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黄酆氏之国,中方三百里；有涂四方,中有山。在后稷葬西。
——《海内西经》
第一章 黑白两道
第二天东方微明时，良在山顶树立石碑，为德建了一座没有长眠之人的空墓。
在他身旁守候着的，是脊背遮蔽了日月、即使盘卧下来也足有十几层楼高的开明兽陆吾。
“开明兽，你既然是昆仑山神，能不能让德复活？”
“抱歉，我不能。我只是个神祇，不是菩萨，更不是佛。连我自己也无法超脱生死轮回之道。”
“……呵，我还以为神是万能的。”良说着，用右手向墓上洒下最后一把土，悠悠站起。“开明兽，事到如今我真的定要杀了饕餮不可。不仅是为了向镇上的人们证实我的价值，也是为了替我曾有过的唯一朋友报仇。——走，我们去宰了它！”
良信誓旦旦转身，却忽然两眼一黑昏倒在地。
在一片混沌中，良见到一黑一白两个人影正朝自己不断走近。说是人影，更像是两团浮在空中的幻象。笼罩着两个人影的阴森气息让良心升一股不祥预感，良隐约猜到了对方来意。
“我们受那位大士之托，特来接你至府上歇脚。”声音从左侧的白衣人影处传来。说话时，白衣人影阴森的脸庞一动不动，就像是画上去的面具一样。
“‘那位大士’是谁？”良警惕道。
“少废话，去了你就知道了。”右侧的黑衣人影凶神恶煞地说。
“贵府在哪？”
白衣人影僵硬的脸孔忽然露出诡异的笑：
“……就是阴曹地府啊！”
与此同时，黑衣人影向良伸出持着脚镣和手铐的双手。
“果然！要我下地狱么！”良怒喝，攥紧双拳，“我不会和你们去的！”
“这可由不得你！”铁链从黑衣人影手中飞出，瞬间缚住了良的手脚。
良想要呐喊，却因喉咙被铁链卡住而发不出声。额上的神经突突跳着，胡乱挣扎中，良感到手臂碰到了什么像动物皮毛似的东西，匆忙看去，那是一只像面湖泊那么大的脚掌。沿着巨型脚掌连接的四肢向上看，巍峨的身躯高耸入云，看不见全貌。
‘——是开明兽！’这个念头闪过脑海时，良仿佛看到了希望，开始不顾一切地挣扎，‘陆吾，我在这！快点救我！’他拼命抓紧那个脚掌上的皮毛，想要向开明兽传递求救讯息。但是对方的身躯实在是太庞大了，好像对它来说，良的挣扎就像是蚊蝇叮咬，根本不能引起它的注意。
“真麻烦，赶快放手！你已经死了！”黑衣人影拽着铁链斥道，“我们还得赶回去交差，别给我们增加额外的工作！”
“只要你肯老实跟我们走，我就保证你不会沦为孤魂野鬼。”白衣人影在一旁循循善诱。
‘救我，陆吾救我！你不是我的式神吗，快点救我！’镣铐下已经磨出了血，但是良不听劝说，仍然手脚并用地挣扎着。这时，他感到有团无比温暖的能量围绕在嘴边，他一张口，那团能量就顺着嗓子滑了下去。接着，他的身体忽然变暖，热度顺着他的身体一直烧灼到铁链，烫的黑衣人影一下子松了手。
“切，这小子命可真大。”黑衣人影甩着两手嫌弃道。
“没关系，我们随便抓个人回去复命就好。”白衣人影说道，随即与黑衣人影一同化成两团烟雾消失了。
醒来时，太阳已升至头顶，周围的景物都沐上了一层金色。良从身旁的水塘见到自己倒影，不由吃了一惊：浓厚的黑眼圈，皮肤干枯无血色，简直像半个死人。
“你断了三根肋骨，内脏出血，并且感染了很重的饕餮狂气，差点丧命。”盘卧在旁的山峦般身躯开口道。“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再过不出一个时辰，你就能完全康复。”
身体被太阳暖洋洋地照着，看着面前熟悉的石碑，听着风吹过山林的沙沙声，良才终于恢复了自己还活着的真实感。
“开明兽，刚才我做了个很可怕的梦……”
“黑白无常的梦？”
良正奇怪陆吾怎么知道，忽然一惊，因为他抬头看到开明兽只有一只眼睛了。
“咦，你的右眼怎么回事？”
“没什么，不小心被猴子抓伤了。”
山神被猴子抓伤？真是难以想象。良心里打着问号，正要将脸靠近水塘，却被开明兽出声制止：“别喝。你先把那边地上的羽毛丢进去试试。”
