注意点。”袁力放下了书。
“哎,好了好了,还让不让人睡午觉了。”周泽打了个哈欠。
“哎……今晚我就不回来了,有夜班,没法弄啊。”红毛喷了一下发胶,手放在头发上,左摇摇,右晃晃,像是在抓虱子,“你们是不知道啊,昨天我撩的那个妹子,那腰,那小脸,那大奶。”
他伸出女人似的小手在半空中画了两个椭圆,活像达芬奇画的鸡蛋。
“唉,跟你们这些小处男说了有什么用?嘿嘿,像咱们的研究生袁力,整天只知道学习,哪能知道这种乐趣。”
上铺的哥们儿们拿出手机乱点一通,手指头像是打地鼠的锤子。袁力还在看书,但注意力已经不在书上了。他脸上的肌肉微微颤抖,那团红毛似乎点燃了他心中的怒火。
“我今晚也不回来了,我兄弟来了,今晚蹦迪搞起。”周泽盯着手机屏幕喃喃地说。
“那今晚就我跟荣刚两人在宿舍了?”袁力扔下书,瞪大眼睛,犹如一只受惊吓的猫头鹰。
“呃,不。你得一个人住了。我对象来找我了,今晚上夜班。”荣刚话音未落,周泽跟红毛便大声笑起来。
“好吧,正好让我清静清静。”袁力的表情与其说是无奈,还不如说是兴奋。他喜欢独处,这是他获取能量的唯一途径。在舍友眼中,袁力是一个特立独行的存在,仿佛在他身体周围有一层保护膜,使他与外界格格不入。
“你也该找个对象了袁力,我给你介绍个俩仨的吧?”红毛起身跺了跺脚,黑皮靴发出咚咚巨响,像一声声闷雷。
“别听他的老袁,他那儿的货,净是些歪瓜裂枣。”周泽说。
“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酸。养你这种儿子,没法弄。”
“赶明儿给我介绍介绍。”荣刚坐在上铺,快速敲击手机,“我快让这个整得烦死了,每天都得缠着干这干那。”
“你?等你爸爸我玩完这个再说。”红毛从皮衣口袋里摸出一盒万宝路,迅速抽出一根。周泽也闹着要抽烟,红毛抽出一根,又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自己点上后,一同递给他。
周泽猛吸一口,随手把打火机扔到饮水机旁边。打火机歪斜着身子,像是一把红彤彤的瑞士军刀。
“我先走了,儿子们。”红毛说完要走。
“你还没打扫卫生呢。”袁力的话语掷地有声,活像演讲的政治家。
“回来再说。”
“不行!你必须得打扫完了它!又要让我帮你扫吗?”袁力起身紧盯着红毛,发射出雄鹰一般的目光。
红毛被袁力突如其来的力量震慑到了:“你再帮我一次,回头我给你扫两次。”
“不行,你今天必须得扫。”
红毛弹了弹烟灰,眼神里充满火气。他瞪着袁力,额头上的青筋根根暴露,像一条条蜿蜒遒劲的藤蔓。
荣刚和周泽都放下手机,注视着这一切。
“好,不就是扫地吗。我扫。”
他扔掉烟,脚踩烟头做圆周运动,抄起那根短扫帚,弯下腰一边扫地一边喘着大气。
袁力突然变得如此强硬,这令舍友们感到惊奇。他不忍心看到这么一批垃圾在宿舍腐烂生蛆,他不愿意让大爷再受一点劳累。虽然大爷的劳累是无法避免的,但是,他还是想让大爷尽可能地轻松一些。此刻,袁力思绪纷乱,大脑已经被冲动与理性的混合物刺激得伤痕累累。他想去找大爷谈天说地――那是他唯一的精神寄托,他像是垂死的人握住一根救命稻草,企图扭转混乱的处境。
红毛把垃圾扫到宿舍门口的走廊,直接扔下扫帚,朝着楼梯口走去。恶臭的垃圾将走廊牢牢占据,像一堆路障。
“你过来扫干净它!”
