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旅途

01

火车站，火车站广场，这二者的关系有些微妙。

从地铁出来，便到了车站的地下一层，交通连接紧密，十分便捷。

从地下随着人流沿着台阶向上涌去，我想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决然是涌不起来的。人一多，连走路也一拥而上，速度快了不少。

快到顶时，身前的男子转头向后望了一眼(这一眼是有意还是无意无法知晓)，忽然就向我左手边走了下去。

他闪身之后，眼前便一亮，天空豁然呈现。我踏上地表，车站招牌式的门脸殷切相望，似乎在等着我的到来，毕竟是老熟人了。

略一停顿，男子也上来了，他双手提着个沉重的箱子轻轻放在地上，一个中年妇女随即伸手接过去，连说了三声“谢谢啦”。

我有些感动，便用温情的目光欢送他们汇入广场的人头攒动中。

时间还有，我慢悠悠走到广场边上，暂时不想被卷进去。

刚点上一根烟，电话响了。声音从另一头传来：“到火车站了吗？…到了就好，别错过了车”。

正想纠正一下是到了火车站广场时，电话挂了，我也就少了吹毛求疵的烦恼。要不然人家回一句“那不还是到了吗”，我会哑然。

再说，追究到这个人类短暂交汇又迅速分离的地点的起始规划时，火车站应当是包括了火车站广场。

我常从这里出发，又返到这里归家。

起点情常跃跃，终点心也窃窃。

一个人的旅途，忽然就腾出来不少暇思的空间，心陡然松了许多，生出些欢快出来。

02

在那道自动门面前，证件和脸同等重要起来。

刷完证件和脸，被人用检测仪和手前后连涮带摸了一遍，算是进得站来。

又随人流滚动着上了电梯向二楼进发，我心生错觉，似乎脚与我无关，它不知什么时候开启了自动功能。

全自动的脚带着我上了全自动的电梯，加上一个人的旅途的不言不语不惊不扰，“我”这台机器自发运行，给了寄生其中的“我”更多自由。

要真是这样，人生的路倒是好走了许多。

电梯快升到顶端时，“我”莫名其妙回头一望。

一望很短暂，人群很“丰满”，偌大的厅、偌大的人群尽收眼底，闲心不知何时已膨胀开来。

在匆忙有序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最后落入我眼帘的是自动门外一只挥动的手，它正在用它的语言大声地向某人道别。

