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营(二十六):绿营藤牌手
乾隆二十三年十一月初三日
又刮了半个夜晚的野风。黑水营刚打了寅时初刻的更鼓,风才使完浑身的劲儿,悄悄止息,只留下一阵阵清寒。
帐外,一阵阵急促的脚步打搅了我混沌的迷梦,但是眼帘很重,根本抬不起来。
“起来了,起来了。”有什么人粗暴地拉开帐门帘,沙哑地喊着。夜晚的清冷和帐外的嘈杂顿时灌满了整个营帐,也愈加刺激着我的头疼。
我勉强眯起眼,胡乱把鼻孔处残留了一夜的涕液随便一抹,身边的兄弟们登时起床,忙乱地穿起衣物。门口那个莽汉确认所有人都醒了过来,才转身走去。
冷!我重重打了一个喷嚏,几滴涕子喷在旧得发绿的衫子上,这才稍微清醒了一些,逼自己坐起身,酸疼的手臂吃力地把套裤绑在腿上,一丝温热终于慢慢升了起来。
“哥,咱去哪儿集合?”身边一个稚嫩的声音问道。
去哪儿集合?我正昏昏胀胀,一时竟也想不出来,只是努力和沉重的眼皮抗争,把模糊的人影看清。突然,一阵晕眩袭来,我失去了意识。
一股来自人中穴的强烈痛感把我生生催醒。我睁开眼,看到孙游击来到了帐里。而我的嘴里则被塞入了什么苦苦的东西,呛得整张脸透凉的,但精神好了不少。
孙游击摸着我的额头,道:“还是很烫。苏步,今天的行动,你别去了。”
我忙坐起身,一口将嘴里的东西吐到了一旁,忙道:“不,一定要去,我怎么能抛弃我的兄弟们。”
孙游击道:“那你要保证不能拖后腿。立功乃是其次,保存实力才是第一位。”
孙游击一番话虽语重心长,但带有一丝罕见的消极。我们不是全力以赴才能突围出去吗?
“其他人愣着干甚?快去集合!北营的人已经就绪了!”孙游击扬扬臂走了出去。
俊堂把我拽了起来,和剩下的兄弟们七手八脚整理好衣装,涌出帐去。
李猴儿照例磨蹭了半天,才被我拉着走了出去。
帐外的夜生冷,两排鸟枪手已经整装待发,此时,身着简单衣装的藤牌兵们才刚领完自己的武器,瑟瑟发抖地在帐外列了一个方阵,小心地嘈杂着。
甲午战争版画中的“藤牌兵”“你快去吧。”孙游击走了过来,身上披着厚厚的大氅,连看一眼都会觉得温暖不已。
我禁不住多看了几眼,这才吆喝着号子把兄弟们整编齐了,领着两支队伍往营门口走去。
营门处,北营来的将官已经等得不耐烦了。那将官一张枣红脸,膀大腰圆。与我们昏昏沉沉的样子相比,他的精力极其充沛,甚至有些过剩。此刻,他正不胜烦扰地踱来踱去,把本就不宽的营门口堵得严严实实。
“怎么这么慢?你们这些鸟汉人,误了时辰,担当得起吗?快走!快走!”红脸汉子口喷唾沫,脾气火爆,枣红的面色竟又增添了几分苍红。
我正要赔礼道歉,忽然听见身后叫道:“师傅!我也来!”
那个叫做阿古拉的大个子旗人从营里边飞奔过来,手里重又握紧了我师傅的藤牌。
“你不是不学藤牌了?怎地又跑了过来,还要去战场?”
“想通了!我去试试手。”
“快走快走,啰嗦个什么哩?!”红脸汉子怒道。
我挥手让旗人入了队,连忙向北营的将官道歉。
“跑起来跑起来!你们他妈的都不想活着出去了!?”红脸汉子嘶吼一声,带头跑了起来。步子沉重而稳健,又有着与身体极不相称的灵敏,犹如一只扑食的大虎。
这便是健锐营的勇士。
此次行动,我们正是要与健锐营的勇士一同,夺取缠回叛军在北边修建的所有南向碉台。
“碉台共有八座,前日我们夺了最为突出的三座,连日以来,不断受到敌人的反攻。现在虽已修了相对牢固的工事,但仍在敌人枪炮的射程以内。待会儿我们在北营集结,尤需谨慎,不要打草惊蛇。”红脸汉子一边跑着,一边把需要留意的事情叨叨叨地向我交代。
而事实上,昨日孙游击已向我们详细介绍了这些事情。
为了这次行动,明毅勇公,这就是明瑞将军,专程集结了北营大部分精英力量,包括我们这些藤牌手。明公坐镇前线指挥,副都统温布、署理前锋参领观音保带队攻讨。而我们这一批藤牌手和鸟枪手则受前锋侍卫常保柱节制。
“您便是常保柱?”我压低声音,小心问道。
“对!”红脸汉子用粗壮的声音回答了我。“健锐营人太少,才不得已叫上你们汉人藤牌手。说是你们善于攻城。”
什么!藤牌手明明长于灵活性,适于野战。将我们限制在云梯上,像重步兵一样硬碰硬,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我心里一阵慌乱,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却又不敢说些什么。只知道,昏昏胀胀的感觉又回到了我的头上。
“保持安静!”红脸常保柱挥手示意我们止住脚步,而我们的阵仗仍是忙乱了一番才又重归整齐。
我们走入集结地,在右翼前列坐了下来。待会儿看不清旗语,战前的列阵便更加重要。
集结地的人仍不太多,大部分人还在后边整顿。已经到了的人可以得到一大块烧炙良好的羊肉,当作早饭。火头台布亲自架起三只大肥羊,给每个来领的人割上一块。另一个人,似是一名领催,则在旁边检查腰牌,防止有人多领。
我连忙打发几个人收了大家的腰牌,帮忙去领羊肉。自己则打算再问问红脸常保柱更多的作战安排。
但常保柱坐立不安,跑到临时指挥帐中汇报去了。我便眯起眼睛准备打一个盹儿。
师傅对我说,不要把每一次的战斗当作最后一次,不能在战前对自己太好,要有不满,要有留恋。这样,生的欲念便会在作战时助你一臂之力。求生而不求死,对于藤牌兵这样一种在刀尖上行走的步兵来说,最是经验之道。
所以,我一般会在作战前吃个半饱,绝不多吃。多吃既会增加身体的负荷,也会给人一种放松警惕的舒坦感。
那几个家伙用一大块布端了许多肉香四溢的羊排肉,这里的兄弟一齐涌上去,顾不得烫,纷纷去拿。
我并不理会,打算把我那块肉让给阿古拉。
说起阿古拉,不知为何,我总会想到家里残疾的弟弟。许是他们的眉眼间有那么几分相似吧。
所以,我破天荒地把藤牌技艺教给这么一位满洲旗员,实有些出于私心。我以他来代替对弟弟的思念,指导他,训练他。即便他个子高大,根本不符合藤牌兵的作战要求,我也盼望着看到他挥舞藤牌,翻滚跳跃,就如同看到了残疾的弟弟也如他一般雀跃,如他一般迷茫。
渐渐地,弟弟的身影便与他重合了。很高兴,这次战斗有弟弟在身边......
