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里平安无事地度过了一年,这是第二个年头了。虽然我总是记不清楚在过去的时光里发生了什么事,那些零碎的记忆回想起来总像是一团团白色的面粉,硬生生凑在一起便搅和成一摊面糊,我还是想不起我做了些什么。
幸运的是,上帝对我不错,没有把我造就成一个恶贯满盈的人。周边的人说起我时,会给我打上“安静”“内向”的标签,也曾有个伙计说我“很神秘”,这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我毫不介意地收下人们贴在我身上的标签,像是积攒邮票那样,等我身上的标签足够多的时候,我也许会乐意向周边的伙计们展示一下我偷偷藏下的这些“珍品”。
这里一切都很好,景色算不上美,大概是因为我待得时间够长已经将这些风景看厌了的缘故。吃饭和睡觉的地方挨得很近,我常常吃完饭就回去爬上床眯盹一会儿。我喜欢睡觉,仿佛总也睡不够,以致于我总也摸不清楚梦和现实的界限,我难得几次向人们讲述我脑袋里偶然蹦出来的碎片画面时,他们总是瞪圆了眼睛惊得张大了嘴,仿佛我是来自外星球的挥动着令人生厌的触角的异类生物,“那是你做的梦,不是现实。谢天谢地,它们不是现实”,他们这样回应我。只有曾经的一个玩伴儿听了我的讲叙后,开始大笑起来,“你过着一个多么美妙的生活!”可惜没过多久,他就离开了这里,这里管事的人说他离开了这里,回家过正常的日子去了。
我却常常能在这里看见他,有时候也跟他说说话,他是个好伙计。
有一回我看见他蹲在花坛的边沿上,耷拉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举在半空中的手,我顺眼望过去就看见他在不住地摩挲他的那两根手指头。
“管事的人说你过好日子去了。你怎么又回来了?”我不盼望他回来,但如果跟我说话的人是他,我也很乐意。
“兄弟,你看我在干什么?”他都没抬头看我,仿佛知道我会来。他静止地蹲在那儿,除了大拇指和食指仍在来回摩擦之外。
“你在玩指头吗?我看见你在捻手指了。”我站着,低头向着他说。
“你还看见了啥?”
“没了。”
“哈哈哈哈哈!”他忽地大笑起来。从花坛沿上跳下来,将手指举到我眼前。
我便看见他手指间捻着的一根微小的短头发丝儿。
“不,伙计,那是表面,你看见的不是真的。我玩的不是自己的指头,而是一根头发丝儿。”他说完又大笑起来,像是得胜的将军。撇开我自顾自地走了。
他走后,我才想起来,他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不过比起美食,这个问题也可以即刻抛之脑后了。
这里偶尔会有一些小活动,多半是和我一起住在这里的人一时无所事事发起来的,所幸没有人强迫我去参加,我的日子一日比一日安定。就在我以为我将持续着这样美好的安宁直到探索到那无人涉足的纯净之境时,我被盯上了,然后不得不投身到一场艰难的生死角逐中。
不远处总有个管事的伙计在窥视我。起初,对此我并不敢肯定,但经过我留心观察,我有足够的理由坚信有个家伙盯上我了。我不知道他到底想干嘛。每当我望向他时,他便把视线跳向别处,或是投向我的后方,装作没看见我似的。我清楚地望见他了,是个身材魁梧的男人,短发,长腿。精准干练,处理起事情来想必也是干净利落的。仁慈的上帝,但愿他要处理的不是我。他习惯把手插在大衣两侧的兜里,或是半靠着墙,或是交叉着腿站着,然后,看我。不时地掏出右侧口袋里的本子,在纸上写写画画。他舒适地状态教我不安,猛兽捕食时通常是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而悄悄地靠近猎物的。我感觉不到人类常常倡导的友好氛围。他会出击的,糟糕的是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向我亮出他兜里的隐秘武器。
