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不是太爱吃鱼,原因有几点:
其一,小时候受家庭条件所限,鱼可以算是一种奢侈品。除了过年时想冲着“年年有余”讨个好口彩,平日里我家餐桌基本上是鱼类禁区。偶尔有例外,还是老爷子趁着雨天不用干活,花它半天甚至一天的时间钓几条给家里改善伙食。吃的机会少,自然吃不惯。
其二,家里吃鱼的机会少,老娘练手的次数也屈指可数,于是她烧鱼的技术自然也就停滞在“不敢恭维”的境界而不前了。再加上我是个性格呆板的人,曾以为天下的鱼总是味道相似,便渐渐失去了尝试的兴趣。
再者我又性子急,容易躁,被鱼刺卡过几次喉咙,便越发不喜吃鱼。
但庆幸,我的奶奶是位烹饪高手,老人家的几次出手保住了我对鱼的接纳感。
奶奶最擅长的是红烧鲫鱼。
袁枚在《随园食单》里提出,鲫鱼的选材以扁身白肚者为佳。奶奶烧鲫鱼,却是更加严苛,所选者宽不过二指,长约半拃(我手掌异于常人,半拃约10厘米)——当老人说“整条夹走”时,你便会惊喜地发现这种尺寸的鱼放在青花碗里配饭才叫大小适中。
挑鱼考较的是眼力,做鱼的手上功夫才是关键。奶奶做鱼有“三绝”:第一,鱼儿宰杀后去鳞洗净,不用花刀而“入味三分”;第二,煎鱼前不抹生粉而鱼皮不破;最后,不用葱蒜酱而不腥。做好的鱼儿色泽透亮,汤汁浓郁,筷子轻轻一夹就可以将整条鱼脊完整撕裂,对此我脑子里总是“大巧不工”、“返璞归真”等众多词语呼啸而过,却又无所适从。
我在外地教书的时候,当地有种特产叫田鱼,彼时我每每想着带几条给奶奶练练手给自己解解馋,最终却喟然长叹:
别傻了,奶奶已经离开我们好几年了。
(二)
奶奶对瓶瓶罐罐之类特别有兴趣。
比如说,她曾经告诉我一个小诀窍:当下午的太阳照射到厨房的水缸时,就可以动手为表弟表妹们做点心了。
又比如说,祠堂一隅曾经摆满了她种的各式花儿。
再比如说,她可以用瓶瓶罐罐为道具变出各种美食,最绝的当属豆腐乳。
初冬的晴天,院子里老太们开始缝制冬被,奶奶却很不合群地开始晒豆腐。沥干水分的豆腐,再经过催霉、曝晒、腌制,最后在白酒、葱姜、酱油、八角和花椒的水乳交融中得到完美升华。等到开坛启封时,香味醇浓,细腻绵柔,那卤汁是我眼中拌面条的大杀器,而“估摸着老外在面包上抹黄油就跟我在馒头上涂豆腐乳的味道差不多”则纯粹是自己少不更事的意淫了。
换成现在,我更喜欢“咏物明志”:朱家的儿郎就像豆腐乳,温和、百搭、不起眼,你以为是阳光、雨露、食盐、辛料等对我磨砺、调教、浸淫的结果,却不知我本身(豆腐)就是一道君子菜啊,可又有谁来叹息痛恨我逝去的韶华呢?
(三)
奶奶不做酒,唯一的破例发生在我十九岁。
那年夏天,我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奶奶告诉我她酿了一罐葡萄酒。
她从床头端出一个玻璃罐子,瓶子里的液体在阳光下折射出淡淡的琥珀色,漂浮的葡萄好像跟谁斗气,涨得鼓鼓的,果皮早已不知所踪,而果肉的脉络则丝丝分明。
奶奶递给我一个碗和一个汤勺就退出了房间,我咪了一口酒,又用一颗葡萄将快嘣到嘴边的嘶吼给塞回肚子里:
这是奶奶特意给我酿的状元红!我却要被你们这些玩意儿看笑话!
这颗葡萄,我也真的可以算是和泪吞。
那一年,我高考填报志愿一路掉档,最终被一所师范专科学校录取。
(四)
去年,我哥带我去他同事家吃过一顿晚饭。
这位仁兄的家属刚从海边旅游回来,带回来七八种海鲜。他也挺客气,拿出珍藏的葡萄酒招待我们。
那天晚上,我喝酒状态极好,大约喝了三杯葡萄酒之后才感觉脑子有点迷糊,我拉住主人的手表态:“哥哥啊,今天晚上你这可以把我灌醉的,就只有那碟豆腐乳了。”
我试过,吃起来跟奶奶做的豆腐乳味道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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