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营(二十八):绿营藤牌手
乾隆二十三年十一月初三日
“娘!娘!”
四狗子在昏迷中大声嚷道。我赶忙捂住他的嘴巴,尽力压住他的声音。
“这混帐货,净添麻烦。”我望着那层层阴云遮掩下的几束初曙,在心中咒道。
如今,我们离死亡只有半步之遥。我们的夜间突袭遭遇埋伏,付出极大代价才扛住了敌人的围攻,以这处陷坑为垒,暂时扎住脚跟。而放眼中路,不仅惨败而归,中路原本夺去的三座碉台,也尽入敌手。一大队回兵躲在楯车之后,紧随三座巨大的攻城塔缓缓驶向黑水营。
“好烫啊。”阿古拉按了按四狗子的额头,“风寒”。
“风寒,老子我早就患了风寒,不还硬撑着吗?”我这样想着,使劲擤了一把鼻涕,走到三狗子面前。
“苏步,求你了,把我捅死吧,给我个痛快。”三狗子面色惨白,躺在一片血泊之中,承受着难以压抑的剧痛。
“别说了,我不能这么做,我答应孙游击,让你们都囫囵个地回来……”
“你看看,我们还能囫囵个儿回去吗?”三狗子捂着几乎被撕裂开来的肚子,惨惨地说道。
我低下头,抚着三狗子那被鲜血浸透的藤牌子,哽咽道:“兄弟,你们兄弟中,你最……最不混账……我对不住你……”
我按住牌刀,正待拔出。
“苏步!待敌!”常保柱的声音劈空而来。
从中路奔来一小队回兵,由一个骑兵带着,向我们这边冲来。看来,中路三座碉台上的人已经发现我们了。
“宰了他们!”我抛下三狗子,呼唤还能动着的藤牌手到前边布列牌山。
“老油香!陈正!小诸葛!……阿古拉!给我列阵。”我奔到坑边,将牌子列在身前,右手在沙土上迅速搓了搓,按在刀柄上。
三个藤牌兵,还有阿古拉,迅速在我身边就位。剩余的鸟枪手在我们身后慌乱地装填火药,铅子,掏出打火石。
“点火准备!”红脸常保柱令道。
身后燃起了刺鼻的火药味。我紧握藤牌的左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手臂上的伤口有些发青,疼得厉害。
怎么回事,整条胳膊都是麻的。我轻晃了晃左手,这才留意到手上的藤牌已烂了一个大裂口。糟了!
“射他娘的!”
随着常保柱的号令,一排铅弹打将出去,将几个回兵撂倒在地,那骑兵却挟雷霆之势冲将而来。
糟了!糟了!
“地堂刀!”话声刚落,未及行动,那快马便猛然冲来,如一块巨岩将我连整个牌山一起撞倒,踏入坑内。
“啊!”一声巨吼从坑内传来。
我咬紧牙关,挣扎起身,看到躺在地上的三狗子勉力撑起身躯,一把抱住马腿,用最后的力量,将一柄牌刀没根刺入马肚子中。
油画:(鸦片战争中)英军爱尔兰第十八步兵团在厦门炮台与清军藤牌兵短兵相接战马长嘶一声,压倒在三狗子身上。那骑兵忙跳下马,拔出战刀。
我冲过去,用破烂的藤牌拨过骑兵的战刀,一刀劈进他的脖子中,一片血雾喷薄而出。
“拔刀!”常保柱一声令下,鸟枪手抛下鸟铳,从腰间拔出佩刀,与破阵而入的回兵战在一起。
我翻身躲过身后重重一刀,迅速转身面敌,第二刀又至。我挥牌去拨,一大块藤皮被削落,我奋力一刀,劈在那回兵的左肩甲上,牌刀反震得我手臂发麻。
我一脚将那回兵踢倒,牌刀在那回兵的右臂上连剁两刀。
回兵忙伸出左手去抢刀。我一脚踏在他的左臂上,猛踩一脚。
啊啊啊啊。回兵痛苦地嚎叫,丑陋的面部扭曲着,双腿不住乱蹬。
我挑开回兵的护心镜,反握牌刀,对准他的心脏部位,紧闭眼睛。
为主道而战的人将永远获胜。
刀尖刺入柔软的腹中,穿过跳动的心脏,将腹中的肝肠剜搅作一团,如一条毒蛇,贪婪地啮啃着肚子中的一切。
……
打点战场,我方折了6个人,其中就有老油香。
我和阿古拉把老油香的尸体搬开,看到他还紧紧攥着一个回兵的喉咙。
“老油香怎么死的?”我故作镇静地问阿古拉。
“老油香的刀卷刃了……他被捅了六刀,后来捏碎了那人的喉咙,同归于尽。他一个人撂倒三个。”阿古拉低语道。他浑身颤抖着,
“没事,我们会活着出去的。”我拍了拍阿古拉的肩膀。这话,既讲给他听,也是讲给自己听的。
“苏步!把尸体堆到坑边,作个遮掩吧。”常保柱沿着坑边走了一圈,在每个回兵的尸体上又添了一刀,确保他们都已死去。
“嗯。”我应了一声,将老油香的藤牌从他臂上解下,与我破烂不堪的藤牌一并系在背上。
“苏步!把能扒下来的衣服、帽子,还有武器什么的,都收集起来把。”常保柱摘下一个回兵的毡帽,戴在自己头上。“唔,真他娘暖和!”