我跟我先前的伙计道出我的境遇,伙计给我的狗屁建议是让我直接上去揍扁窥视者。我怎么能这么做?在事情没有挑明之前,我至少还是安全的,我又为什么要冒险往枪口上撞呢?当我这样反驳伙计时,我发现他的眼睛里投出贪婪又阴狠的冷光。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冷颤。而后看见他的嘴角浮出一丝丝狞笑,又带着些不达目的的怨恨。我大骂着赶跑了他,懊悔自己竟将魔鬼当做天使结交。
我的情绪可能太过于猛烈,与我长时间里死寂般的静态反差太大,以至于那男子似乎发现了异常情况眼看着就要向我冲过来。我转过身去,竭力让自己恢复平静。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我感受到自己的心还在快速地跳动着,身体却觉着了无比的疲倦。这场无形的战斗,着实耗费了我一些气力。我应该休息一会儿,这么想着,一阵困乏如潮水般迅猛地袭来。我已顾不得留意那窥视者的虎视眈眈。内心里仿佛某处响起了警报,不能睡的呀,为什么大脑不工作了呢?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我模糊地对一种近在耳边的交谈声感到厌恶,来自不同人的刻意压低了的声音,尽管如此,似乎那声音仍被恶意地放大了几十倍,搅扰了我想深深沉下去睡眠的渴望。藏在内心深处的一股悸动如同随时要喷涌的火山,我守住心的囚笼,谨小慎微地像护着一支幽微的烛火。当聒噪渐渐褪去,我开始觉着放松,仿佛有人在说“总算寂静了”,我如释重负,继续走向那团暗黑的洞穴,我将在那里蜷缩,如同胎儿安稳地卧在母亲的子宫里时的初始模样。
有东西从底下的那团黑暗中猛然袭来,我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东西的清楚轮廓,她就消逝在暗黑中。仿佛被来自黑暗洞穴的某股力量在瞬间生吞活剥了去。“活下去!!!”那是她消逝前声嘶力竭地一声狂吼,有哀求、有暴怒、有鼓舞、带着不可抗拒般的威严。我在这声狂叫中猛然惊醒,在周遭的一切还是混沌的时刻里,我的耳旁那如同钟鼓的罄音还在回荡:“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谁?谁给我下了这样的一个命令?
谁在呼喊这样一句话?
没来由的。
它震慑了我,以致我困意全无。我觉着索然无味。像是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混蛋搅了我精心布置的一盘棋局。奇怪的是,我没有愤怒,只是觉着茫茫然。像是一个傻瓜一样地看着一摊散落的棋子,而后自己也觉着无聊了。
我起床穿衣出来,天空依旧是灰蒙蒙地一片,让人无法判断这是一天的什么时候,也许是大清早,也许已经是黄昏了,谁他妈在乎呢?空气中凌冽的寒凉倒是实实在在地冲击着我的肺腑。我看见嘴中呼出的气体在空中漂浮成丝丝白气,一瞬间又消失不见。这实在是件好玩的事,于是我不停地张嘴呼气,向空中吐出一个个白泡泡。
“嘿,伙计。真冷啊,今天真是个糟糕的日子,不是吗?”一位路过老兄向我打招呼。
“哦,不。恰恰相反,它恰到好处地温度让我能吐出许多棉花糖。”说完,我酝酿一股热气在他面前呼出一口雾气。
他觉着有些无聊,寒冷使他迫不及待地想结束对话离开,“是的,你吐出了许多雾气。”
“不不,你看到的不是真的。我在生活,伙计。这是美好的一天。”
诊室内,助手向新来的医生汇报一位病人的病情:
“病人2年前被送到这里,初步诊断为幻想症患者,常独来独往,不喜与人交流。先前与该处的另一名患者有过交际,另一名患者康复出院后病人仍时常称看见了好友并与之玩耍。病人下半年情况恶化,被害妄想症特征表现明显;对外界事物反应迟钝,求生意志偏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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