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文学读书会·春的征文活动。
二零零二年开春，我们就动身去矿山了。车子沿着黑白的高速路行驶，挡土墙和路肩堆积着厚厚的雪，冬樱花在雪里垂着头，车窗外的云更暗了，又要下雪了吗？
空调送来丝丝暖意，我心底漾出一股柔情，远处的山张开雪白的缺口，那里有着怎样的过往呢？曾经存在于那里的人挖矿采石，过着简单原始的生活：男人们穿着粗邋的作业服，脸上没有表情，身上粘着沙石；女人围着锅炉打转，他们吃洋芋、红豆汤和腊肉，机器的轰鸣声回响四周，空气粗俗且混浊……
正沉浸在过往中，手机滑掉地上，矿工的孩子帮忙捡起来，我夸赞了她。
一路上走走停停，天快黑了才到村里，往后还有一段山路，我们背好行李准备上山，没办法，积雪盖过膝盖，车上不去，其实可以去村里借宿，但终归不够自在。
通往矿场的路少有人经过，路面的积雪越来越深，踩上去咯吱作响。拐过长长的弯道，就没剩多少路程了，村子在远方亮着稀疏的灯火，幽暗的白色笼罩四周。
一个小时左右，我们抵达矿场。矿灯的光柱扫射到路上方的小屋，小屋黑乎乎的，看来其他工友还没来，这天气也真够冷的。
我们沿着坡上隐约的台阶来到小屋前，冰凌挂在石棉瓦屋檐下方，门前松枝上的雪抖落下来。我按下路灯开关，灯光所及之处，积雪幽蓝幽蓝的。矿工带着家人去了右边房间，我往左边的屋子过来，拉开简易铁门，放好行李，找到煤气灯点燃。昏黄的光照着小屋，除了拉上帘子的窄小铁床、油桶、用来坐的空心砖、锅具、一口袋洋芋和米面等食材外再无他物。不一会他们也过来，我从外面积雪下抱来潮湿的柴火，浇了点汽油点着，围在炉旁烘烤冻僵的身体，烟弄得两眼发沉发胀，冷空气不时从半开的门缝吹入，夹着几片雪花。
清晨太阳出来了，林子里升起暖意的雾气，雪啪嗒啪嗒落下来，冰凌晶莹透亮，水滴不停从尖端滑落。到吃饭时间，矿工妻子准备好了炸洋芋、鸡蛋汤和面饼，矿工穿着防寒服从森林里出来，藏青色衣服和黄色高帮皮鞋湿了大半，衣服被树枝划上黑色污渍，鞋底粘着红泥和枯树叶。他脱下鞋子敲去泥土，换了身衣服坐在火炉旁，说几处水管冻裂了，休息两天。对我来说什么时候动工也无妨。
等冰雪融化得差不多，我换了身轻便的衣服和鞋子往林间散步，山林氤氲在雾气中，地面湿答答的。细碎的花瓣落在地上，树荫下残留着幽暗的积雪，裹着蕨草清新的碎绿，野栗子树顶着大片新绿，灌木丛的红叶还未落，枝头就长出了新叶，野樱桃树柳条一样柔顺的黑色枝干点缀着白色的碎花。山里还有黄的红的马樱花、粉白的山茶花和杜鹃花，小时候采些杜鹃花，用细绳将花串起来做成花球，送给玩伴时，她很是惊喜。
我顺着山路向上走，惊动了几只小鸟，它们在林间啼鸣、拍打翅膀，弄得干树叶沙沙响。水冲刷过的地表有薄薄的苔藓，松针掉落的地面躺着动物宁静的残骸。我来到半山腰水潭边，水潭有一尺深，边上飘着一层枯枝和碎花，水清澈见底，我掬起一捧水喝，冻得骨头和牙齿疼。以前我们从这里搭竹竿引水，后来索性埋水管到山下，又修了蓄水池，用水就方便多了。
站在山头，花的海洋荡着香风扑面而来，杜鹃花和山茶花开在和缓的山坡上，开得密密匝匝的，有些分不清是雪还是花。从站的位置可以看到小屋，小屋前面摆放着洗矿机和推车，矿机的尾部红红的泥浆从杂木林山坡延伸到山脚，汇成暗红色河流，流向山谷深处的洞穴，像血河通向那个世界。