莫非水里有毒？良半信半疑地捡起一片鸟兽羽毛扔向水塘，谁知刚触到水面，那片羽毛就像块石头一样笔直地沉了下去。良不禁讶异。
“如你所见，这不是普通的泉水，是被剥夺了浮力的弱水。喝过这水的人会从此不能游泳。你再坚持一会，我们马上下山。”开明兽道。
良答应着，心中有些澎湃：在见识到昆仑山上这许多奇景异象后，他终于理解了为什么朝云镇上的人们都对所园望而却步。不知一会呈现在自己眼前的，将是怎样一副光景？会不会等到了所园以后……自己就再也见不到人类了？
正在出神，良忽然“呃呀”一声惨叫。原来他被开明兽用一条棱尾横空卷起，甩向后方脊背。强烈的失重感直袭心口，耳畔的风声疾驰而过，良只觉一阵头晕目眩，空气沁凉入脑。刚降落至巨虎脊背，身底下又传来一阵动荡，开明兽缓缓站起，良的视角不断升高，很快就只能看见天空了。
只听开明兽一声长啸划破寒空，那啸声虽不及咆哮时宏伟嘹亮，却以其独有的音波遍传整座山林。不一会，良开始听到各种声音回响，有的弱小温柔，有的坚毅粗犷，有高声嬉笑的，有轻声低语的，声音一浪接着一浪，汇聚成层层叠叠、大大小小、热热闹闹的一片：
“恭喜您重获自由，山神大人。”
“救救我，山神大人，被饕餮的狂气扰乱着好痛苦。”
“山神大人，您的眼睛不要紧吧？”
“拜托您，山神大人，请听我说……”
“山神大人，您真的要离开我们吗？”
那些是山上的每一个生灵从心底发出的声音，有的来自一颗露珠，有的来自一块磐石，有的来自一株灌木，它们直接传入开明兽的心底。沉浸在音浪的共鸣中，良被震撼了。受到漫山生灵的膜拜，同时又肩负保护它们的重任。这就是山神的体会吗？
“静下心，你不用去听。这些不是你该担负的责任。从此以后，也不再是我的职责……”陆吾的声音从心底响起。
良将意识专注于自己内心，四周的音浪果然逐渐褪去，很快重归宁静。
“谢谢您的收留，山神大人，今年我们也会为山上的降雨尽一份力……”最后听到的，是从头顶上方传来的两个细小声音。良抬头望去，正看见远远飘在晴空上方的一大一小两朵白云。
第二章 西周村
昆仑山体西面的植被很少，多了山石。来到雪线以下，空气逐渐回暖，良才开始见到些稀疏的低矮植物。
快到山脚时，开明兽用一条棱尾把良送下地面，令他从袋子里取出那些戒指。
“我是昆仑山的神祇，离开这里越远我的力量就越弱。因此，我需要附着在你的戒指上，借它之力修炼己身，才能多少减缓道行的衰退。”
“那是什么意思？”良问。
“意思就是，我现在要暂时舍去物质态身，化成没有形状和质量的能量态身寄宿进去。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连稍有道行的精怪都可以做到。”
“这些戒指到底是什么来头？”良拾起手中的一枚戒指研究着，但还是看不出它有何独特之处。
“说实话，那些是一种叫做‘契言之戒’的修行法器，能给它们的持有者带来通常只有掌握了最上乘‘驭术’的道行师才拥有的缔结式神契约的能力。这也是我之所以能成为你式神的介质。而且，你的这些戒指上附着了非常纯净的灵气，如果戴在手上，还能抵御饕餮狂气。十指连心，我猜想它们的前任主人必是一位道行相当深厚的修行者。”
良听的似懂非懂，倒是对自己曾以低价将这批戒指卖出大半的行为感到了几分懊悔。
“请赐教。”良道。
只见开明兽的巨大身躯忽然幻化成一道虹圈，那虹圈不断凝聚，最终环在了其中一枚镌刻着繁杂纹饰的古铜色戒指上。良将那枚戒指套入右手食指，顿觉心中沉静，仿佛能透过手指的脉动连接到陆吾的精魂。
阳光倾洒下来，良辨认着戒指上雕刻的纹饰，发现它们逐渐形成了古体的“开明兽”三字。
正如开明兽所言，过不多久，良果然感到身上的疲劳和伤痛都消失了，好像之前经历的痛苦都是在骗人似的。更令他不解的是，自己明明在拔取惑骨月时消耗了大量元气，此时却不但没有气虚，反而感到一股充沛饱满的能量从腹内源源不断涌现上来，就像根植大地一样踏实。心情忽如重生般开朗，良踩着碎石，步伐轻快地顺着山势滑下坡来。
