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春节没有回去,一个人艰难地熬过了腊月下旬和正月上旬的我,当这和暖的春天到来的时候,以为可以好好地平复一下没有过年的失落。没想到,返城的人大多数还在路上,家里就打来电话要我回去。要说家里也不是家里,是我女朋友,或者说未婚妻,我们打算等我攒够了钱、她做好了当妈的准备就结婚的。现在她要我回去,一定要我陪她去参加下星期她闺密的婚礼。这又不是非得我跟着去不行,她自己在家,又不是不会坐车去县城,我说干嘛非得我回去不成?她就不依不饶了,说她大老远一个人跑去参加婚礼,别人会怎么看她,她这么大年纪了还一个人,别人会说她没人要,她的脸往哪里放,还说昨晚做梦梦到我了,板着个脸回家都不和她说话,问我是不是不爱她了……我拗不过她,只好答应了回去。
年后往小地方走的人很少,买张便宜的机票,唰一下就到了昆明,坐上地铁,唰一下又到了火车站,买中午到蒙自的火车。火车哐当哐当,慢悠悠地晃荡,到蒙自就用了一个下午,这样的速度在外面真是不可想象,这个忙碌的时代,五个小时可以北京跑上海了。我却在家乡的火车上坐了二百公里。车窗外小山起伏,偶尔能够看到牛羊在铁道边好奇地观望这行动的铁皮,一种朴素的概念弥漫心头。火车慢慢开着,要到古城以前路边多了好多池塘,空阔的水面映着远山和流动的白云,一株两株伏着的睡莲,已经吐露了一点点红。
出蒙自火车站的时候,天空还残留有一点微红,时间还在七点以前,下我们县里的最后一班车还是赶得上的,可是,我突然不想走了。我想到这次回来的理由,有点荒谬。我一个年都不回家过的人,竟然为了一个平生没见过几次面的人的婚礼,千里迢迢伤精费神地回来,家里人会怎么想呢?村里人会怎么看我呢?我就想在蒙自住几天,给自己做做思想工作。
酒店住好,不想一个人出去吃饭,想到初中高中还有几个同学留在蒙自的,逐一回忆了一下,就想到了应芳。前年应芳和她的男朋友回来蒙自创业,开了个小饭馆,我还去吃过,挺不错的。我就一边往那条街走,一边联系她。电话空号,QQ电话也没接,后来她回我微信,说她没在蒙自了,去新街了。问我是不是有什么事?我说我回来了,在蒙自。她就问我要不要来新街,她在那儿开了家旅馆,我去可以管吃管住的。我当然是乐意极了,距离那个婚礼还有五天,我就到新街睡它个五天。
我在新街下车的时候,大概是下午三四点,太阳光很温柔的,但是地面气温很高。我以前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被这里的气温吓到了,路面像是烙铁烫过,石头像是刚从炉火里拣出来的,连地底下冒出来的水也好像是锅里滚出来的。人们在街上走,男的基本上短裤光上身,女的一层薄薄的布料包裹全身,粘了汗变成半透明装,里面的东西若隐若现。一个高山上生长的人第一次来到这样的地方,很新奇,很刺激。现在呢?依然是这样。
我让应芳过来接我,她没空,让我自己搭车到大桥那里,到那里她再来接。
我在下车的地方站着,一时难以适应。我来的那个地方,温暖的春风还只吹过一道,背阴的人家屋檐上,一冬的残雪还没有完全化掉,这个地方白天的温度就已经逼近三十度了,从温度上来说,这个小镇领先了上海武汉那些一二线的城市两个月。我站在这个棚子车站里,看着周围的人们,纠结着要不要把毛衣也脱掉。也有一些光着上身伋着拖鞋穿着短裤的人奇怪地看看我,但就是看看,很快就又投入到他们热火朝天的世界里去。也许他们看我奇怪,把我撇出了他们的生意对象,他们叫卖着水果饮料,叫喊着上某地某地的车要发车了,叫嚣着一个让一个小心点,身子光溜溜的汗如雨下,脚下的尘土飞扬。
也就是这个时候,我看到了那个怀抱鲜花的女人。
在这群流变不居的人影里,我看到右前方离我不远的凉粉摊上,一个人在低着头吃东西,她的左手抱着一把花,红艳艳的。我感觉到那些花是我小时候常见到的,它们长在大河边,开花的时候,只要有一株开花,香气就会盈满整个河谷。此刻,我感到花香正一点一点地从她那边传过来,花香里还带着清爽的水分,我感到自己站到了瀑布的底下,一阵一阵地被水汽冲刷着,一个美丽的女人正回过头来看我,这样想时,我竟然打了一个冷颤。
女人戴着斗笠,我看不到她的脸,那宽大的斗笠几乎遮住了她整个人,只能看到她抱着的那把花很显眼地暴露在那里。她应该是一个小女孩,我想,哪有大人会在这样的天气到河边摘花的呢,哪有大人的身子能被一个斗笠完全遮住的呢?这样的想法让我有点失落。也就不再去关注这个抱着花的人了。
额上渗出的汗流到眼睛里,辣辣地疼。我一面揉眼睛一面走出那个棚子,朝一群三轮车走去。在外面游荡十几年,知道这样的地方最愿意宰客,所以不能在那里犹豫,要装作自己很熟的样子,直接问五块钱去不去大桥。应芳说到大桥就五块钱,不要多给。几个大叔都对我摇头,他们一致地等着我改口,我可不改口。看到一个阿姨坐在三轮车上,啃着甘蔗,我冲她笑一笑,问去不去大桥?阿姨说,去,小伙子你上车坐会儿,再等等。
