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

汐水/文

2002年，我还只是一位即将毕业的大学生，在一所中学实习。那天，我在开了一堂实习生的公开课，课刚结束，有几位老师过来和我握手，说：“小姑娘，课上得很好，来我们平潭吧，平潭欢迎你啊！”我当时乐得小辫子都翘上天了。

从教室里奔出来的时候，男朋友已经在学校的林荫道旁等我了。他扶着一辆借来的闪着锈斑的自行车，斜倚在一棵大榕树旁，阳光透过稀疏的树缝，投射在他的脸上，他看着我笑得一脸斑驳。

当我跳上那辆破自行车之后，男朋友开始颤悠悠地启动自行车，沿着旧城区的石板路去他姐姐的邮政局员工宿舍。一路上，我们叽里呱啦聊个没完，其实主要还是我在讲话，说上午上课的情形，乐得在时不时唱出两句歌声“我得意地笑，我得意地笑……”半走调的歌声和着破自行车的“嘎吱”声在颠簸的旧城石板路上传得很远。

后来的很多年，我们再也没骑过那辆破旧自行车，因为那借来的温馨而斑驳的车子还给别人，那段实习岁月走过的石板路后来再也没走了，因为邮政局员工宿舍搬迁到政府路。

2003年分配工作以后，母亲送了我一辆电动自行车。那是一辆红色的闽鹿牌自行车，类似凤凰牌老爷车的款式。我经常骑着它到处跑，时不时有人问我这辆电动车的价格、使用方法，我总笑得特别得意，有点贫困中的土豪气。

后来，当男朋友正式升级为老公，这辆电动车也变成嫁妆的一部分。我们每次都骑得特别欢畅，虽然车后有座椅，但是每次老公骑得时候，我都喜欢站在车后的脚踏板上，自我感觉像中学生骑死飞车一样帅气。

2006年的时候，我们有了一辆电动摩托车，我们决定把那款简易的红色闽鹿电动自行车给我的公公使用。那是一个不太晴朗的日子，北风吹得有点着急，一大片的灰色云朵在我们头顶飘忽着，我们电动加脚蹭把红色电动自行车从福清骑回平潭。当时的平潭还没有大桥，这辆电动车漂洋过海，历经58公里的公路，又搭上平潭轮渡，再经过25公里的马路和8公里的石板路，颤悠悠地来到了平潭流水镇的一个小渔村，开始了它新的服役生涯。

有了电动摩托车以后，我发现我的苦日子才刚刚开始。2008年，我们结束三年的两地分居，调动到平潭工作。刚来了平潭，有各种的不适应，当时平潭的工资非常低，比福清低了好几百元，甚至连住房公积金都没有。也就是那一年，我们买了房子、有了儿子，房贷、奶粉钱、尿片钱，生活拮据得我们喘不过气来，我们每个月都入不敷出，唯恐哪一天有人通知喜事和丧事。

我工作的地方离住的地方有十几公里，我每天都骑着电动摩托车上下班，每天强调自己的是四个字——记得充电！

大学的好友和我一个单位上班，于是，我们凑成车友，每天一起上下班。不论刮风下雨，两辆电动车总是骑在同一条水平面上，边骑边聊，天南地北家长里短，好几次都被身后的汽车警告，甚至有一次，一辆搅拌车终于借机超车到我们前面，横在我们的路上，扯着嗓子大喊：“路是你们开的啊？！”然后他看着一脸懵逼的我们，像个二逼一样囔囔地上了搅拌车开走了，我和好友这才反应过来，然后就是惊天地泣鬼神的爆笑。

我觉得当时释放家庭生活压力最好的方法就是——和她骑行在上班的路上。曾有一次，她没有去上班，于是45分钟的路程里，我居然骑车无聊到睡着，而且睡得连人带车翻到路边的沟里。还有还几次，我们的车子半路没电了，于是就在马路边找几根破带子绑在一起，上演了“你的车头和我的车尾手拉手”颤悠悠地上演马路惊魂。

最怕的是冬天，尤其是下雨的冬天。平潭的冬天特别冷，每天都像刮台风，穿再多的衣服都挡不住风婆子闯进我的衣服里，然后把我的体温都掏出来兜转一圈又把冷空气灌进领子里。骑电动车的时候，脸皮子被总刮得生疼，回到家，用手摸摸脸都是麻的，我不爱这脸皮子，所以回家都是用清水冲一下脸，拍拍回温就开心了。但是，冬天骑电动车，膝盖尤其疼，像刀尖扎在膝盖骨上，尤其是下雨天，膝盖是钻心的疼，当然，这个也不能告诉老公，我想我膝盖的毛病估计是那时候落下来。