到了山脚，良找到一条雪山融水汇聚成的河流，俯身水中喝了个饱。一抬头，看见一只奇异的小兽也在对岸舔水。那只小兽和普通的家猫差不多大小，长着一身蓬蓬软软的雪白毛皮，头上却顶着老虎一样的黑色斑纹。它好像生病了，一边舔水一边吃力地喘息着，每舔几次就要爬下休息片刻。
“真罕见，这是一只猫虎吧？听二姑说，猫虎是保佑丰收的瑞兽。”
良自语道，一跃跨向河对岸。那只小兽立刻警觉地向后跳开，炸起浑身白毛，呲鼻皱眉地威胁着良。
“小心点，良。你好像被什么东西盯上了。”
陆吾的声音忽然从心底响起。良吃了一惊，看向右手食指上的戒指。等他移回目光时，眼前的奇异小兽已然凭空消失了。
“别吓我啊，陆吾。”良在心里抱怨着，然而陆吾没有再作回应。
良沿着河流一路前行，远远发现了一个村落。举目望去，虽然那个村落的氛围和朝云镇不尽相同，但从村中建筑物的排布和外型上看，应该确实是人类群居的地方。良微微松了口气。
走得近了，良看见村头立着一块石头，上面刻着几个大字：“西周村”。
这时，从对面走来一个枯瘦的老人。老人满头白发，右手环抱一个婴儿，左手还牵着一个五、六岁大的小女孩。走到良面前后，老人不住点头哈腰：“可怜可怜吧，我们祖孙几个已经三天没吃东西啦。”老人说话时，他怀里的婴儿不住啼哭，而那小女孩则瞪着一双大眼睛直勾勾望着良的脸。
良叹了口气。他已经饥肠辘辘了，本以为进村之后可以找人讨点吃的，没想到反而成了被人讨饭。他从怀中取出一枚钱袋，里面装着之前贩卖“契言之戒”换来的硬币。正要打开，忽然从四周的几棵大树后涌出许多村民，窸窸窣窣的，男女老少都有。他们手持各种农具做武器，用猎人对待猎物一样的架势围困住良。
“把你全部的钱都交出来！”村民们威吓道。
良定眼看去，发现这些村人的长相和穿着都很奇特。他们的眼睛像螃蟹一样向前凸起，而且不论男女，头发都在脑后梳成一个发髻。他们衣服的款式也很统一，都是左边斜着分了叉的，颜色以青色和灰色为主。
“你们是靠打劫为生的村子吗？”良有些无奈，他将手中的钱袋递向村民：“这些就是我全部的钱了，都给你们。能否请你们给我点吃的？”
“这些石子是什么破玩意？”一个村民探过脑袋看了两眼，接着向后招手吆喝道：“大伙动手！这小杂种敢耍我们，咱好好教训他，看他还肯不肯老实交钱！”
话音刚落，良的脖子就被人从背后勒住了。良按住对方手臂，身子一蹲一拧把那人摔向前方。此时正有另一人踢上良的肋骨，良索性侧身抓住对方脚腕，一个顶膝一个砸肘，使出屠龙术第七式中的“断龙牙”废了其一条腿。哀嚎声顿时入耳，村民们群起而攻，良一一应对着，心中逐渐烦躁。这样打下去会没完没了，不如干脆开启呼吸法吧，反正消耗掉的元气过后也会自动补充，虽然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良心中盘算着，忽听耳后一道劲风划过，他猛地转身，只见一个魁梧的人影正挡在自己面前。
那是个突然出现的高大男子。男子身长将近两米，挺拔的身躯披挂着火色大氅，颇有股一手遮天的气魄。男子单手截住一把砍向良后脑的钉耙，在村人们惊愕的目光下，将那钉耙连同其主人一齐向外丢出，挂在了五米开外的一棵古柏树上。回首时，良看到男子如雕刻般棱角分明的侧脸，黑色的短发盖下来，遮住了他的右眼。
“别因为这点小事就开始耗费元气，你这个喜欢投机取巧的人类！与其动不动就拼死一搏，不如踏踏实实提升自己的基础。”
听到那声音的同时良明白了，原来这男子是开明兽化成的人形陆吾。良绕圈看去，发现陆吾的变身堪称完美，唯独那只左眼一下就暴露了其主并非人类的身份: 仿佛要把天帝之神的威严都凝缩其中似的，那只雪亮的红眼睛依然保留着巨虎本韵。被那剑锋般锐利的目光扫过时，村民们顿时体验到一股强烈的窒息感，就像脖颈被人架上了无形的铡刀一样。