这里更多的时候是一个别离的场所，也许是为亲朋，也许是为情侣，也许是为我而设，充满写在脸上和藏在心底的欢笑和忧伤。

回头一望，和往事说再见。回头一望，望到了更多往事。是相聚还是别离？刚刚空闲的心又依依不舍忙碌。

相聚缘何匆匆，分别也即再见。

继续赶路吧，脚向着它的既定目标走去。

03

候车厅，车站的腹地，已近在眼前。它门头正中宽大的显示屏正流光溢彩，吸引着人们前来瞻仰。

人流略微迟缓，我干脆停下脚步。顿停的片刻中，脚仿佛又回到自己身上。

我从显示屏上寻到了候车区，是在A14或B15。我选了B15，实际上应选A14，因为我在10号车厢，B15为1-8号车厢。

反正10号车厢在靠近中间的部位，差别不大。心一悠闲下来似乎并不怎么把精准当回事，反而认为精准是小气，是斤斤计较。

其实斤斤计较是人的本性，起源于孩提时代，只是人在各个阶段计较的东西不同而矣。

某日，上小学的我放学回家，在房间的角落里发现一张包裹糕点的红纸，我确定家里人背着我吃了糕点。

我谁也不放过，逐个地盘问，他们笑着告诉我那可能是以前落下的。

可我怎能相信呢，我坚定地计较着我是如何信任他们，如何爱吃糕点，我的自尊啊，遭遇了可耻的欺骗。

我听不进任何劝阻，我计较到嚎啕大哭，在地上滚来滚去。直到……他们承认吃了，承认吃了还不行，还得答应弥补我。

失去凭添泪水，得到片刻安乐。

往事迅速填补心灵的空闲，我听到灵魂发出笑声，便收回呆滞在深幽中的目光，慢悠悠晃进候车厅，找到B15，寻了个空位坐下来。

04

候车厅接近足球场大小，分A、B两个大区。顶篷也许是因为太高的缘故，若不是坐下来往后一躺，仰起了脖颈，我几乎都忘记了它的存在。

它们围出的空间里，人也足够地多。眼睛无任向哪个方向转动，眼里都闪动着人影。仰望时视野就更宽广，映入眼底的人也更多。

然而，这么多人，却没有一个人会来纠缠我。在这片陌生的人海中，我在静坐中悬浮。

嗡嗡不绝的声息填满这片空间。果然是人多力量大，即使不发力，也有如此强横的气场。

气场只是环绕在悬浮的我的四周，却未入侵。仿佛这强横的气场，只是为了托举着我踏入悠然神思的境地。

我从眼前的时空，切入一片从未到过的新的天地，仿佛是隐藏于这片时空中的秘境。

在那秘境中，景物静美，人物动美，万物安然，寂寥无声。我的眼睛能够囊括一切，仿佛一切物事俱了然于胸。

一群赤膊青年男女在湖中接踵翻滚而来，他们游得翻滚得象一串跳动的鱼儿，我一一打量着他们，他们也冲我作出剧烈运动后有些费劲的各式友好的表情。

湖边的树底下，草坪上，人们三三两两，或立或坐，或舞或歌，我观察他们的神态，是如此出奇地自然地安详地流淌着的。

我走近一位手捧书卷的老者，他眼睛仍然停留在书本上，但他笑意盈盈欢迎我的神态流淌着滑入我心中，我那颗平常里愚蠢的心自然地做了更热情的回应。

我来到一处拐角，清澈明净的湖水中，一位赤裸的少年，一手向前伸展，一手向后弯曲，静静地斜卧水中，苦练神功。

我见到一群小孩儿在桥上玩耍，我叫住其中一个，告诉他要学好，要发奋图强，要……

闲逛了不知多久，那寂寥忽然深入我内心，照见我凡俗的灵魂，我凡俗的灵魂一阵颤栗，两股意识一明一暗在内心移动。

明的是：你是一个俗人，忍受不了这里的寂寥。暗的是：仙境如此寂寥，还不如人间好，如果此生过后进入的天堂是这等模样，那还不如……

喧嚣不免扰心，寂寥徒生苍凉。

心动身动，拎起包，我若无其事地走向检票口。

05

我若无其事地象一只皮球，骨碌碌随着争先恐后的人流向前滚动，一口气穿过检票口(球门线)、顺着电梯滑到站台、一个漂亮的转身后弹跳到列车10号车厢车门外。

我已经进到球门深处，虽然离指定位置还差那么一点点，但在裁判尚未吹哨断定进球有效之前，我还想磨叽一会，在众目暌暌之下，原地旋转一会，冒冒火，吐吐烟。

我知道，一旦哨音一响，我在众望所归中尘埃落定，也就没我什么事了。

刚从深深寂寥中脱逃出来的我，万分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扬眉吐气的机会，丢失得愈深愈懂得珍惜不是。

成功，我所欲也，与人共享成功的快乐，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可分先后而得也！

从秘境中的寂寥深入我内心、照见我凡俗的灵魂并使之颤栗的那刻起，我忽然生出那让如过眼云烟般的喧嚣名利掳走的灼热的念头。

准确地说，我不是一个皮球，而是一个火球。一辈子我都在补充能量燃烧，我是一团能量之火，不燃烧是不可能的。

我这团能量之火不是烧向这里就是烧向那里，我毕生的伟大事业就是控制好它燃烧的方向，我没有办法让它停止下来，除非它玩完了。

此刻，我加入一根烟的能量，让它烧向繁华喧闹中，喧闹就象使物质燃烧的氧气愈充足燃烧就愈演愈烈。

我明白了为什么在秘境的寂廖中我有一种憋屈想逃的感觉，那是因为缺氧导致能量得不到充足的释放而拥堵的缘故啊，还好我训斥了小仙童才没憋死在里边。

我控制得够好，虽然我在名利喧嚣中熊熊燃烧，但燃烧导致的高温和废气排成一条线从烟头上升入夏日的高空之中，隐蔽而短暂。

当然不是毫无危害，有一些还是飘进了周边几个同样举烟狂吸的旅者甚至是挺立在10号车箱门边上的乘务员鼻腔中，我暗暗忏悔。

我告诫自己，要进一步精准算计(学名为高度自律地洁身自好)。只有一切都在对自己的苟刻算计中，才不致于焚己坑人。

出世过于寂寥，入世囿于规矩。

烟灭了，哨子响了，我进到车厢，在5B上坐定。

06

坐定，椅背处于正直状态。

能量依然充足，便从眼神中发散开来。

坐在5A上的是个精壮剽悍的男青年，一如我跑步时经常遇见的那群练习舢板的水上运动健将们，阳光的黑子在他裸露的肌肤上涌动，散发出雄浑的力度与温暖。

我落坐时，他将整个身体都向里拢了拢，由于我保持着一路下来没有言语的惯性，我们礼貌性地微笑着互相点头示意，算是打过招呼了。

5C上是个女青年，一袭碎花短裙，后背8字开襟，裙子下摆到屁股底下便无下文，余下一片雪白的大长腿与8字中间的空白前后呼应，足显青春亮丽动人。

落坐前要经过她的位置，她利落地起身站到过道上，使我入坐并无阻滞感。我和男青年打招呼的那一套先在她这里演练过一遍。

现在，他们都趴在前排椅背上平伸出来的小桌板上摆弄着手机。在中间位置上坐定的我，反而生出自己坐姿是向后倾斜的幻觉。

姿态又何尝不是一种明白的语言呢，它们在说：青春的方向是一致的，你虽然楔入其中，只是短暂的。

我想起那年我39岁生日时，小舅祝福我的短信来。他的短信很短：今天虚岁40吧，转眼四十不惑，我还当你是少年！生日快乐！

当时我先发了个微笑，进而回复道：我还是少年，你还是青年，谢谢啦！我想他比我更早地体会了微笑下的莫名伤感。

转眼，我的青春，我曾经以为用不完的青春，早在某个站台与我话别了。

前排是对夫妇和他们的孩子，女人十岁左右大的孩子正在拔弄她的头发。过了一会才知道是在找白发。三十岁左右的年纪就开始计较衰老了。

过道另一边座位上的姑娘一脸兴奋地打电话，眼前能见的其它人都无法看到全貌，也就无法细述他们的容颜或神态，我基本能够确定的是，绝大多数都在与手机交换能量。

我想起从扫码进站后就一直揣在裤兜里的手机，便觉察到自己与环境的对立性，这让我更生出倾斜感。

我将座椅调放到向后倾斜的最大住置，在仰躺的瞬间，站台开始移动。我干脆闭上双眼，放空余下的短暂旅途，由着列车载着我在1小时23分钟后到达目标站台。

我在路上，在列车上，在中国，在地球上，在宇宙中，有着一段短暂的旅途，引发了我对生命永恒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