“不了不了,你自己扫吧。”
“不行!”袁力捡起扫帚,冲上前去抓紧红毛的袖子,“你扔在这儿不管了,那大爷得忙活多长时间!”
“我说袁力。”红毛的红毛扎煞起来,像一根根鸡血藤,“你怎么整天大爷长大爷短的?他是你爹?值得你整天这么舔他腚眼?他一拾破烂的,学校花钱雇着他,就是让他好好扫地乖乖拾破烂,咱扫干净了,那他们干什么啊?白吃干饭?”
袁力的怒火再也无法控制了,浑身的血液凝聚成一股亟待爆发的力,如同火山爆发前最后一次地壳运动。他冲上前,扑到红毛的身上,揪着他的头发,拳头猛地砸去,犹如夏日的暴雨。
“你疯了姓袁的!”红毛不甘示弱,他怒吼着,反身揪住袁力的衣服,一把将其拉倒在地。两个人的拳头像飞舞的铁锤,重击对方的肉体,叫喊撕扯的声音如野兽搏斗的嘶鸣。
周泽和荣刚赶上前去,阻止两人大打出手。走廊慢慢聚集起了一大波围观的学生,穿内裤穿拖鞋一丝不挂各色各样的身体汇集一团,活像角斗场里的贵族。他们追到最前面,踮起脚尖,眼睛瞪大,观看袁力与红毛的比武。
垃圾路障招来了一群苍蝇,嗡嗡回响,仿佛在吟唱赞美诗。苍蝇们随意排便,餐盒瓶子塑料袋上落满了苍蝇屎,成堆成片。
五楼最中间的小屋里传来红灯记的旋律:
我爹爹像松柏意志坚强
顶天立地是英勇的共产党……
荣刚和周泽两人一边一个,试图拉开红毛和袁力,可是他们的气力与怒火掺和在一起,根本不能拉开。
小屋的门缓缓打开,露出了榆树皮似的脸。
学生们围成一个半圆,从上帝的视角来看像是一座拱桥。一些人嚷着闹着,脸红脖子粗,仿佛他们也刚打了一架。
两人还在扭打着,不过出手没有之前那么重。袁力透过人影看到了一枚毛主席像章通身发光,于人影间踽踽独行。他率先松开了手。
大爷拐到阳台,回来时手持一把大扫帚,颇有秋风扫落叶的气势。他哼唱着:
我跟你前进绝不彷徨
红灯高举闪闪亮……
人群中爆出一阵嘘声,他们指摘袁力的懦弱,同时对红毛评头论足。只见走廊里口舌唾沫如飞,手指指点如画。
周泽和荣刚把握时机,像张开翅膀的老鹰,抱紧两人的腰不放。红毛的一头红毛杂乱无形,皮衣口袋被扯碎,腰带稀稀拉拉挂在腰上,黑靴子蒙上了一层尘土。袁力满脸血印,头发更乱了,衬衫皱巴巴的似乎被揉成一团。他们怒目相视。
扫地声清脆回荡,似敲击钟罄,不绝如缕。大爷在垃圾堆前,眉头紧皱,双唇紧闭。面前的苍蝇一哄而散,好像失去了主心骨,在墙上乱撞一通。手中的扫帚似王羲之手中的毛笔,行云流水,挥斥方遒,一排排餐盒瓶子朝着垃圾桶的方向滚去,像一群残兵败将。大爷又稳掌帚心,活脱脱一挺八十二斤冷艳锯,在空中,飞旋,凝华,升腾,徐落,灰土尘埃早已成大爷的囊中之物。
嘘声过后,戏剧高潮已经结束,乏味的大团圆使人们从热血沸腾中脱离出来,思考人生现实。人群如同一条受惊的蛇,向四面八方缓缓散去。只留下舞台的主配角站在楼梯口,茫然若失。
走廊上回荡着扫地声。
四
太阳阴沉西下,火烧云吞噬着灰蒙蒙的天空。一束橘红色的光透过灰云,飞流直下,穿过厕所窗户在地上燃烧,随意伸长,犹如史前的巨人,通身闪耀火光。坑位前的积水顺着光影流淌,如转瞬即逝的流星,划破臊臭的瓷砖地。苍蝇蚊子沆瀣一气,漫天回旋。便盆定时喷水,清洁着层层尿渍。