“别乱来，陆吾。有小孩在。”良低声道，他其实并不想伤害村民。
村民全都被震慑在原地。过了好一会，直到良开始撤步，才有反应过来的人指着陆吾高叫：“它，它不是人类！快去报告村长！”
接着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几个前去报信和运送伤员的人在其他村民掩护下向后退去，随即快步溜走了。
剩下的村民将良与陆吾围堵在村口，既不肯放他们离开，又因畏惧陆吾而不敢上前。良索性在人群中央席地而坐，开始闭目养神，而陆吾则立在一旁等待着。这样过了近半个时辰，跑去传信的人才终于赶了回来。
“让，让他们进村。”来人气喘吁吁道，“村长亲自置办了一桌宴席，说是要请他二人吃饭！”
第三章 狐仙
在村人们疑惑的注视下，良与陆吾跟随来人走进了西周村。
良抬头打量着：这是一座看上去颜色灰突突的古老村落，道路两旁规律地散布着许多木骨泥墙的小型房屋。当他们踩着老旧的石板街来到一家饭馆门前时，饭馆的周围早已挤满了好奇的村民。
“就是这了，请吧。”引路人说着，为良推开了店门。
进门后，年迈的村长一眼就注意到了陆吾的眼睛，不禁有些紧张：“这，这，比老夫想的还要……”
“陆吾。”良轻扣右手食指和拇指，陆吾会意，化身成虹回到了良手上的戒指中。围观的村民见了这番景象，都惊奇得瞪大了眼睛。
“良，当心那几个家伙，它们从下山起就一直跟在你身后。”进入戒指后，陆吾用意念对良道。
缓了片刻，回过神来的村长清清嗓子，开始热情地对良招呼：“贵客恕罪，老夫刚才失礼了。快请入座吧。”
良在餐桌前坐定，才知道村人所谓的“盛宴”其实只是些苦菜根和硬面饼。这时，良看见有一排厉鬼也装模作样地进了饭馆，并且学着他的样子，在几个没人的空位上大大方方地落了座，原来陆吾说的“那几个家伙”就是指的它们。
“你们找我有事吗？”良质问厉鬼。然而厉鬼们没有反应，回答的却是村长：“贵客不必如此拘谨，请先吃饭，等你吃饱后我们再谈正事也不迟。”
看来村长和其他村民都看不见那几只厉鬼。环顾四周后，良暗自思忖。
在村长热情的带动下，良拿起筷子，正要夹菜，却见桌前的厉鬼们也张开血盆大口对准食物，样子很是骇人。良顿时没了食欲，他郁闷地放下筷子，对厉鬼们道：“你们吃吧，我不吃了。”
那几只厉鬼见了良的举动，也学着他的样子闭紧嘴巴，放下了挥动着的手爪。
村长以为良是在嫌弃吃的简陋，故而又接话道：“对不住，贵客，这些就是我们现在仅有的食物了。请你原谅，我们正是因为已经没有了活路，才不得不去打劫路人。”
说着，村长起身指向村头东面一座并不很高的山。良打眼望去，只见那座山体死气沉沉，比起“帝之下都”的昆仑山，更给人一种难以接近的感觉。
“那座山叫黑水双山，山里有一座神庙，庙里居住着西周村民世代供奉的守护神——狐仙，据说它是农神后稷的化身。每年春天，我们村都会遵循传统，派遣村民前往神庙向狐仙祈祷。狐仙则会聆听民愿，庇佑村子，因此上百年来西周村一直风调雨顺，作物丰收。但是，就在最近几年，我们派去做祈祷的人忽然都有去无回，祈祷者大多尸骨无存，少数被寻回的尸首皆是惨不忍睹：喉颈被咬断，鲜血被吸尽，看来是在半路被妖怪袭击了。由于连年没有祈祷，村里庄稼的收成变得一年比一年差，现在大闹灾荒，家家户户储存的粮食都已见底，这样下去我们只有死路一条。”村长说着长叹一声，满脸苦闷地看向良：“老夫听闻你本领高强，故而有一个不情之请。可否请你前往黑水双山，帮我们斩除潜伏在通往神庙路上的妖怪，让我村民今后能平安完成祈祷、重获狐仙庇佑？”
良看着地上一个个干涸的瓦罐，又看了看躲在村长身后的几个小孩，他们瘦骨嶙峋，正盯着桌上的面饼不停咽口水。良不禁想起了朝云镇上的人们，不知大家现在迁移到了何处，是否一切安全、顺利？
沉吟片刻后，良抓起一面青稞饼，三口两口吃下了肚。
“好，我去。”
“真的吗，这可真是太好了，我们西周村有救了！”村长喜的老泪盈眶，立刻转入破旧的木雕屏风之后，对后堂的村人们吩咐着什么。
