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父亲车祸入院。
“病人需要输血,家属在吗?”
“大夫,我是病人的女儿。”
“不行,你是B型。病人是O型!还有其他家属吗!”
半年前,母亲在手术室抢救。
“病人需要输血,家属在吗?”
“大夫,我是她的女儿!”
“不行,你是B型,病人是A型,其他家属在吗?”
A型和O型的父母生不出B型血的孩子,这点常识她还是有的。
墓碑前,照片中父母的眼神从黄色灿烂的康乃馨缝隙中微笑地看着她,一如活着的时候一样。这微笑追随了她三十年,温暖了她三十年,也宠溺了她三十年,没有做作和更没有牵强,一切自然而又真挚。
她也透过那一束炫目的颜色审视她的父母,父母的面孔在她眼里从清晰到朦胧又到模糊,她看不懂他们了。三十年真实的生命,三十年厚重的的亲情,随着父母的逝去变得扑朔迷离。
我是谁?她想知道。
01
“王奶奶,你好!”
“你是谁家姑娘啊?我老了,这眼睛啊,不管用喽!”
“王奶奶,你还记得老街吗?”
“怎么能不记得呢,我在哪儿住了五十年,谁家房上有几片瓦、谁家屋里有几个娃、谁家来了亲戚走了朋友没有我不知道的。那时候的日子才叫日子,过得热闹过得滋润!”
“那三十年前,住在老街的人您差不多都认知吧?”
“当然认识了!我那时候在街道上工作,管的就是家长里短的事儿。”
“那您认得李老实吗?就是瘸了一条腿,在老街口修理自行车的那个李老实?”
“李老实?咋能不记得呦!你是他什么人啊姑娘?”
“我、我是他的女儿,王奶奶。”
“哦?好!好!李老实、嗨,你爸爸还好吧?”
“我爸爸,一年前出车祸去世了。我只知道爸爸年轻的时候在老街住过,他生前念叨过老街,只是,他再也回不来了。”
“李老实去世了吗?唉,算起来李老实也还不到六十,他来老街的时候还是个年轻小伙子,怎么就去世了呢?好人没长寿哦!”
“你能说说我父亲吗,王奶奶?他从来不说年轻时候的事。”
“这老街上的人啊,我不清楚来龙去脉的几乎没有。但是你爸爸除外,他不属于老街。李老实在老街住了五年,我除了知道他姓李,其他的一概不知。你爸爸从来到走,五年时间一句话也没说过。”
“我爸爸,他在老街没有亲人吗?”
“你爸爸是突然出现在老街的。他来的那天天还没亮,就有人看见他在街角的位置支帐篷,帐篷外面是修车的工具,帐篷里面堆着露着棉花的被褥。白天他在帐篷外面干活,晚上就在帐篷里面睡觉。谁也不知道他从哪儿来的,又为啥到老街来。街坊邻居看他长得还算周正,还瘸着腿,又是哑巴,也就不为难他。不过也有二流子地赖子修完车不给钱的。不给就不给,你爸爸也不急。他太老实了,吃了多少亏啊!”
“四十年前?他在老街待了五年,走的时候结婚了吗?”
“姑娘,不怕你不愿意,你爸爸田无一拢房无一间,又哑又瘸还老实得要命,谁家父母舍得把姑娘嫁给他呀!”
“我爸爸不是哑巴。他说话的声音特别好听。”
“唉!五年都不说一句话,任是谁都得把他当哑巴看。要不是离开老街那天他给街坊邻居鞠了一躬,说了一句‘谢谢你们’,估计永远也不会有人相信他会说话。”
“王奶奶,他为什么要走呢?”
“老街改造了,凡是有户口的老街居民都能得到一笔补偿款,还可以低价购买国家指定位置的安置房。李老实没有老街的户口,老街没了,他拔了帐篷收拾了东西就走了。至于去哪儿,他没说,别人也就没问。谁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我爸爸就这么走了,再也没有谁见过他吗?”
“是啊,他走了一直再也没有消息。”
“王奶奶,你帮我看看这张照片,这个人您认识吗?”