这是宇宙间最伟大的情景,所有人的阴暗面都要在此升华凝聚。
一根橡胶水管在粗糙的手掌间收缩自如,水流泼洒之处,光影闪亮,如重见天日的黄金矿藏。尿渍屎渍被逐一消灭,可海魂衫上却多了汗液的渍染,涤卡裤子和靴子也沾满水滴,在光影下如同成熟的麦粒。大爷揩去汗水,双手不停挪动着,水管蜿蜒蠕动,像一条蜕皮的蛇。
他的记忆在蠕动着。
一片苞米地在他家旁边,硕大雄伟。一个扎着辫子的姑娘,身穿粉色单衣,蓝色长裤,大红鞋子,胸前隆起一枚像章,红嫩鲜艳,像极了她的脸。他走上前去,脸色像极了那位姑娘。姑娘见着他,羞涩地低下头,小手来回理顺辫子。他偷偷看她,胸口的布袋随着心跳上下起伏,手掌心莫名出了一片片汗。
两人只是那么站着,不说话。
“过来。”姑娘先开了口。
“嗯。”
“过来!”
“嗯。”
“耳朵叫驴毛塞着了?过来!”
“嗯。”
风吹过苞米地,一阵凉爽。苞米杆像五大三粗的汉子,雄姿英发。
“你怎么连个大气都不吭?快点过来!”姑娘撇着嘴。
“嗯。”
“你真是个痴巴!木硬了?”
姑娘这话,惹得他心里像爬了一只蚂蚁,刺挠得难受,白白嫩嫩的脸立马涨成柿子,一句脏话忍不住脱口而出:
“胡诌!”他顿时后悔说出这个词。
只听苞米地回响着笑声,一群麻雀叽叽喳喳,惊起群飞,一对笑靥在姑娘脸上绽放。她招招手,说:
“过来!”
他双脚发颤,一点一点挪到姑娘面前。姑娘从布袋里拿出一手绢,从中取出一枚红光闪耀的毛主席像章。两人的脸照得殷红。
她亲手把像章挂在他的胸前。对于他来说,姑娘如胸前的像章一般,牢牢挂在他的心上。
大爷扭紧水龙头,把水管团成一团。地上的积水多了一层,与阳光融合,化作一摊火海。大爷脚步匆忙,靴子四处踩动,啪嗒啪嗒响得清脆。该洒消毒液了,他咕哝着,从垃圾桶边拿过来消毒液瓶,对着光影上下喷洒。化学药品的气味四散开来,仿佛能看到它们蒸腾成雾,迷离四周的墙壁。整个厕所朦胧如青烟。
几个学生进来方便,闻到气味又捂鼻打道回府,他们的五官被熏染得扭曲变形。
消毒液的气味挥之不去,大片大片的污渍从墙上便盆上脱落,黑水黄水混在一起,像一堆颜料七彩融合,形成全新色彩。腥臊烂臭夹杂化学酸臭,传统气味结合现代气味,整间厕所宛如一个五味俱全的大熔炉。
他的记忆飞得更远――
掀开白布,她布满脏污,冰凉精湿。脸上的皮跟肉分离开来,像是一个个大水泡,发白松软。手和胳膊起了一些褶皱,如同鱼鳞缀在皮上。长发散乱,垂到腰间,脖颈里全是水草和发丝。粉红单衣斜挂在身上,蓝色裤子贴着皮肉,像是捆在了身上,结结实实。大红鞋子不见了,找遍河岸都没见着影。
娘家人哭成一片天。他的父母过来,一直安慰他。全村人也都向他致以哀悼,眼泪如雨,哭喊震天。