这时，陆吾的意念又自戒指上传来：“良，我看这件事有蹊跷，不可大意。”
“我知道。”良回应，“但是吃了人家的东西，总不能白吃吧。”
“良，想清楚自己的位置和目标。”
“放心吧，陆吾。我认为这是个锻炼实力的机会。更何况，二姑曾说我是狐狸的后人，我相信那个狐仙能保佑我顺利打倒妖怪。”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现在的你不论物质身还是元神都是人类。但我指的不是这个问题，如果连敌人的身份和数目都不清楚……”
“我才是不懂你的意思。到底有什么可担心的？我对自己的力量有信心，再加上你的支援，一千个敌人来，一千个敌人死。”
两人正在争执，只见村长领人提着半筐苹果回来了。
“这些是村人们拼凑出来的最后的供品了，请帮我们进贡给庙里的狐仙。另外，如果可以，请你带着作乱妖怪的尸首回来，我会将它们摆在村后的墓园，以拜祭先前枉死的村民们。”说着，村长将一把白花花的东西塞进了良的手心。“这点盘缠虽然不成谢意，还请你收下，权作路费。”
良张开手掌一看，原来是几颗洁白的蚕茧。
良在村中借宿了一晚。第二天清早出发时，街道两旁已然挤满前来拜谢的村民。
良信誓旦旦地用几枚蚕茧换了把农用镰刀，以及一条数十米长的蚕丝绳。
“不管要捆来什么样的怪物，这根绳子也该足够结实了。”良将蚕丝绳盘好后收进背筐，略带得意地对戒指中的陆吾道。
出村口时，良又见到了那只在河边邂逅的黑白猫虎，它正被关在一辆木板车上的六角铁笼里，仍是幅病恹恹的样子。木板车上还叠放着许多关有幼年猫虎的铁笼，猫虎们毛色各异，却没有一只像这个小家伙一样长着又圆又大的脑袋和前爪。铁笼旁站着的猫虎贩子是个满脸胡渣的中年男人，见良一直在观察黑白猫虎的动静，便对他说：“这只有肺炎，所以没什么精神。”
“你不给它治病吗？”良问。
“治病？拜托，我只是个贫穷的游商，哪有钱给它买药。实话和你招了吧，这只是尾货，品种不好，一直不吃不喝，又得了肺炎，所以总卖不出去。我马上要迁移到别个城镇了，要是今天再没人要，我就把它宰了卖给肉铺。”
陆吾的声音终于传来：“良，这只白毛黑斑的不是猫虎，是一只孟极。孟极通常出没在寒冷的雪原，这只不知由于何种机缘，被猫虎贩子当成野生猫虎给抓了来，和普通的猫虎放在一起饲养。孟极适应不了这里暖和的天气，自然会生病。”
“这么说，它也怪可怜的。”良应着，将脸凑近孟极，“喂，我们也算有缘。你想跟我走吗？”
可是尚小的孟极依旧呲牙皱鼻，它颤抖起浑身绒毛，发出“呼，呼”的声音威胁着良。
陆吾又道：“孟极是一种罕见的上古异兽，几乎没有史料记载，因此尚存许多未知谜团。人们对其了解甚少，就连我对它们的能力也不很清楚。时间不早了，最好尽快上山，以免节外生枝，招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可是如此一来我就更好奇了，而且它还挺可爱的不是么。”良没有听陆吾的建议，硬是用剩余的两枚蚕茧买下了这只孟极。
“……随便你。但如果你被它吃了，我们的契约也就随之终止。”
良白了戒指一眼，不作回应。
猫虎贩子解下捆在木板车上的麻绳，将装有孟极的铁丝笼递给良。
“听说，你要去黑水双山？”猫虎贩子道。
“不错。”
猫虎贩子低头看了看良新换的草鞋。
“看在你出手还算大方的份上，我就给你提个醒吧——当心那座山里的流沙。”
“流沙？”
“其实就是河流，只是水中含沙量很大，在山里的河道形成一个个沙洲。这种沙洲随水流变化，十分松软，肉眼却不容易分辨，人马站在上面必定陷落。总之你小心点吧。”
“我会注意的。”
猫虎贩子摆了摆手。
良提着铁笼继续前行，却发现饭馆里遇上的几只厉鬼一直尾随在后。
“陆吾，那几个到底是什么来头，一路跟着我们，感觉怪瘆人的。你能不能想点办法把它们送走？”