很快,喧天的战鼓响起。阵前,明毅勇公身穿金盔金甲,把令旗分付温布,观音保二位将军,宣布进讨。
我扬起藤牌,带五十藤牌手,紧跟红脸常保柱,向着叛军右翼的碉台出击。
缠回的碉台均有丈二高,高耸入云。每垛都是枪炮如林,击发如雨。
阿古拉一人当先,攀上云梯,但躲避不能,连中数弹。
我奋力奔跑,却离碉台越来越远,只能哑声大喊:“弟弟!弟弟!”
红脸常保柱在我的身边呐喊:“快走快走!你啰嗦个什么哩?别误了时辰!”
我猛然惊醒,淋漓的汗水被清冷的夜浇了个透凉。阿古拉坐在我身边,使劲儿瞅着我,仿佛是初次见面。
原来是梦,原来是梦。太好了。我想到这一层,悬吊的心姑且放了下来。
“师父,你睡着了呀。在喊什么?好像是‘弟弟’什么的……”阿古拉笑着说:“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这么惊恐。”
这臭小子!我心想。
阿古拉把一只喷香的大羊排递给我:“这是你的,我的已经吃完了。”
“我不饿,你吃吧。”我把大羊排推了回去。
阿古拉嘿嘿笑着,忘我地啃起了羊肉。他才过二十岁,正是食欲大开之时。让年轻人吃饱饭,一个人可以抵两个人使。
“你以后就打算使藤牌了?为什么?”我问道。
“比射箭过瘾。就像话本中的那些豪侠猛将一样,刀刀见血。”阿古拉胡乱咽下一口肉,回答道。
短兵相接,好勇斗狠,早已不为军队所容了。在这个时代,依靠沉稳的弓术、铳术,才是决胜的利器。我深明此理,却又十分理解阿古拉的想法。他和我一样。
“你没有实战经验,待会儿出击时跟紧我。不要贸然行动!”我担心梦中的事情成为现实。
阿古拉默不作声,继续和那一大块羊排做着斗争,眼神却呆滞不光,似乎在出神想着些什么。
“明白了吗?会死的!”我加重语气道。
“明白明白。”阿古拉含混地应了一声,用牙齿扯下一大块羊肉,肉油滴滴答答浸湿了他单薄的衣衫。
几乎是霎时间,北营所有的细微的嘈杂声静了下来。
不远处,一位身材修长的将军在众人簇拥下走出营帐,即使隔着夜,也能看到他衣甲的光鲜。这定是明毅勇公了。
明公向众将低声吩咐了几句。各将便纷纷散开,陆续归队。我看到红脸常保柱一瘸一拐地跑过来。
“都起身,都起身!列队站好!”常保柱粗里粗气地下令道。等中路出发了,我们迅速跟上。
“你怎么腿瘸了?”
“还不是观音保这厮寻我开心。”红脸常保柱狠狠地说。
“待会儿进发,你们一定要压低身子,静悄悄地行动,不许互相交流,一切行动听我指挥。我们要打回子一个措手不及。侧翼力量本就不足,若提早暴露,那别说这几座碉台打不下来,你们这几条小命也根本不够送的。”红脸常保柱聚精会神地训道,唾沫星子飞溅。
恐怕会提前暴露的不是我们,还是你这个急性子吧。我这样想着。
“如有喧哗,惊动了敌人,我们按军法处置。”常保柱掷地有声,引来中路兵丁好奇的目光。
“一定不会再让观音保那小子嘲笑了。”红脸常保柱低声嘟哝了一句,结束了自己的训话。
似乎在和红脸常保柱作对似的,几个人哧哧地偷笑。笑得最厉害的是猪蛋儿。
我用脚指头也能想到他们在笑什么。无非又是猪克回之类的歪道理,让猪蛋儿往旁边人身上吐唾沫。
真是肮脏!
我偷偷看向常保柱,他阴沉着脸,正要发作。我赶紧捡起石头狠狠砸了一下猪蛋儿,他忙晃过神来,吐了一口什么东西,然后才站好。
我心下一阵恶心。猪,真的是很肮脏的东西。我们不怕它,但十分反感它。
没错,我也是个回人。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