那只生了蘑菇的老拖把在大爷手中总是那么自然合适,如同一件合身的衣服。他对着这些污水左右开弓,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光影慢慢暗淡,阳光开始变成暗红色,仿佛是上帝的血液。大爷并不理睬,他甚至重重擦拭那些有阳光的瓷砖,像是要将一切阳光通通消灭。老拖把头上一团枯草,擦得地面吱啦吱啦叫,蘑菇也跟着掉了一地,散在水面如竹排江中游。大爷竟被这蘑菇恶心到了,贲门收缩,食道反刍,胃粘膜刺挠得火烧火燎。他有些不适,但腿上的肌肉还是鼓鼓囊囊的,胳膊正源源不断地往拖把上运送力量。他相信他会战胜不适,正如自己曾在那天战胜自我。
这是短暂的胜利。
棺材行在队前,他居中,鼓手在后。荒岭上的羊肠小道曲曲弯弯,像一条在泥土中乱窜的地龙。蒿草密密麻麻,路边,坡里,山顶上,划得人脚腕生疼。
入土为安。荒野天地间,悲恸不绝。他自始至终没有掉过一滴泪,只是望着满是石子的土堆,不说话。
回到家,父母兄弟劝他节哀,他答应着,没多说话。深夜,邻居听到了他洪亮的哭声,活像黑夜中的迷雾,在庄户人家里飘散。月光如同水银一般,微微浸透着蓝光,在他胸前寂寂流淌。
西边的天空,零星灯火寥寥跳动,火烧云变得黑暗无光,红黑色的光影不断变暗,混沌不清。夕阳默然消失在地平线,最后的一束光影在厕所地面上摇摇欲坠,像是即将沉入海底的巨轮。昏暗的走廊隐约可见人影走动,宿舍里的人造光晃晃悠悠,微弱地投射到走廊上。大爷完成了一下午的清洁工作,此刻迷迷糊糊,好像做了一场梦。当他睁大眼睛重新审视身边的一切时,厕所的墙壁突然摇来摇去,晃荡不止,他的眼前只看到了黑色,旋即头冒金星,跌倒在地。几个学生在一旁方便,见势不妙,立刻上前帮扶。他掌握好重心,在学生帮扶下直起腰来,慢慢说:
“老了,又犯了。”
“大爷,您回屋休息休息吧。”
“不行啊,你看那边的桶。”他指着厕所旁边的脏桶,“唉,团圆媳妇不吃冷面饽饽――早晚是嫚的。”
垃圾桶旁又多了几个金黄明亮的瓶子。
“身体重要啊大爷。”
他没吱声,慢慢抬起头。
恍如浑身遭到电击一般,大爷忽然打了个激灵,眼睛瞪的极大,嘴巴豁然大开。他看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世界。身边所有的便盆、瓷砖、窗户、水管如国王的宫殿一般金光旖旎,消毒液的雾气蒸腾着满屋黄金,如天宫仙境。坑位前水流汩汩,泛着金光,轰隆隆直冲而下,遍地流满金水。一层淡淡的黄金紧紧贴住水管壁,污渍成为最辉煌的金子,闪烁着最耀眼的光芒。大爷低头一看,手中的拖把如同一根黄金权杖,高高昂首,矗立于天地,向四野胡乱地射击金粒。长水管金蛇匍匐,游走于大爷的腿脚间,金黄的信子吐出吐进,把大爷的裤腿染成一片金黄。他的后半生一直在与污垢和尿渍打交道,从来没有想过会有如此景观临幸与他。当妻子死去,父母离世,兄弟相别,自以为人生已定,倾其所有也只是冢中枯骨,不如将残生囿于斯,死于斯,自己神乐其中时,一片乐土如风吹来,慰藉他的心,感化他的魂,抚平他的伤,使他忽然体察到衰老的灵正立在一旁,微笑着观望他。生则老病则死,开心则快活,伤心则悲恸,人生,如此而已。
他的双眼蒙上了一层阴翳。两道浅浅的泪痕印在皱纹上,一直连结到胸前。像章与泪痕化为一体,亮洁如金。
五
“大爷,您好点了吗?”