“是几只刚去世的饿死鬼，恐怕是被什么人利用来监视你的。很抱歉，我无法引渡它们，否则就僭越了山神的神权。不过它们能在这个世界停留的时间很短，等时候到了，自会有使令来将它们带走。”
良看向背后几只张牙舞爪的厉鬼，却见它们也停下脚步，咧开大嘴冲着他笑。良自认倒霉地叹了口气，只得转身继续前进。
不久后，如一块巨大石灰岩般矗立着的黑水双山终于出现在前方。
第四章 黑水双山
良沿着被村民们开辟出的小道进了山。路上的山风大的出奇，良感到自己仿佛置身在洪水里，甚至有时必须用后背紧贴着从地面突起的岩石前进，才能勉强不被强风卷跑。
“看来我们不太受这座山的欢迎啊。”陆吾的意念道。
伸手去抓一根地面植物的茎蔓时，良看到孟极被风刮得撞在笼子一角，身体被吹成了一团毛球。它好像病的更重了，全身剧烈起伏着，呼吸得异常困难。
良打开笼门抓出孟极，接着从怀中取出一枚银色的契言之戒穿入草绳，系在了它的脖子上：“附在这枚戒指上吧，可以暂时躲避风沙，上面的灵气对你的健康也有好处。”
然而孟极拼命甩着脑袋，一幅宁死不从的架势，还想要把草绳抓掉。
“我说你啊……”
忽然一阵横风掀来，良稍不留意，就被席卷着刮出了十多米，接着他身子一歪，发觉到自己双脚下陷时，沙子已经吞没了他的脚踝。“流沙！”良心中一沉，顿知大事不好。低头看去，褐色的大地表面上稳定而平常，其实却有大量沙子和水一起流动。“该死，从外表完全看不出沙洲的范围。”
良试图将两脚从流沙中拔出，谁想使出的力道反而令双腿下陷得更深，转眼间流沙已经没到膝盖。他心中一惊，开始猛蹬双腿，拼命向上爬着。
“别乱动，良。”陆吾的声音传来。“你越挣扎就会下陷的越快。慢慢倒脚，留出空隙让沙子变松。”
“我知道。”良的声音颤抖着消失在横风里。
良用力将孟极抛向远处坚实的石面：“快逃！”投掷产生的反作用力让良的身体又下陷一截，流沙吞没到大腿后，浓厚的沙浆粘住双腿，让良几乎使不出劲来。狂风刀刃般划过脸庞，胸口被窒息感笼罩。
“不管用！即使我不动，身体也在下沉！”
“冷静点，良。用戒指，我化物质态身助你。”
“别开玩笑！这里是沙洲，就算是开明兽那种巨大的身躯也只会下沉的更快，而且根本没有足够的地方……啊，”忽然良明白了，他从背筐中取出盘绳，将绳子一端系在自己腰上，接着摘下右手食指的铜戒，与绳子的另端一起扔向了远处的石面。“陆吾，人形态！”
流沙很快吞没到腰，并且持续上升着，良感到身体被巨大的夹紧力所缚，已经完全动不了了。为了防止将良的身体扯成两段，陆吾踩在石面上，非常缓慢的、一厘米一厘米的，将良从沙洲里向外拖。恍惚间，良看到那几只厉鬼正在前方手舞足蹈，也不知是在为自己助威还是在幸灾乐祸。
双脚终于从流沙中脱离，良趴倒在沙面上疲惫地抬头，见到陆吾正蹲立前方，用红色的眼眸注视着他:“你看上去体格不大，身子却挺重。”——如果能加强基础，明明可以让动作更轻盈的。陆吾带着复杂的心情止住了后半句话。火色大氅在狂风中猎猎作响。
“当然，因为我有骨气。”良全身伏地，咬牙切齿地在沙洲表面缓慢爬行。
“呵呵。”陆吾笑了笑，化身成虹回了戒指。
良匍匐前进了一会，狂沙渐小，似乎是穿过了风带。又过许久，太阳开始西斜，他才终于错出了沙洲的流动范围。
四下环顾，已然找不到孟极去了哪里。
“总觉得，比想象中要费力很多。”良仰面朝天躺倒在地，不由出声感叹。“阻止村民上山祈祷的妖怪……有意思。真想早点看看它到底长什么样。”
良朝着山顶的寺庙继续前进，途中开始不时见到村民的遗骸。那是一些只剩下副骨架的悲惨骸体，它们浑身的肉都被啃净，骨头上还残留着尖细的牙印。继续往上走，村民的尸体一直断断续续出现着，然而奇怪的是，始终没有看到任何妖怪的影子。
良带着疑惑一路来到狐仙洞，进入狐仙加持的领地。
“连这里也有村民的遗体，很蹊跷。要小心，良。”陆吾道。
“我知道。”
穿过石门，进入狐仙寺。良看到四下里果然已经摆满了供品，地上到处散落着烧过的纸钱。良的心底忽然升起一种不详预感：村民们的祈祷……不是都已经好好地完成了吗？
