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记事起,她便是那样了。
每天早上,在月亮没舍得走的时候,天空开始亮的时候,她都会准时醒来。或许她早就醒了,只不过在等待该醒的时候,又或者她的确是刚醒的,在经历了一夜的辗转反侧后。醒便醒了,开始做醒时该做的事。
把木梳子沾了水,用它一根一缕地梳着花发,将它们一一聚拢,用发卡别好,卡紧。回身去摸昨晚准备好的衣物。拽着将裤子,褂子穿好,将褂子上的纽扣一粒粒扣齐,缠上脚布,挤上鞋子,开始下床。
离开了床,一天的生活开始。对她而言,一天中最重要的事便是吃饭,为此她花费了近大半时间在上边。堂屋距厨房有一段距离,她的身体经不起来来回回几次折腾,她都是在堂屋里把所有东西都准备好,然后一起端到厨房。大米,黄豆乖乖躺在瓢里,白面躺在另一个瓢里,这两个瓢像是从同一个小葫芦上来的,又或者不是,反正从我记事起,就是这两个瓢了。菜洗好,切好,放在饭盆里,葱姜切成丝,堆在菜上洒上糖和盐,浇上酱油。把饭盆,米面都码在饭筐里,放上馒头,这才端着走向厨房,去把刚才准备的东西做成一顿饭。有时会想起少拿了一样,便回去取,等走到堂屋,又忘记了要拿什么,又要回去,清点饭筐里的东西,看少了什么,如此重复,有时竟重复两三次。
她不用煤气,老说那东西危险,她一直都是用她的老办法――生火。锅下面生着火,上面做着饭,还会很准时地往锅下添几根木柴。下面火旺旺的,上面气腾腾的。饭好后,一定不会马上开饭,一定要等上二十几分钟后再吃,说那样饭香。盛饭时拿着勺子,小瓷碗,筷子等等,一样不能差。
秋冬还好,夏天竟也是这样。厨房里满是热浪,一股一股地,她时不时地用她的印花手绢擦汗,每次都是湿透。等添完最后一根柴,她便立刻起身出来,再用手绢擦下脸,然后打盆清水,把她的手绢洗干净晾在太阳下,湿湿皱皱的手绢在饭后便又是干净平整的了。
一天三餐,她都是这样,重复。
但是,她还有做饭之外的事可以做。一切闲下来之后,她会抱着针线匣子坐在门口的青石板上做活,绣花。她绣花很仔细,每次绣之前,她都会把丝线整理好,按照颜色深浅一一排开。如果绣错了一针,她会端详很久,看接下来怎么绣才能最好地补盖绣错的那一针。她会在玉米丰收的时候,从玉米秸上找出最干净洁白的修长的叶子,把它们撕成条,编成细绳,留着它们,将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会把它们变成一个个生活物品,有时是个鸡蛋瓮,用来放腌好的咸鸡蛋。有时是个花瓶,放一把冬青叶,能青翠好久。
晚上,要睡了。她的床头一定会亮一盏小功率的,光线温柔的灯。这样也许夜里可以少醒几次。
老人的夜,不能是亮的,也不能让它漆黑一片。
四季循环,日子像是从织布机里织出来的布匹,密密紧紧,却总是一个色调。
从我记事起,我奶奶便在这个不足四十平米的小屋里,过了一个又一个年月,就在这一个又一个年月里,一个又一个相似而枯燥的日子里,她也竟悄悄老了。经常忘记东西,眼也花了,耳朵也不大灵了,她闲下来的时候也不怎么绣花了,和邻人一起说说笑笑,又或者几个老人坐在一起,谁都不说话,也能坐一上午。
明天怎样,于她而言,不过又是今天的样子罢了。
今年,我家给奶奶盖了新房子,新屋盖成那几天,总有人去奶奶家问贺。
“小旭啊,你奶奶的新屋子盖得咋样了?”
“盖成了,现在正装修呢。”
“那好啊,婶子往后住得宽绰了,得享福了。”
我望着她笑了笑。
她望着对面隔了一条的墙,半晌,说:“新屋子盖成了当然高兴去住,可我还能住几年呢。”这话完全是打趣地说出来的。
我说不出什么话来,怔怔望着她,她的脸上没有泪。
门口椿树的叶子开始黄了,蝉声一天比一天弱了,老屋的木门也掉了漆,露出原有的暗黄的颜色,秋色老了青砖,湿了黛瓦,带来了寒凉。没有什么能抵住寒凉,始于寒凉,终于寒凉,就这样循环着,下个是你,或许是我。
是在那个有阳光的午后,她在罐子里摸摸索索掏出几个小纸包,将它们放在桌上,用手摸摸点点,挑出一个纸包,白线缠着的,她把纸包一层层打开,瞅了瞅,又把我叫来,说:“你瞧瞧,这是不是豆角种?”我看到皱皱巴巴的纸中躺着十几粒深红色的豆粒,亮亮的,像花中的蕊。
“应该是的。”
“嗯。”她又重新包了回去,扶着桌沿站起来,回身摸倚在墙边的拐杖。
“我让你大伯在新房子里留了一块地,没糊水泥,你爷爷爱吃豆角,我去种点豆角,再让你大伯立几根竹竿,来年豆角爬上架,能摘豆角吃。”
她说完迈着她的小脚走出了屋门,脚步轻慢。
我站在门口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她走过了门口的椿树,扶一下树,走过邻家那堵墙,扶了一下墙,她走到街口拐角处,扶了扶手中的拐杖,拐个弯,不见了。
我躺在门前的青石板上,风正好,阳光正好,蝉声还是那样叫着,意外地觉得动听。
我切开了一个冰西瓜,一勺勺掏着,无所顾虑地吃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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