山的两侧气息不同，山林组合不同。南面是杂木林和村子，房舍和田地依偎在远处的坝子里，可以看见清爽的松林、灰白的山石、开花的果园和农忙的车马，牛羊在田间吃草，小孩追逐嬉戏。
北面是矿场，老的矿坑已长满杂草，青色的杉树像石之花开在废弃的矿坑上，底部的湖水闪着冰冷的光芒，采矿活动好像是很久以前的历史；新开的矿坑敞开玫瑰色金黄色的缺口，阴影处的残雪像铅块伏在上面。青山颜色向远处淡开，云朵在淡漠的空中漂移，地平线清晰可见，天边星星点点，也许是木星和飞船。
回来的路上拾了柴火，背着从山沟来到水池边，雪水把花瓣冲至山沟里，在石板上堆起细密的花瓣，矿工妻子在水边洗衣服，衣服晾在低矮的灌木丛上。放羊人把羊往回去小屋的路上赶，小心避开路下方的红泥沼。她晾好衣服，把水舀进白色的桶里，挑着回去山头的小屋，孩子哼着歌谣采摘野花，我和她们说笑着一同回去。
回去放好柴火，孩子领我去参观她的花园，花园在道路下方悬崖边，之前还从没注意到这里，我告诫她注意安全，不过作为看风景的地方，这里是再好不过了。“花园”下面是竹林，山石把地面拔高，野李子树长在“花园”的石缝里，上面还挂着干瘪瘪的红色果实，她在石头上的薄土里埋上粘山药和常春藤，常春藤是在林子里便塘旁用木棍掏的，园子里还有小株兰草，是父亲北山采矿回来带给她的，她告诉我。还有其他从山里挖的不知名的小野花。
她把手里的野花串成花球挂在胸前，我找来些花和草藤编成帽子戴她头上，她见状，很是欣喜，灵感来似的把藤蔓植物结起来挽在两臂当绿罗裙，“很好很好，我是花园公主，你们都要听从我的号令，啦啦啦啦……”她又蹦又跳地徜徉在她狭小的花园里，然后又不满足地四处跑去。
我想起从前春天和玩伴在山里玩的游戏：她把野苕子织成衣服，把野花拴在“衣服”上穿起来，像披着羊皮的野人潘。我也披上“衣服”，在腰间别好木棍的“佩剑”，替她戴上花冠，手放在腰间跪地拘礼，“有请亲爱的公主殿下……”我牵起她的手游览“江山”。
暮色爬上天际，矿工妻子背着背篓收回晾晒的衣服，从山里带回些竹笋、折耳根，还有椿菜。她架上柴火煮米，给土豆削皮，搅鸡蛋液……再到屋后吆喝几声，撒两把鸡食。
山里养的鸡异常凶猛，以前有只公鸡见人就啄，追不上才作罢。那鸡还爱躲在树蓬里，等人到身旁再出来啄个痛快，我也被啄了几次，吓得险些栽地上，路过都要拾根棍子捏着“防身”，矿工决定拉来宰了吃。谁知它一跃就飞到山谷，几个工人钻森林里忙了一上午才抓到，还说这鸡可能吃了蜈蚣成精了。
鸡儿们陆续跑来啄食，夕阳在后山的白桦林间穿行，林场的人做着收工准备，我们在屋前吃饭，然后喝茶聊天。当夜色漫过头顶，鸡儿们回到窝里，我们便进来昏黄的房间里。
矿工妻子有一台手提式的磁带录音机，我借来听歌，里面流出《再回首》《野人花园》《你的样子》……音乐淡淡弥散在小屋。
屋外满天星辰，山头圆月高悬，矿坑静静躺在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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