穿过里院，进入庙门。良看到案桌上摆放着四个手掌大的狐仙人偶：中间的两个像是一对夫妻，两旁站立的则是它们的一儿一女。每个人偶面前各自摆有标注自己姓名和排位的白色小牌。它们长着狐狸的脸和人形的身子，穿着花花绿绿的衣裳眯眼笑着，模样还挺生动。
不知为何，一路跟随良的几只厉鬼站在庙口，迟迟不肯进门。它们带着诡异的表情互相比划着手爪，接着掉头悄悄离开了。
不管怎样，良还是将半筐苹果供在台前，恭敬地上了三炷香。他边参拜边念叨着村长说过的话，转达了村人们的心声。
“这样应该就算完成祈祷了吧？”
睁开眼后，良忽然感到周围有什么地方很不自然。
他立在原地，环视寺庙，发现庙内一角斜放着一张半嵌在墙里的长凳。
“……陆吾，刚才进门时，那半条板凳就摆在那里吗？”
“好像没有。”
正说着，稍一转头，良发现案前香炉的方位改变了：方才上香时，炉身四周雕刻的镂空八卦图还是以乾卦的刻花朝向自己，此刻却不知被何人转了一百八十度，成了巽卦。
良感到脊背涌上一股寒意。忽听“啪”的一声，身后的庙门被狠狠关闭。良跑上前去使出浑身力气也推之不开，就好像有人在外面把门上了栓一样。“可恶！”良恼火地从腰间抽出镰刀。
“等一等，良。”陆吾的声音道，“这可能是‘房妖’，它们由房屋被冷落后生成的怨气所化，破坏建筑只会令其变本加厉。让我去解决它们。”
良想了想，再次摘下右手食指上的铜戒，从门缝下送了出去。
良一个人坐在密闭的庙里等着，却发现原本立在桌台上的几只狐仙人偶不见了。
第五章 农神后稷
忽地，良看到面前的泥地上浮现出一个影子。那影子的头部近似三角，两颊凹陷，尖细的眼睛放出绿光，就像两道弯弯的月牙。影子的主人从良背后缓缓升起，狭长的嘴巴笑成了一把镰刀。
是狐仙！良一惊，还未及转身，脖颈右侧却攸地被割出一道血口。
良突然有种强烈的直觉：其实袭击村民的并不是什么妖怪，而恰恰是村民们世代信奉的狐仙！
他立即准备迎战，然而奇怪的是，不论他怎么转头，面前的地上永远倒映着狐仙的影子，因此总也看不到背后狐仙的真身。
紧接着，良感到狐仙伸出两只锐爪搭在了自己肩上，并且开始用力下压。他回想起村人们的嘱托，因此用力按住腰间的镰刀，忍耐着想要割断那双锐爪的冲动。然而就像是被求生的本能激发着似的，自右手升起的灼热感很快烧遍全身。“只要凭借这个力量割裂它的咽喉……不，不行。可恶，这个家伙不能杀。”
但是为什么？上百年来一直守护着村民们的狐仙为何突然性情大变？
莫非……
思绪被拉回，良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的颤栗：不论他怎么躲闪、如何翻滚，背后的双爪依然死死压在他的肩上，而且在此期间，下压的重量一直在持续增强——不容抗拒、一点一点地增强着。良终于忍不住拔刀向后挥去，只听“嗖”得一声，刀锋划开狐仙皮毛，蓝色血液噼啪落地。看到那个颜色后，良终于确认——狐仙被饕餮的狂气感染了！
为了摆脱狐仙，良在庙内边绕圈奔跑边喊话：“醒醒啊，后稷！你的村民们就快要饿死了！村人们这么虔诚地信奉你，保护他们不受饕餮侵扰不正是你的职责吗？你却反而被狂气影响、把他们当作食粮！你这幅样子，对得起人们为你而做的祈祷吗？你称得起神明吗！”
背后没有回应。两肩传来的重量压得良双膝下跪，最后甚至趴倒在地。颈部热热的，那里的伤口因受压而扩张，溢出的血液不断顺着良的脖子淌落。良忍痛将手探入怀中寻找契言之戒，想要利用戒指的功效净化饕餮狂气。这时，他看见了正蹲坐在庙内一角窥视着他的尚小身影。
是孟极！它什么时候进入了这间密室，又是怎么进来的？
孟极抬头望向良背后，吓得立刻炸开了尾巴上的毛，它凄厉地大叫一声，随即一头撞向身旁的墙壁逃掉了。