“知道了。”我将老油香的尸体与其他尸体堆起来,心里一片凄然。
“苏步!”常保柱的声音又起,他走到我身边。
“你他奶奶的还有什么事儿!”我站直身,直视着常保柱的眼睛。心里本来就如一团乱麻,却又被这红脸汉子呼来喊去,顿时恼火冲头,劈头盖脸吼着。
“嘿嘿,没事儿。”常保柱笑着:“还有你在,真好。”
“哟,老大的旱道不保了。”小诸葛笑道。
登时,这些筋疲力尽的兵丁们扬起臭烘烘的笑声。
“哈哈,今晚我跟你睡啊。”常保柱拍了拍我的肩。
“好哇。”我无奈地笑了笑。也是,我们这些看惯了生死的人,还有什么好痛心的。
我走到那匹倒毙的战马前,奋力将它推到一边,露出了三狗子那被砸得稀巴烂的身躯和藤牌。
我将湿淋淋的浸血藤牌小心清理出来,同样背在身后,面无表情地取下三狗子的牌刀,把它放在昏迷的四狗子旁边。
藤牌营结义四狗子,如今只剩一只。我叹了一口气,将那浸满鲜血的破烂藤牌又从身后取出来,放在仍在呓语的三狗子身边。
……不多时,陷坑前已堆了一圈尸体,每个人身边都多了一两件并不合身的衣裳,但暖和了不少。远处传来阵阵厮杀声,我方已经与冲营的回兵交战在了一起。
“我们趁着混乱,冲回黑水营吧。”常保柱与我商量道。
我拔开水袋上的塞子,胡乱喝了一口,说道:“混乱吗?这战局并不混乱,回兵大有完全压制之态,现在回去就是找死。”
“有理有理……那,我们就干等着?”
“嗯。只能等战局稳定下来,我们才能做出相应对策。”
“只能祈祷我方能挫败他们的攻势了。”陈正幽幽地来了这么一句,他照例背着手站在一旁,耳朵从不放过哪怕一句闲话。不过,他这句话说到点子上了。
如果黑水营胜利,趁敌方溃败之际,我们或许还能退回。若黑水营溃败,即使只有北营陷落,那我们也完全被敌军所包围了。只有死路一条。
真的只有死路一条?
同是真主安拉的子民,我作为汉回,或许还有一丝生路,但兄弟们……
我随即打消了这个幼稚的念头。真主的信徒?我笑了笑,他们还算是真主的子民吗?
同样的教义信条,他们仅仅因为政见不同,就相互侵攻,无辜的百姓被役使,被屠戮。如今,天朝继承大元国统,入主西域,接管蒙古人在天山南北的统治。示恩大小和卓,将他们从准部囚牢中释放,乃是借他们的力量,尽早安定天山南路的局势,与民休息。殊不料,他们借天朝兵威,血腥镇压异己分子,然后反又袭杀天朝官兵,举起反旗。天山南路,重又陷入战火。别说我这汉回,就是喀什噶尔城最有名望的阿訇站在这里,一样会被毫不留情地除掉。
真正的信仰是守护,就如我这身上的藤牌一般。守护百姓的安宁,守护兄弟们的生命,守护藤牌,这日渐衰落的技艺。
我依次望了望我身边的藤牌手兄弟。我从营里带来十九个兄弟,如今身边只剩下小诸葛、陈正,还有一个昏迷的四狗子。我对不住兄弟们。
“常保柱,我打算去胖子那边看看情况。”昨晚,我们分兵一半去打另一座碉台,胖子便是负责那边的人。自从遭遇埋伏后,就再没得到那边的消息了。
“你脑袋是被铅子儿穿了个窟窿,还是被驴子踢了。他们肯定早死了!你看看!你看看那边的碉台,都是回兵。你他奶奶的就是送死!白送死!”常保柱登时涨红了脸,厉声吼了起来。
猛烈的炮火声突然在中路阵地响起,远处,黑水营战鼓喧天、旗纛林立,回兵开始后撤。
“我们有救了!有救了!”一个鸟枪手喜道。
“苏步!你也看到了,我们马上就要得救了。我命令你,你要抗命不遵吗?”常保柱勉强压下怒气,眼角不住抽动。
“既然如此,我更不能放弃他们。如果我去救他们,他们就还有一线生机。若我不去,放弃他们,那不是等同于,是我抛弃了他们的生命。”我从未有过如此坚定的想法。
“我跟你一起。”阿古拉道。
“我一个人够了!你听话!”我向厉声斥喝。
“什么听话不听话的?师父,我虽是你的徒弟,但不是你的下属,你命令不了我。现在我自愿跟随你,你除非打断我的腿,否则阻挡不了我!”
“你们两个!都不许去!”常保柱厉声吼道,但一声猛烈的炮响,盖过了他的声音。
我苦笑着,握紧了腰间的牌刀。
“给我半个时辰。”我向常保柱抛下这句不容拒绝的话,拍了拍阿古拉的肩,坚定地说道:“出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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