大爷睁开眼睛,嘴唇干裂发紫,眼球浑浊,皱纹层层皲裂,像贫瘠的耕地。他看到了袁力。
“嗯?”大爷现在的力气只能勉强说出这个字。
“太好了,我在这陪您一晚上,您醒了,我就放心了。”袁力说着端来一杯水,“喝点水大爷。”
“嗯。”他舔了舔嘴,口中巨苦无比,舌头上像是涂了层苦胆,又腻又涩。他想直起身子,整个身板像是被钉子钉死了,用尽力气也起不了身。
“别动大爷,我喂给您喝。”
“不……用……”大爷扶着铁床架,挣开了无形的束缚,挺起腰,昂起首,缓缓倚靠在铁床架上,细微而又急促地喘息着。
“大爷,您吃点药吧。”
“药?”
“我在您桌子上找到了降压药,给您倒了几粒。”
“嗯。几点了?”
“已经十一点了。”
“唉。”
“要不要吃点饭大爷?我给您带了一盒饭,不过已经凉了。”
“不用了孩子,你先吃。”
“我吃过了。”
大爷没有吃饭。他服下药,长叹一口气,闭目不语。
“您好好休息。”袁力给大爷盖好被子,“有什么事您随时说,我在隔壁,随时过来。”
“别急孩子。”大爷的声音有些低沉,“过来吧,我给你讲故事。”
“好好休息为重,您好好睡一觉,等恢复好了我再来听您讲故事。”
“不,别急着走。”大爷掀开被子,一点一点直起身子。袁力跑过去,帮着大爷。
“您应该休息。”
“不,我想去阳台透透风。”
大爷的脚步明显不如之前了,步子又慢又小,艰难地向前挪动着。阳台上的风很大,各色衣物满地开花,一些内衣内裤堆积成山,无人认领,被风吹得漫天飞舞。
天空浓重深邃,本是黑色的夜空却受眼花缭乱的灯光影响变得暗红似血。繁星隐去,一丝闪光都没有。天气倒是很平和,没有阴云,没有雾霾,四周的高楼像高矮不均的人群,懦弱的耸立。大爷注视着楼底,黑压压的空洞正吞噬他的目光。
“我在这干了十五年了。”他回忆着。
父母走后,他种了几年地,八九年又跟着老李进城务工。经常有工人趁着夜色到海边放松,歇歇一天出的汗。六月的海滩到处都是休闲纳凉的人,泡海澡的泡海澡,逛街的逛街,喝酒的喝酒。老李来了工地,本性不仅难改,还又变本加厉。在沙滩上,一群人光着脊梁,打着牌喝着酒,旁边摆着一张张大票。路灯把这些肌肉凸起的臂膀照射得如同烤炉里的肉。
“该你了该你了,快当的!”
“大王!”