“等，等等……”良挣扎着一步步爬向孟极消失的地方，却被结实的石墙挡住去路。“可恶，是穿墙术，我还以为这里有密道呢。”良的肩膀开始冒血，骨头亦因承受不住重压而咯咯作响。更糟的是，他感到喉咙突然被什么东西勒紧了，脖子上的血很快被弄糊，成了鲜红的一片。低头看去，恐惧顿时袭来：只见地上的影子正缓缓举起尖长的利爪，戳向他的头颅。
良紧咬牙关，终于拔出镰刀——
忽然传来一阵天崩地裂的声响，紧接着，四下里飓风骤起，巨大的晃动中，整座寺庙被连根掀翻。
“一共四只，差点中了它们的计。”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待良察觉时，横空出现的开明兽已将狐仙一爪拍死在地。良看到破碎的狐仙人偶被埋在瓦砾之下，而那条两米多长、有血有肉的狐仙尸体正横倒在前。
转头看去，孟极正蹲坐在一片废墟之上，悠悠然摇着蓬松的尾巴。原来是它向陆吾报的信。
一股莫名的怒意涌上良的心头：“喂，开明兽！狐仙和你一样是神祇，是西周村民们崇拜的神明，你怎么可以杀了它？”
开明兽的声音自上空传来：“它已经沦为了饕餮的手下。我是你的式神，首先要保护你的安全。”
“可是狐仙是西周村民们世世代代的信仰，是农神后稷的化身啊！它死了，田里生长的庄稼怎么办，村人们的性命怎么办！”
“放心，人们总会找到新的寄托，田地也会因此而复苏，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后稷一直存在，但并不是在狐仙的身体里，而是在那些村民的心里。”
良淡淡地望了一眼开明兽。
“……你早就料到了。你是在小瞧我吗？”
“确实猜到一些，但我没有小瞧你。这活不该由你来干——你担不起弑神的业障。”
“……”良低下头，陷入沉默。
“陆吾，也许你是对的……一直以来，我好像都低估了饕餮。”
黄昏时，良抱着狐仙的尸体下山，回到西周村。
在迎接英雄归来的喜悦气氛中，热闹地围拢上前的村民们见到这幅情景，顿时呆立原地，一片僵硬。
“妖怪……已经被消灭了，黑水双山是安全的。狐仙为保护村子而与妖怪同归于尽，牺牲了自己。它是个伟大的神明。”良道。
村民们的震惊很快转化为愤怒。
“骗人！谁信你的鬼话！都是你，一定是你害死了狐仙！”
“如果不是你，狐仙大人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狐仙大人已经死了，再没有人能守护我们了！这下子村子才是真的完了！”
“你触犯了神祇，一定会下地狱的！”
他们抄起农具，在一片怒涛声中向良冲来，又因忌讳他怀里的狐仙而不敢轻动。
良掠过周围的喧嚣，向着村头草地上的神龛走去。他将狐仙的尸体放在神龛里，合掌敬礼。
陆吾在戒指中道：“良，你现在感觉如何？”
“没什么特别。”
“我能感到你内心的波动。”
“可能是有一点……但是，”良抬头仰望天空，耳边响起在昆仑山上听到的由无数祈祷之声构成的音浪。“但是，各位祖师在上，列位先辈在前，草木蝼蚁，万物性灵，事实的真相怎么可能无人知、无人晓？”
身后，尚小的孟极跟了上来，将口中含着的那枚穿着草绳的戒指放在良面前。
“看来你基本恢复健康了。你叫什么名字？”良低头问。
“……”孟极只是轻摇尾巴。
“你不会说话吗？……听说你是古代种的妖兽孟极，那我就叫你‘古’吧。”
古伏下身子化身成虹，环在了面前闪闪熠光的银色戒指上。良拾起戒指戴入右手小指，戒身的浮刻随即变幻形成了颇为俊秀的“孟极”二字。
饱含着愤怒与悲痛的石块向良痛砸而来。
“可恶！你以为这样惺惺作态就能换得我们的原谅吗？”
“恶鬼！把神明还给我们!”
最后，有人开始哭泣。
“滚！滚出这里！”
良拉了拉颈上包扎伤口的布条，在一片怒骂声中离开了西周村。
<狐仙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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