“姑娘,帮我把花镜拿过来。这个人,这个人好像是。哎呀,这不是老街药铺刘的儿子吗?叫啥嘞,刘一帆!对,就是这孩子!”
“刘一帆?他现在在哪儿?”
“这个孩子有出息,考上了大学,毕业就在省城工作。对了,他比李老实、你爸爸小不了几岁。那时候他上高中,没事儿就愿意去你爸爸车摊旁边的树荫下读书。”
02
“您是刘一帆吗?”
“你是?”
“我叫李芳!”
“哦?!”
“是李老实的女儿。”
“嗯。嗯?你刚说什么?”
“我是李老实的女儿,刘叔叔。”
“你爸爸让你来找我?”
“不是!是我自己想找你!”
“你爸爸还好吧?”
“他车祸去世了,一年前。”
“啊!?他走得还,安详吧?”
“车祸之后,父亲一直昏迷。直到去世也没有醒过来。”
“孩子,对不起!那你找我是......”
“刘叔叔,请原谅我的直率。我想请问刘叔叔知道我是谁吗?”
“为什么这么问?”
“爸爸妈妈住院需要输血,但是我的血型与他们任何一个人都不匹配,那时候我才知道我不是他们的孩子。”
“……”
“刘叔叔,我知道我有点唐突。但是如今父母都去世了,我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父母曾经告诉我说他们都是孤儿,我是他们唯一的孩子。但是原来,他们不是我的亲生父母。刘叔叔,你能想象我心情吗?”
“他们爱你、宠你,不输于任何亲生父母吧?”
“是。他们比任何亲生父母都疼爱我。但是刘叔叔,当父母躺在医院需要我给他们输血的时候,我却因为血型不匹配而无能为力,作为他们唯一的孩子,在他们需要我的时候,我什么也做不了。”
“那不怪你,孩子!”
“他们去世后,我找遍了家里的所有的角落,没有找到一样可以证明身世东西,除了这张照片和爸爸活着的时候提到过老街。我找到了曾经在老街街道工作的王奶奶,但是王奶奶只知道父亲姓李,其他一概不知。刘叔叔,您能告诉我点什么吗?”
“孩子,我确实不知道你是谁,这点请你原谅。对于你父亲的去世,我很心痛!不过很多事不必纠结,从哪来回哪去吧,孩子!好好活着,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的好。”
“刘叔叔,爸爸没有亲人,妈妈也没有亲人,他们走了,这个世界上就剩我一个人了,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也不知道自己亲生父母是谁,他们为什么抛弃我。父母去世后,这些事一直折磨我。我想知道我从哪儿来,这世界上还有没有与我血缘相关的人。”
“我知道的不比王奶奶多,帮不上你。对不起,孩子!”
“那您不能否认这张照片是你吧,刘叔叔?”
“这是500块钱,回家去吧!我还有事儿,该走了!”
“刘叔叔…刘叔叔…”
03
“李芳,你怎么还没有走?”
“刘叔叔,无论我父母有怎样不堪的过去,他们也是我的父母。无论我的身世如何卑贱,我也要知道自己是谁。”
“孩子,我再强调一遍,我不知道你是谁,你父亲也不知道。”
“那我父亲是谁?”
“不知道!”
...... ......
“哎,你怎么跪下了!快起来,人来人往地成何体统?!”
“......”
“唉!你还没有吃饭吧,前面左转有个面馆,咱们去哪儿吃点东西吧。”
“谢谢你刘叔叔!”
04
“您喝茶,刘叔叔!”
“你确定你想知道吗?”
“是,刘叔叔!”
“好吧!你父亲,他,是个罪犯!”
“您说,刘叔叔。无论他是什么,死者已矣。我只要真相!”
“在老街,我经常在你父亲的车摊附近背书,一来二去就和你父亲的熟识了。我知道你父亲不是哑巴,但是却没有告诉任何人。一诺千金,这是男人该有的品性。高考结束我去照相馆拍照,把照片给了你父亲一张,我没想到他能留到最后。临去大学报到前,你父亲和我说起他的事儿的。他说他是为了躲避追捕才到老街的,被追捕的原因是他参与拐卖妇女儿童。”
“拐卖妇女儿童!”
