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营(三十七):黑水营更夫
乾隆二十三年十一月初八日
夜入三更。
我还是未能入睡,索性爬起来,闲掷着多哈削的三颗骰子,等待多哈的归来。
三个三。
我木然地盯着这几个歪歪扭扭的点。这又能说明什么呢?其实我并不太懂博戏的规则,但三个骰子都是同样的数字,应该有一种很厉害的说法。
三个三。
三是阳数,在汉人的易学中似乎代表三阳爻。我最近困扰无比,干脆再抖三个数字,给自己卜个卦象出来,看看今天的运势。
我在地上用手刻了三阳横,然后又分别丢了三个骰子,分别是二二三,这也太容易骰出同样数字了。我说什么来着,自己削的骰子根本没法用。
我在三阳横下又加了两道阴横,一道阳横。
三阳爻为乾,两阴一阳是什么?
我捶了捶心口,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易隐》中的太极丸法就在这时,多哈带着一阵热乎乎的烤肉香味儿走回了更铺,他将更筒等杂物一股脑抛在地上,扬了扬手上的一大块肋排,得意洋洋道:“要不要吃点呀?是不是饿的睡不着?”
“要!”我将地上乱七八糟的横道胡乱抹掉,道:“不过……我不是因为饿才睡不着,还是因为那件事,我害怕了。”
“你说你那么大人了,也从征多少年了!怎么还怕这个……算了,既然你不饿,这个我还是留着自己吃吧。”
多哈有些气恼,他将热乎乎的大羊排塞进他的口粮袋里,直接钻进被毯,背过身,叹了一会儿,又道:
“行吧,你去找衮楚克公吧,我打听到他的营帐位置了。”
我放下心来,肚子咕噜噜叫了一阵。
多哈坐起身来,将干粮袋子扔给了我。
填饱肚子之后,我敲着梆子走出了更铺。
我本以为今日黑水营只进了两次餐,兵丁们会饿得睡不着。没想到今夜依旧安静,我似乎可以听见酣睡声,连常主事存放杂货的帐子也安静得可怕。
去火帐喝点热水吧,看能不能要点烤肉,待会儿给衮楚克活佛送去,也算是个见面礼。
火帐外架着一大匹烤炙良好的驼只,火头台布正指挥几个跟役从烤驼上割下一块块肉片。看来刚才那一大块肉便是多哈从这里讨到的,原来是驼肉,怪不得咸涩无比。
“拿几块走?这儿还有一些肥嫩嫩的驼峰肉。”台布见我过来,擦了擦满头大汗,蹒跚走了过来。
我点了点头,将干粮袋子递给了台布,自己坐在另一处火堆边,从汤锅里舀出滚烫的热水装满水袋。
“今天对不起兄弟们了。”台布喘着粗气,将沉甸甸的干粮袋递给了我。
今日晚饭时,台布做了一大锅炖肉,还加了一些野菇干豆。待分送各营前,他又尝了尝,发现不知为何,这锅饭变得酸腐无比,只能忍痛全部倒掉。
每个人都知道,台布没有错,但仍为少了一餐嚷闹不堪,甚至有人谣传,黑水营已经断粮。
“没事。”我赶紧安慰台布,去拍台布的肩膀,结果掌下一软,台布竟瘫倒在地上,口吐白沫。
我惊呼一声,发起楞来。
帮役们倒是机敏,架起台布便往医帐送去,只留下一人守帐。
“快快快!”我反应过来,也跟着跑了过去。
医帐里,并没有医师忙忙碌碌的身影,倒是那个小医工正跑来跑去。
“医师呢?”我大声问道。
“萨曼医师已经病倒两日,神志不清了。”小医工抬起头,既悲痛又无助地说道。
“那怎么办!?一整座大营,只有这么一个医师。”我惊道。
“不知道不知道。”小医工似乎完全混乱了。
“那你会看吗?这是咱们的火头台布,你看他怎么回事?”为首的跟役问道。
“许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小医工的语气并不太确定。“营里也没什么治疗方法,索性试试萨曼医师的催吐法。”
我捏着鼻子离开了医帐。这几日异事频发,额敏和卓的侍卫神秘死亡,健锐营大将失陷敌营,火头台布突然昏倒,唯一的医师已然病笃,甚至饭菜变得馊腐,大黑天流下血泪,营中盛传断粮,人心惶惶,难道这座坚持了将近一个月的黑水营就要撑不住了?
梆~梆梆!
我为自己敲了三声梆子。梆子声铿然坚定,一下将我的纷乱思绪斩断。
做好当下的事。我对自己道。
我敲着梆子巡过一圈营帐,重新回到中央营区时,我似乎听到了一阵奇怪的沙沙声。
我战战兢兢环顾四周,没有人。我立着听了一会儿,那声音又消失了,再也没出现过。
这时,我被一股浓重的烟味儿呛得咳了起来。
一位矮胖的回人裹着厚厚的毛皮斗篷,悠哉悠哉地走过来,手里拿着一种卷制的土烟。这定是霍集斯了。营里的回部贵族只有霍集斯和额敏和卓。
我对新降的霍集斯没什么好感。额敏和卓在库车城下冲锋陷阵,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霍集斯才投降几天,未立什么战功,怎么就和额敏和卓平起平坐了。
我准备悄悄绕开,正要转身而去,霍集斯身后的阴影里冒一个人来,叫住我说:“喂!几更了?”
这便是霍集斯粗暴的守卫阿里木。
“三更。”我转过身,敲了三下梆子,迈开脚步。
“鞑子们都这么没礼貌吗?见到贵族竟如此不恭!”身后传来那个人粗鲁地骂道。
“一介丑夷。”我冷笑一声,若不是天子垂怜,岂容这些逆徒存活?
“你说什么?!”阿里木如魅影一般突然出现在我身后,将一柄铁刃压在我的喉部位置。
“我我我我……”我惊得不知所措,无法言语。
“走吧,今晚别闯祸。”霍集斯将抽完的卷烟丢在地上,轻轻踩灭,向一旁走开。
“算你走运。”阿里木在我耳边轻声道,收起了铁刃,悄然离开。
我腿一软,不由自主跪在地上,更筒也从手中脱落,强烈的委屈感充斥心间。
我能怎么办呢?霍集斯毕竟是贵族,只是一介小卒。就算指称霍集斯对旗人不敬,可又有谁见到呢?
我拾起更筒,一只地龙从更筒上跳下,轻蔑地回头看了看我,大摇大摆爬开了。
连小小的地龙都瞧我不起。我苦涩的想着。不错,它们此时此刻,是可以自由游荡的,黑水营的十里长墙,冰冷的喀喇乌苏河,高大的叶尔羌城,只要它们愿意,就可以爬过去。如果有人逗弄它们,就算粉身碎骨,它们也可会尽情地挣扎、反抗。
而我,连挣扎的权利都没有。
多想乘着自由的风,离开这里,就像以前一样,和他们一起在高原上,纵马,放歌。
我跌跌撞撞找到了衮楚克活佛的营帐,这里的帐子由又大又厚的洁白山羊绒缀成,很容易认清。
这时,喇布在我身后出现了。
不不不,我要去找活佛,喇布,再给我点时间。
但这次,喇布没有说话,他攥住了我的脖子。
不不不……不要找我……我帮你超度……
喇布的力道越来越大,我涨红了脸,涕泪俱下,心中只剩一个念头:不要死,不要死。
我用力去掰喇布的指头,拼命呼吸,手脚乱踢。
他的力道怎么这么大,不,这不是喇布。
唔————!唔————!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我感觉自己的意识被生生抽走,清醒清醒……再也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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