三轮车很简便,乍一看就是把摩托车锯掉一半再焊上后面的车兜,不过和摩托车比运量就大了一些,挤一挤就能装下六七个人,小地方又没有交通管制,三轮车哒哒哒哒地,拉拉客人拉拉猪,倒也很方便的。我一个人坐在车兜里,无聊赖地想着会不会有人来坐车,阿姨啃好了甘蔗,随手把剩下那截一丢,双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就把车子发动了。然后她挂上笑脸往车兜看过来,空荡荡地只有我一个人,那笑容就拉下去了,好像过意不去地跟我说,小伙子,再等一下啊,一个人是不好走的。我是不急的,应芳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闲下来,我笑着和她说不急不急,不急的。
因为车子发动了,几根支撑篷顶的栏杆哒啦哒啦地和栏杆槽碰撞,声音之大,好像这辆车分分钟就要散架似的。可是类似散架的声音倒惊动了两个凉粉摊那边正吃着的人,我看见他们慌乱的样子,心里正好笑。就看见了刚才那个女人。她笔直地在那儿站起来,一袭连裙长衫像瀑布滑落一般柔顺地落到地面上,白色的亚麻布面一尘不染。她站起来,怀抱鲜花,迈出了步子。
于她迈开脚步之先,我的心里积压了一口气,待她的左脚迈出第一步破开地上的灰尘,我心里的那口气也“破”地吐出,就像初从梦魇里醒来,然后就大口地喘气。她的长衫摆动如水波荡漾,涟漪从裙底化开,直直地往上漾开去,她怀抱的鲜花,像是鱼儿在水里游动,一会儿散开,一会儿聚合……我入神地看着,不觉得她已经来到了面前,我慌忙把眼镜四处瞟去,心里又堵住了一口气。阿姨呵呵呵地笑着看过来,我心里怪她多事,要看我出糗。没想到的是,怀抱鲜花的女人微微笑着冲阿姨点了个头,阿姨很开心的……好了好了,阿水,上来没?坐好没?走了……我尽是听到阿姨的嚷嚷,那个女人好像没开过口,她微微笑着,真真是笑靥如花的,她轻轻地上车,轻盈得只如空气微微颤动了一下。
三轮车呜呜呜呜地行驶着,支撑篷顶的栏杆哒啦哒啦地撞击着,呼呼呼呼的风,坐在车上的我心绪不宁,想看她又怕看她的心搞得我目光不知道怎么放,听觉倒是灵敏起来,就听见所有的声音都清晰地分离,像是小时候常帮爷爷把缠绕在一起的三弦琴的弦挑出来那样。红河的流水声,也若隐若现地,淙淙淙淙地流进来。
小伙子你上桥头桥尾?
……
小伙子你是来玩的?要去蝴蝶谷是?
……
小伙子有没有住的地方?阿姨有朋友在这边开旅馆的。
……
说实话,阿姨这个时候跟我讲话很缓解了我的尴尬,我坐在车上,努力忍着,却怎么也忍不住要去看她。她怀抱着鲜花在那坐着,任凭车子颠簸,神情依旧,似有若无的笑意依旧。一阵疾风吹过的时候,她抬起右手压住斗笠,等风小下去,她理额上吹乱的一丝两丝头发,轻盈的,手指划过额头,仿佛轻悄的春风划过天空,带走了一片两片云。分水岭的余脉在她身后低矮下去,红河的水面在她身后铺展开来。我根本没有心思搭理阿姨,我也不知道我要在桥头还是桥尾下车,我想,我应该和这个女人说话的,哪怕打个招呼。
一路上过来我斜眼瞥了这么多次,她一定也感觉到了,当我做好准备,脸上堆了笑朝她看过去的时候,她也朝转过来,脸上还是似有若无的笑。我对她点点头,说出你好两个字,笑容在她脸上漾开,她看着我,也轻轻地朝我点了点头。却并不说话。因为她的表示,明明是很友好的,而不说话,我就疑心她是不是哑巴,加上我自己就不会聊天,也就没有找话对她说。
很快,三轮车就停在了桥头。
小伙子,正好阿水在这儿下,你也在这里下车吧。阿姨说。
我抬头四面看看,果然有一座桥在这里,还有一个小卖部写着桥头便利店的,再看这个叫阿水的女人,她已经下了车,正在给阿姨车费。我也下车,给了阿姨十块钱,三轮车呜呜呜地返回去了。
桥头上,留下一个穿着毛衣的男人,和一个怀抱鲜花的女人。
这个被叫做阿水的女人,她冲我笑了一笑,转身就朝桥上走去。我才注意到她脚上穿着的是拖鞋,啪嗒啪嗒的,拍到她的裙底,裙子水波一样荡漾开去。我愣了一愣神,追了过去。
我跑到她前边,她看到我,停下来,疑惑地看我。我问她知不知道应芳旅馆?她不回答我。我问她认不认识应芳?她还是不回答我,只是眼神里的疑惑不见了。我又问她,可不可以陪我在这里等会儿的时候,她的笑又漾开来。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也许不明白我说的什么,可是她这每一次的笑容,又让我觉得她是明白的。我靠到桥上,无奈地看着她,她这回倒是作出了一个忍俊不禁的表情,从怀里抽出一支花来,定了定,然后递给我。我一个激灵,站直了身子,从她的手上把花接过。她看看我,又看看前面的路,迈开步子就走了。我站在那里,看着她走过了桥,走上那段歪歪扭扭的上坡路,消失在参差不齐的楼屋后面……
应芳说她来接我的时候,看到我灵魂出窍一样立在桥上,心里咯噔一下,觉得坏事了。等看到我手上攥着的那支花,才明明白白地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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