工友的哑嗓子喊破沙滩,像是黎明前的第一声鸡鸣。
他坐在一边看海,细小的眼睛苍老无神。
“你来打盘吧。”
“不了。我去逛逛。”
海风晾干了他身上的汗,工作服上白花花一片,一骨朵一骨朵的在后背开花,刺鼻的咸味灌满身体。他看着黑黢黢的大海,海腥味随风吹进他的耳鼻,一圈圈波纹涌向岸边,白色泡沫如同海的眼睛,审视星光辉耀的夜空。
他朝着大海走去,越走越深,几乎看不到尽头。水涨到腰了,他继续走,不停歇,衣服像海绵似的吸饱了水,带动他的身体不断下坠。大脑只有一团黑雾,没有像天上这么多的星星。一个声音在告诉他,往前走,你会看到秋兰,看到你爹,看到你娘,还会看到你未来的孩子。他像一个虔诚的教徒,纵使脚步被海水压制的难以前进他都要全力以赴,仿佛那是生命的全部意义。水涨到胸前,漫过像章,他只感觉到呼吸困难,像是一块大石头压住了他的胸腔。另一个声音对他说,多年来的辛酸,如果像今夜这样得以偿还,那你为什么还要来到这个世间去默默承受。刹那间,那些人,那些过去,那些未来,像寄生虫一样钻进他的身体。他哭了,这辈子除了他来到人间的第一声哭泣以外他还从未如此嘹亮的哭过。他转过头去,跑到海岸,揪下那枚像章,一拳打在海滩的泥沙上。
“你怎么湿漉漉的。”老李问。
“去洗海澡了。”他说。
“上鸡窝乐乐吧。”
他像是叫雷劈中一样,打了个激灵。忠贞满足不了欲望,他竟跟着老李一行人去了。
那是一条不足一百米的小巷子,两旁都是花花绿绿的霓虹灯和露骨的招牌,中间也夹杂着几家饭店和理发店,像是被干干净净的头发遮盖住的虱子。他们进了一家挂着红招牌的店。很快,一群烫着大波浪,一身黑的女人们映入眼帘,如同啄食垃圾的乌鸦。二十多年后,每当大爷想到这件事,他总能把这猎奇的回忆当作是一堆垃圾,尽管他后半生一直与垃圾为伍。
“大哥,到屋里坐。”
他被单独带到一间只亮着微弱红光的小屋,屋里只有一张床。一张血红的床。
女人抱紧他的腰肢,舔舐他的嘴唇。他的心变成了一个水泵,不断扩张膨胀,马上就要胀裂了。他把她当成了秋兰,他的女人。他的两只黑红的大手摩挲这陌生而又熟悉的肉体,死死盯住她的乳峰,猛然间,他的脑海中映现的是秋兰的脸,爱笑、爱唱、爱骂人的脸。他爱得要命,那才是他的女人,他的骨中之骨,他的肉中之肉,他的一辈子守护的灵魂。
一阵温存后,他挣开她的唇。
“咱都不容易。”他说,“别干这个了,现在的人都变了。”
袁力一直在望着大爷。一夜之间,大爷的头发银白如素,鬓毛稀稀拉拉,像是零零散散的晚星。他憋了很长时间的问题在这时竟像开了闸的水,瞬间冲刷而出:
“大爷,您为什么不回家啊。”
“这就是我的家。”大爷说。
“可是,您总有家人孩子啊,您……”
袁力不再说下去。
“都走了。”大爷低下头,眼中隐约闪着水珠,“这就是命啊。”
“我上次给你讲了我和老李割麦子的故事,就是想跟你说,”大爷艰难地说着每一个字,“做事,千万别停脚,要照着你想走的路,一直走下去。”
“嗯。我会去做的大爷。”袁力的眼眶湿润了。
“人来这世上不容易。好好创。”
这句话使大爷又想起来老李,他不知道对老李说了多少遍了。最后,老李走在了大爷前面。那是过年的时候,老李又喝醉了,他在热炕上握着大爷的手,淌着泪说:
“我真对不起你姐姐……我……整天在家也帮不了她什么……她真不容易,带着孩子还要上坡来锄地……我还对她那样。我想想……自己真不是个东西。”
“唉,都过去了。咱爷们好好创,在外头多挣钱。都指着咱啊。”
“你说,你怎么一直不成个家。”
“不成,不成。”大爷呷了口酒。
“这世上没有你这号样的。都那么长时间了,还忘不了?”
