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我养的那盆翠绿的盆栽突然就蔫掉了,垂垂倒去。我急忙伸手去扶,又赶紧把它挪到阳光下。我问爸爸,晒晒太阳,它还会好起来么?爸爸拍拍我的肩膀,一言不发便走开了。
今天中午才得知,姥爷昨天夜里已经走了。
二十一日的中午,妈妈打电话过来说姥爷这两天来身体不太好,应该是“老病”,他们正在赶往姥爷家的路上。当时我正要去双选会场忙着找工作,坐在出租车里,我不由地想:“不会是时日无多了吧?姥爷,您一定要挺住啊!忙完了我来看您啊!”竟想不到,短短几天后,姥爷便匆匆离开了。
姥爷姥姥是这个世界上最疼我的人,与爸妈的爱实在不同。毫无疑问,姥爷姥姥的爱,是溺爱,带着无限的悲悯与仁慈。
我是家里老二,算是超生。在当时,计划生育政策是相当严格且无情的。一旦被在职单位发现超生,不光要被罚款,饭碗也是保不住了。于是,爸爸妈妈只好决定把我送到姥爷那儿去。六岁以前,我几乎有一大半时间是在姥爷家长大。从呱呱坠地到嗷嗷待哺,又从活蹦乱跳一直长到了健步如飞。
当然,前段经历我并不记得,只是后来听妈妈和姥姥分别说过。令我记忆犹新的,是重回姥爷家在小镇读学前班的那段时光。虽然只有短短一学期,但在我的童年记忆里,那时光却漫长漫长极了。那时的一天,就像是过了一年那么长。碧蓝的天空下,大朵大朵的白云随心所欲,自由地飘着。春天新绿的时候,太阳也刚刚好,春泥飘香,春风醉人,姥爷便要牵着家里的毛驴儿去后山吃草、去泉边饮水。这时候,姥爷把我高高举起来架在毛驴背上,我则紧紧抓住小毛驴的鬃毛。姥爷他一手握着缰绳,一手牵住笼嘴,我们就这样径直往后山脚下走去。一路上,偶尔也会碰到小伙伴,我就开始扯开嗓门喊:狗蛋儿,娃娃你有本事也骑上来啊!那小朋友傻笑着跑过来,又跑了去。我便哈哈哈地笑,姥爷也在一旁冲我笑。
到了山下,我就开始四处跑。一会儿爬上这棵老树,一会儿又跳下那个田埂。旁边有块苜蓿地,我便跑去那里捡草蜗牛。捡到两颗就开始挤,逐渐淘汰,留下一颗最后最坚硬的来。然后揣进兜里带回家去,放进铅笔盒里以便去学校与其它同学的蜗牛壳们一较高下。这时候,姥爷便取下笼嘴,将毛驴儿栓住,让它在附近吃草。穿过绿油油的草地,一屁股坐在土墩子上,慢悠悠地从上衣兜里掏出烟斗,姥爷他自个儿抽“旱烟”去了。有时候,姥爷也会带上卷烟纸,从一个灰色小布袋里掏出烟草撒在纸上,突突突几下便卷成一支烟,然后用舌头轻轻一舔便弥合了住,天衣无缝,一点儿烟草都不漏。在当地,人们称这种手工的卷烟叫“卷纸烟”。当然了,在家的时候,姥爷还会抽抽“水烟”。通常,姥爷那个通体黄铜的水烟壶就挂在靠窗的墙壁上。等到要抽的时候,便从墙壁上拿将下来。这抽水烟真是不容易,先是灌了水进去,等到装好了这一锅烟,再赶着把纸媒子凑到嘴边,待明火出来,再就到烟窝中的烟丝球上去,“扑通扑通”饶有兴味地抽上几口。这“扑通扑通”的水烟声可真好听,光是听来就十分惬意、舒坦。