“是的,你还要继续听吗?”
“你请说,刘叔叔!”
“那时候警察刚刚破获了一起拐卖妇女儿童的大案。涉案人数高达数百人之多,作案地点从东到西跨越了几千公里,时间跨度超过了十年之久,你父亲是这个作案链条的其中一个环节。当主犯一个个落网,你父亲才后知后觉,随着几个从犯逃跑了。他一路流浪,来到了老街,靠着曾经学过的一点修车手艺在老街住了下来。老街相对落后且民风淳朴,没有谁对他的身份过多质疑。他喜欢这种安宁祥和的环境和生活氛围,如果不是老街改造,他宁可一言不发把自己活成哑巴,也不打算离开。”
“原来我父亲是逃犯。”
“他不只是逃犯,也是被拐卖者。”
“啊!”
“你父亲十岁的时候被人贩子从放学路上拐走,从此和家人失去了联系,再也没有回去过。”
“十岁,他应该记得自己家乡和父母兄弟吧?”
“他当然记得,而且还在被卖的路上逃跑过两次。只是每一次逃跑被抓回去都免不了一顿毒打。后来人贩子怕他再逃,就喂他吃安眠药,伪装成他生病的样子送到买主家里。你父亲到了买主家里一言不发,买主以为他是哑巴,死活不要了。人贩子见他机灵就留在身边当掩护,直到东窗事发逃到老街。”
“我父亲,他应该去报案。”
“被拐卖的时候他只是十几岁的孩子,小学还没有毕业,后来又参与了犯罪,他怎么敢报案呢?”
“逃跑之后他为什么不回自己的老家父母身边呢?”
“他说,他是罪犯回去干什么呢?”
“唉!”
“他辗转在外面几年,也赚了一点钱,但却始终也不敢太过招摇,谨小慎微地活着。”
“后来呢?我和母亲......"
“你父亲从老街出来之后,到了省城我就读的大学附近继续干他的修车行业。他选择去我就读的大学附近开修理铺,我想就是因为我是这个世界上他唯一亲近的人了,他想离我近一点。但是我那时候害怕他找我,虽然经常从他的修车铺经过,却很少停下来和他说说话。虚荣心告诉我:大学生和修自行车的不是一类人。”
“......”
“我毕业之后,与你父亲见面的机会就少了。偶尔回学校,也不敢从你父亲的铺子附近走。直到我工作一年之后,你父亲找到我。”
“他去找你?”
“是的,还带着一个年轻女人和一个孩子。”
“那个孩子......”
“听我说孩子。那个女人就是你母亲,那个孩子就是你!”
“你父亲说,因为他做过拐卖人口的勾当,当他看见一个表情木纳的年轻女人怀里小婴儿哇哇啼哭也不知道怎么安慰的时候,就觉得有问题。那个女人被两个男人和一个老女人带着从他面前走过去,他就鬼使神差跟上去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把你们救出来的,总之他把你们交给我的时候,自己也伤得不轻。我劝他报警,你父亲让我等他走之后再报警。但是那个年轻女人除了你父亲,谁也不相信。她不让你父亲走。”
“然后呢?你就没有选择报警!”
“你父亲给我跪下了。为了他的那一跪我哭了,他也哭了。我是学法律的,但是我没有报警。不但没有报警,还买来食物和药品给你们,还把你们安排在我刚刚装修好准备结婚的新房里住下。第二天我去房子里你们的时候,房间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一封你父亲留了的信。”
“谢谢你,刘叔叔!”
后记
五年后,李芳在幼儿园门口等三岁的儿子放学,电话铃声响了。
“你好!”
“孩子,那天你走之后我从桌子上捡到你的一根头发,我把头发送去了有关部门。现在有个B型血的老妇人需要你的血液延续生命,你现在能过来吗?”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