大爷举起高粱酒瓶,一气喝尽。
“我这辈子就这样了。这是命。”他红得像只熟了的大虾。
三天后,老李躺在交警大队。他被开大车的切死了。三姐说:那天晚上他在你家喝完酒就一直没回来。
“车船店脚牙,无罪也可杀。”大爷想起了母亲说的一句话。大爷高超的语言艺术来源于他的母亲。
“大爷,早休息吧,天凉了。”
袁力打了个哈欠。风吹乱了他的头发,活像暴风雨后的树梢。
“嗯,回去吧。”大爷说,“故事讲不完了,明天再说。”
袁力给大爷盖上被子,悄悄地关上灯,说:
“晚安大爷。”
“晚安孩子。明天见。”
门关上了,小屋安静如新生。
大爷梦到了老李。他掀开白布,空洞洞满是鲜血的肉体钻进眼中,像是一把正在剜他眼珠子的刀。老李的头不见了,脖子上留下一块红色的肉块,凝结着白色的肌肉组织,两只曾经健壮的臂膀,残缺的只剩一只血淋淋的小臂。已经没有大臂了,与其说大臂,不如说是几层带血的皮。肠胃赤裸裸露在外面,溃烂变形,肚子上好像开了一只眼,大口子斜愣在肌肉上。两条腿肿胀发紫,伤口流满了脓水。据老人说,看一具无头尸是不是亲人,只需要碰一碰身子就行,流出血的就是,不流血就不是。他动了一下老李的肚子,鲜红的液体顺着肠子从肚里流出来,像是一条从山上缓缓流下的小溪。
他们哭成泪人。出殡那天,外甥给他爹烧纸钱,摆供献酒,双眼已经哭肿了。外甥冲到铁锹底下,抱着坟堆,两手死命地刨:
“爹!出来吃饭!爹!出来拿钱!”
人们已经听不清他哭喊的是什么了,他满脸是泪水和鼻涕,泥土像胶水似的粘在身上。大爷长跪不起,他独自敬了杯酒。透鲜的高粱酒杯杯流火,绕着坟堆,长出火红火红的高粱来。那圈高粱今天仍在老李坟头环绕着,远远看上去像是给老李的坟茔修了一圈篱笆。庄户人说那是野高粱。大爷知道,现在没人吃高粱了,怎么能平白无故的在荒地里长出高粱!那分明是自己的酒,是老李的魂。
袁力安稳地睡了。除了饮水机的轰鸣,学生的鼾声之外,宿舍异常安静。袁力特别喜欢这安静,他享受这一刻。
噼啪响声。电流传导。星星火花。黑暗中的亮光。窗外洒进月光。刺啦响声。烧塑料的味道。微弱的烟。燃烧的火。迅疾的光。一声尖利的爆炸。通明的大火。烧羊毛的味道。厚重的烟雾。燃烧的衣物。化作火球的宿舍门。
袁力醒了,他醒的太晚了。
走廊上发现火情的学生高声疾呼,撕扯着声带:
“着火了!着火了!快跑!着火了!”
所有人像开了圈的羊一样,四散逃跑。有的人想来救火,可现在已经一点,凌晨时间全校停水。一些学生站在楼梯口,帮助疏散撤离,还有几个远远对着袁力大喊:
“快走!快!”
不可能了,宿舍门火光冲天,燃起一团烟雾,衣物堆积的床宛如火柱,饮水机一旁纷乱芜杂的电线插盘还呲呲闪着电光,随时都会二次爆炸。根本无法出门,除非跳窗逃离,可这是五楼,楼下是参差不齐的水泥砖,跳下去还不如葬身火海。烟雾炝得袁力呼吸道阵阵收缩,胸口闷的喘不动气。他想活,求生欲望强迫他从火舌中冲出去,可是他恐惧,担心自己浑身着火,化成灰烬。
“袁力不出来!”