夏天是外出饮水的最好时节。当烈阳渐渐沉入西山,酷夏的傍晚,火烧云映红了半边天空,我们便从山下牵了毛驴儿顺道去泉边,所谓“饮驴”。这泉水倒还真是不小,一眼望去,清冽见底。泉边无数蜻蜓点水嬉戏,岸上岸下青蛙“咕咕呱呱”地叫着左跳右跳,黑色的小蝌蚪也仿佛是不知疲倦,摇着尾巴游来游去。此时的大地,还带着一日暴晒后的温热,泉水却渐渐凉了下来。姥爷头戴一顶大圆草帽,卷起裤管,挽起袖子,小心翼翼地拉着毛驴往泉水边一步一步踱过去。这驴儿也很听话,顺着步调前蹄探在泉边,低下头来一声不吭地喝着水。等到小毛驴它喝饱了便抬起头来,姥爷也会了意,不会再强求它去多喝。这时候,夜幕也慢慢地降了下来,青蛙们到了晚上叫得更加起劲了,“听取蛙声一片”。不过,这蛙声非但不吵不闹,衬托之下反倒更显清幽安宁。每次从街头的那座小阁楼经过的时候,总会从里边传出婉转悠扬的笛声来,好听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月亮悄悄地爬上了天空,慢慢地亮起了光辉,星星也渐次闪烁起来。跟来时一样,我还是骑在驴背上,东张西望,问这问那。
平日里,每隔几天,周边村子里的人们便要来小镇上“赶集”。这时候,姥爷一定是要去街上的。有时我会跟着姥姥端上一盆自家的面,去面条店里“压面”;姥爷则多半是到驴贩子那儿帮人物色好一点的毛驴或是谈价钱去了。偶尔我也会跟了去,但觉得实在没什么意思,后来就不怎么凑这热闹了。
天气晴好的时候,周末我通常是跑出去玩了。姥爷姥姥要去田里干活,姥姥怕我忘了吃,会把水果、罐头和早餐放在枕头旁边。那时候,我精力好得出奇,表哥给我剃了光头,被太阳晒得头皮都发黑,浑身黝黑黝黑得发亮,像条泥鳅。上学日里,偶尔也会睡过头。记得有一个下午,姥姥可能是太累了,午睡后忘了叫我上学。等到一觉醒来,已经是三点多了。我赶紧往学校里跑,跑到胡同口时,班主任老师的小儿子兴兴居然还在胡同里玩。等我带着他到了学校后,老师居然没有惩罚我们。那大约是我最漫不经心的一段时间了。还记得,有次我两手空空从学校放学回来,等到晚上写作业才发现竟然把书包给忘在教室里了。
雨季来时,自然是没办法跑出去玩。每逢下雨,只好乖乖呆在家里了。躺在炕头,透过窗户向外望去,雨水哗啦啦地往下掉,接着便开始越下越大,最后连成了一条长线。这个时候,再侧身,雨水便成水平般飞过去了,我就开始想象,那是无数战斗机,一排排从天空划过。姥爷没法去干农活,也只好在家喝喝茶、抽抽烟,陪我玩。我会向姥爷发出挑战,“掰手腕儿”。每次,姥爷都会装出一副吃力的样子尽量让着我,哄我开心。甚至,我会趴在姥爷背上,扬言要拔他胡子。惹得姥姥在一旁“咯咯咯”地笑。
两年前去什川古梨园,在《什川古梨园随感》里我曾经写到过:“清明时节,黄昏时淅淅沥沥的雨,互相轻轻拍打着的一树梨花,紧闭的幽深的宅门……在我活脱脱的童年,这是诗意的启蒙。此情此景,俨然是我姥姥的小镇。怀念啊,消失了的故园!留恋啊,那灿烂的旧时光!可惜,六岁时的小镇变了,姥姥也老了。时代的车轮向前,一切都不复返。所有的所有,都将封存于风化的记忆里,留下吹不走的回忆。”
是的,姥姥老了,姥爷走了。
电话这头,我泣不成声;电话那头,妈妈强忍泪水哽咽着安慰我。爸爸也说:姥爷85岁了,能少受些病痛折磨,走得很好。
本来,我是无论如何要去见姥爷最后一面的,哪怕是闭着眼睛,哪怕是再也不能说话。走到半路,我突然想通,决定不去了。我不要看见那口冰冷的棺木。姥爷他还活着,依然是原来的模样,永远都活在我心里。
只是,六岁那年,我曾在经常来串门的邻居万大爷面前夸下海口:“以后开着豪车带着爷爷(我叫姥爷‘爷爷’)满世界兜风,就是不带您老人家玩!”
如今,还该怎么实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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