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回奶奶家，正是下午阳光寂静的村落，大门没有上锁，推门进去，一院子翠绿的蔬菜极富生命力的样子，微微反射着太阳的光。这种祥和而踏实的感觉，从我出生在这里时就是如此，一位老人，一座院落，一个所有她子孙们的归宿，几十年渐渐衰老下去，又渐渐沉积起来，一如她进进出出多少载的门框色，深重而沉甸。
我在寂静的院子里挪着步子，邻居房顶上的大妈冲我喊：“老姨去田里了，你去叫嘛！”
我笑着谢过，放下手中的东西出门，一个人走在曲曲扭扭的山路上，踩着细碎的石子。离开这里太久了，忽然在这阳光和土地上，感觉到前所未有沉寂和惘然，我抬起头慢慢走，转过好几个弯，远远地看见奶奶背着一背篓柴禾，直直地靠在一棵大青石上，她迎着太阳，安静地靠在那里休息，风从山下卷上来，一浪一浪扑在身上，她的衣服便紧紧地贴在身体向后拍打，我看见她双手紧握着背篓的系带，眼睛却望向遥远的山迹，那深远而苍老的生命，托着已经干瘦的身躯，在那样一个灿烂的下午深刻进厚重的空气里，我慢慢走向奶奶，每一步都觉得悲凉，因为我不知道，这个一生都从未表述过孤独的老人，在这样一个和风的下午，是不是终觉孤独。
这是我最后一次站在奶奶的视线以外凝望她，那个夏天过后，老人便在我们的视野里暗淡，消失。消失在初冬微凉的夜里，一句话也没有说。
那一夜渐渐退却的体温，在空气里散发，又在震天的鞭炮与哭嚎声里生根，我一如奶奶的面容一般平静，但似乎每一次呼吸都将空气里生根的余温吸进胸膛，融入骨血，从此海角天涯黑夜白宿将与这温度共生共存，在每个软弱的晚上，吸吮这温暖的安抚。
随着奶奶的的离去，这座院落此后庭门深锁，那些茂盛的蔬菜，过了那个冬天，再不见新绿。而我，与这里，鸟唱虫鸣、洒满阳光的土地、炊烟飘飘的村落，与我的童年要真正的道别了。今年清明再回来，这里已是荒草丛生，疯长的野草随着山风摇曳，掩住了曾经飘香的厨门，再没有等候了很久的老人，踩着细碎的步子，捏着抹布从里面探出头来，脸上的皱纹一瞬间舒展：我的幺儿回来啦！
而那一次凝望，每每在梦中浮现，远远的看见奶奶依然背靠着大青石，在阳光下伫立，天蓝地绿。那一刻，我眼眸里的奶奶早已出离一位亲人的形态，那是一个在这片土地上生长了八十多年的生命，却又像身后大树那一刹那的树叶沙沙作响，风不停留，而那声响也再无痕迹。
昨夜梦里盛开一棵开花的树，树上殷粉的花瓣飘落，我仍是孩童，在你的院落里，落花抚脸。三周年忌日，未能在你的坟头跪拜，满心愧意却拾到如此的好梦，似是一生要受眷顾，即使时光模糊记忆，这有生的年岁里，便要因此而无畏了。
三周年，我的老人，我在遥远的他乡，纪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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