学生们披着被子,从带有绿色标识的安全通道慢慢撤离。有几个哥们拿瓶装水试图减缓火势,只可惜是杯水车薪。撤离,先保自己的命要紧,被子里裹住的都是年轻的生命。有了生命就有希望。
袁力也披上被子,可是喷火的门将他牢牢困在火场,像一只任人宰割的猪猡,只会在绝望垂死之际苦苦哀号。不可知的恐惧远比可知的火焰更为可怕,他双腿打颤,嚎啕大哭。火光照着他的泪痕,像是挂在脸上的两道黄金。他瘫软在地上,此刻恨透了他的舍友,真希望死在这里的是他们。为什么他们的过错要让自己一人承担?明明是他们导致了这场横祸,与自己有何想干?为什么自己要为他们承受生命的代价?全完了,埋怨没用,自救也没用。人都已经走光了,自己只能懦弱下去,死在这里吧。
他不再哭泣。闭上眼睛,屏住呼吸。
一个披着破旧被子的矮小清瘦的身影冲了进来,脚步虽慢都是看得出他的迅疾。胸前的像章泛着火光。
“大爷!”走到跟前他才看清,他的声音简直要撕裂这团大火。
大爷蒙住袁力的身子,搂紧他,捂住口鼻,压低姿态,从大火中冲出去。饮水机被大火分裂成齑粉,木头柜子支离破碎,变作一片片黑炭。电线插盘如鞭炮一般噼啪爆炸,那把红色打火机,在熊熊烈火中化为一团火球,在易燃物中来回滚动穿梭。整间宿舍已完全沦陷在火海当中。
被子也燃起火花。大爷搂着袁力下了层楼梯立马扔掉被子,不断蔓延的火口吞噬了这苍老无力的棉被,如同一位青年人殴打一位老年人。
往事回想,一件件事情似连珠炮打的大脑没有反思的时间。他想起了厕所,想起了小屋,想起了大学生袁力,想起了幼年的老井,想起了父亲的磨盘,想起了母亲的话,想起了死去的大姐二姐,想起了挨打的三姐,想起了哭泣的外甥,想起了被肢解的老李,想起了一生挚爱的秋兰,想起了那枚毛主席像章。
母亲走前,浑身浮肿,脸盘显紫,腿上的肉都能按出一个又一个的坑涡,每到晚上都会呼哧呼哧大喘气,随时都会背过气走了的。大爷看着就难受,他有时想,母亲与其这么难受的活着,不如舒舒服服的死去。这念头让他自己扇了自己一耳光。弥留之际,母亲对他说:
“儿,老人都说,人活着为了一张嘴。我上你说,人活着,还得为别人。”
大爷一生都记着这句话。他是母亲的好儿子。
老李裹上棉袄,出了门。他也对大爷说了最后一句话。那句话是醉话,不过酒后吐真言,也是真话。他说:
“弟,这世上没有你这样的人。你比谁都强。”
大爷当时就觉得,他走过来的所有路都是对的。没有路是错的,你不走,它就是错的。
消防车来了,高压水枪照着大火不住喷水。满院的学生都裹着被子,穿着内衣,看着灭火,止不住地议论。他们一致认为,袁力是这次火灾的罪魁祸首。但是当袁力被大爷从楼上带下来时,所有人又不去想什么祸首不祸首。他们都关心着袁力,见他无恙,人群顿时爆炸出一片片欢呼声,纷纷涌上前去,搂着大爷和袁力,快活自如,活像五楼宿舍那惊魂未定的爆炸。
被子里的大爷,见到一切平安无事,安详地倒了下去。在黑暗的消防车闪光下,大爷胸前如烈火涅磐,爆裂着,闪动着。他缝隙般的双眼缓缓关闭,仿佛做了一场大梦。
梦中,妻子为他唱红灯记,戴像章。
……照我爹爹打豺狼,祖祖孙孙打下去
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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