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仙逝了。
89岁。
算命的没算准,说什么能过百。
老头自己也就笑着告诉我这事儿,他早就不在乎了,恨不得早点走。
说是老头,是因为大家都这么叫,但也只有活到他这样子了,才配得上叫老头吧。叫一声老头,大家都笑了,老头听不清我们说什么,见到大家都笑了,也跟着笑,像个佛儿。
我人生最初四五年的记忆,是和姥爷紧紧拴在一起的。那会儿,他就是个老头了。父母和姥爷都在一个不大的小镇,铁桥、小溪、山、水田,自己家和姥爷家估摸着就一百多米远,那时我觉得能有一公里,姥爷家在最左的门洞上到三楼左手边的房间,开了窗能看见我上的幼儿园和一片绿葱葱的乱草地,另一边的阳台能看见通向家的小路,每天我就趴在这个阳台上,伴着夕阳看爹妈是否下班回来。家里电视声总是放得响,是孙猴子打妖怪的声音。家里还有点药味儿,却不知什么药,药匣在电视机的下面,侧拉的,像是竹帘门,那里经常放着电视遥控器。
楼下的院子,老人们都互相认识,我被他们叫小胖墩儿,是院里的宝儿,蹬着蓝色的小三轮车绕着院子的篱笆骑,一圈又一圈。
院子的花园有蜻蜓、蝴蝶和蚂蚱,捕虫网从来没空过。蝴蝶或是蛾子的翅膀用手抓过之后会留一层鳞粉在手上,蜻蜓用小线绑起来,拴在门上,就飞不走。偶尔还能捉到螳螂,拿回姥爷家养,没几天,要么就饿死要么就不知飞丢了哪。还在姥爷家的阳台养过蚕蛹,天天盼着蛹化蛾,却不知什么时候蛾子就飞了出来,没有看到蛾出茧的过程。
姥爷那会儿还在不远的山上种了一小片地,只记得挖过地瓜,不记得有没有玉米。夏季的稻田蛙声一片,回来的路上,水渠大概有一米宽,我迈不过去,也不敢跳过去,就等着姥爷把我抱过去。
玩水是我最喜欢的事,涓涓细流的小溪,偶尔还能有两条小鱼。我始终想找这溪的源头,只听说姥爷去过。
下了楼右手边是姥爷家的地窖,老东北地窖很常见,里面堆着冬储的白菜土豆。一次大致是为了腌酸菜,姥爷喊三楼的姥姥,放下来一根水管,三楼的水管插在水缸里,姥爷在楼下用嘴一吸,缸里的水就源源不断地流到了地窖旁的水缸,我就因此知道了虹吸现象。
姥爷是木匠,但我从来没见过他做过木匠活,他退休后就逛逛山,这大概比我爷爷每天逛街要有趣得多,柜子上曾有一坛酒,里面泡着蛇,那蛇是他山上打的。一次跟着他逛山,见到树枝上有结了茧的虫,他摘了带回到家,炒了就吃了。
姥爷就是我记忆中最初的老人,而姥爷家成了我记忆中最初的乐园。那个我身份证号前六位数字代表的小镇,也就是我对这个世界最初的印象。
我五六岁就离开小镇了,小镇成了县城,水田变成了玉米田,姥爷老得不再往山上走。大学之后,我回去得少,上次带着当时的女友一起回去看望姥爷,以至于他前不久还惦记着我是不是已经结婚了。那次我就在想,这可能是和姥爷最后一次见面了,临走时就在姥爷的脸颊上狠狠地亲了一口。
自打我有印象起,老头就一直有儿女照顾,儿女多,还都离着不远,直接把老头接家里伺候着,逢年过节还都能差不多凑齐,一大家子,有事儿没事儿老头也不听,也听不见,只是看这一家人,有吃有喝就乐着。电视呢,什么都看,到点了就喊要吃饭。跟我说,从满洲国活到现在,都看着神舟上天了,早就活够了。我们呢,每次提到老头,都要说,这老头儿有福,没病没灾身体好,儿女孝顺,阖家幸福。
前些日子,娘传来老头在床上唱二人转的视频,每喊一句就要歇一会,一顿一错有韵味。我反复听了几遍,还给兄弟听,跟他说,这是黑土地的声音。
姥爷活到昨晚,不舒服,吃了点药,坐着就走了。走的时候儿子在身边,一直陪着。
“人家之有丧,哀事也,方追悼之不暇,何有于喜。而俗有所谓喜丧者,则以死者之福寿兼备为可喜也。”
如果给我一种死法,请让我放下一切,请让我没有痛苦,请让我死在亲人的怀中吧。
愿姥爷的在天之灵,依旧幸福。
东北·山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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