记得那也是冬天，2009年的冬天的晚上，风特别虐人，大雨倾盆。我的电动车在下班路上不动了，不是线路松了不是没电了，而是前胎爆了。如果是线路和电的问题，我还可以推着走，可是爆胎了，推都推不动。如果有骑过电动车都知道，前胎爆胎比后胎爆胎更可怕，后胎爆了，还可以吃力得歪歪扭扭推行，前胎爆了，只能用双手抬起前摆头扛着车走。在一个暴风雨的傍晚，路上几乎没有行人，手机没信号，路边有疾驰而过的汽车，他们总打着强光，嚣张地从我身边飞奔而过，溅了我一身的泥星子。于是，我邪恶地问候了每一辆给我泥星子的车主的祖宗十八代，然后在啊Q的精神支持下，我独自扛着电动车挪了近一公里的路，最终精疲力竭望着遥遥无影的家的方向，扑通坐在地上奔溃大哭。一边哭，还一边像做贼似的期待有辆汽车司机能搭把援手，然后许愿他不会问候他的祖宗十八代。最后，是老公打通了我的电话，我接起电话居然还能语气平静地说：“我的车坏了，你过来帮忙一下。”当时就是不想让他知道，我这么懦弱地做在地上像个三岁的娃娃，不想让他感到任何愧疚和不安。路是自己选的，所以要用勇敢走下去，我相信爱的力量会克服一切，尽管我曾很多次奔溃地怀疑过这句话，但是，当年只能依靠这句话来支撑自己，这也许就是信念。

其实，我想虽然我都不说，但是老公也许是知道的。因为2011年8月，我刚拿到驾照的时候，老公就拉着我去4S店看车。那时候考驾照对我来说是为了提升自己，但是买车却从来不敢想过。我们当时全部积蓄都不够付汽车的首付，但是老公坚持要买，而且是买一辆给我开的车。最后我们借了几万元钱，加上自己不足两万的积蓄，付了6万3千元，又贷款50%，买了一辆福特嘉年华，而且是选红色的。老公觉得我喜欢红色，而且红色鲜艳、安全，嘉年华性能好、设计小巧，最适合女孩子开。我当时问他，这么卯足劲买了车，为什么不买一辆两个人都适合开的车型和颜色？他只是温柔得看着我，宠宠地笑。

我永远记得他接下来说的那句话：“你还记得吗？大学时候，你曾说过毕业后要努力奋斗，争取38岁前买车，现在你才31岁。”谁说我不记得，只是大学时候意气风发，总喜欢站在操场对着一大片草地挥斥方遒。来了平潭以后，那些梦想渐渐被我埋葬，不敢碰不敢提。那天，老公提起我年少的狂语，我内心是波涛汹涌，感动得一塌糊涂，我觉得按照电视剧情，我当时应该要有眼泪的，可是我居然转开头，对着红色嘉年华笑得那么漫不经心：“看来，我毕业这么多年还是很努力的！”然后，很努力地把眼眶里的热流逼下胸腔里。女人啊，有时候太理性不好，其实应该再温柔一点，温暖一点的才行。可是，我的温暖都写在文字里，留在心底。

汽车刚买回家的时候，我是呵护得不得了。下雨天舍不得它被暴雨砸，艳阳天恨不得把自己的防晒衣脱下给它披上。两天都会洗一次车，提着水桶，把里里外外都擦一遍，连汽车轮胎缝隙都细心擦洗。七年来，我开车都小心翼翼，高速从来不超过110，市内从不高于60，看到不方便行人总会先停下来等他顺利通过，不管后面一排汽车的喇叭声响得多么震天动地。尤其是下雨天，我从不刻意与穿雨衣的两轮车骑手抢道，路边有行人，我总刻意降下车速小心从水洼旁滑过，尽量减少不溅起水花。也许，我是一个很不合格的汽车司机，但是，我希望不会再有一个女孩因为车子的原因坐在路边的水洼里哭得山崩地裂。对我来说，这不是象征身份的一辆四轮车，这还是一辆两轮电动车，一辆老公加了保护罩的电动车，它能让我不惧风雨，不畏前路。七年来，我的车子从来没出过保险，没换过电瓶，保养得虽不如新车，但也温和如初。

老公终于也在2016年领了驾照，但是他很少开我的车。同事们总喜欢敲下我们的窗玻璃开着玩笑对老公说：“你们家谁说算？你怎么自己不开车，老是坐老婆的车？”我总是微笑地替他回答：“我一直只能当他的司机，你说谁说了算？”

车子启动后，我们总是相视一笑，笑得像2000年初遇那天一样天真浪漫。

汐水/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