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常年景下,烟火塘水源不断,上下游畅通,两家也相安无事。
有水就有鱼,相对于野外的塘口,烟火塘因为有淘米水和菜叶的滋养,鱼要更发旺些。鱼分两类,一类是放养的,称家鱼,另一类是自生的,称野鱼。家鱼有青鲲(读混)、胖头、水鲢三种,每年春天,生产队派两个脚力强的汉子,各挑一担水桶,到50里以外的县城郊区鱼苗塘进货,派出的人贾吴两家各一,以便互相监督,防止价格上的偏差和鱼种的以次充好。进鱼苗最怕混有杂鱼,尤其是那种以鱼为食的鱼,其中最具恶名的叫“敢丝”(学名不知,乡音如此),一口塘里如果混进一两条敢丝,这一年的鱼算是白养了。
野鱼品种繁多,从普通的鲫鱼鲦鱼到稀罕的老鳖乌龟,但凡市场上有卖的,我们村的烟火塘里都有。
可能是朝向问题,弯塘和方塘的鱼种各有偏颇。方塘在村南头,阳光照射多,鱼儿长得欢,老鳖也只有这个塘有,弯塘没有。但弯塘有黑鱼和大爪虾,方塘没有。有黑鱼其实并不好,因为黑鱼也吃鱼,一两寸长的鱼虾能一口吞下。
老年人都说黑鱼是孝子,黑鱼老了眼睛看不见,难以捕食,小黑鱼就游到它口中,让它吞下裹腹。母亲曾在九华山许愿,一生不吃黑鱼。
对于吃鱼,早先和如今大不相同,人的味口似乎完全颠倒过来了。现在人们推崇的老鳖泥鳅黄鳝,过去都属于下等鱼,请客吃饭是上不得桌的,只有家鱼才能算个菜,而如今的菜市场上,被称作家鱼的水鲢、胖头,多数是白菜价,即便是上好的青鲲,也只是醃制成咸鱼,作下饭小菜备用。
过去过年,各家都要备上一条青鲲,一条水鲢,名曰“混年”(鲲鲢)。年三十做年饭菜时,青鲲切成块,水鲢整条,烧熟后把水鲢放在一个大盘子里,搁香火台上,稍凉后上面再覆盖一张寸宽的红纸,这条鱼便成了年鱼。三天年期间,年鱼是不可吃的,只能吃鲲子。年初三一过,年初四把那条年鱼一扫光,这年就算混过去了。过去家穷,过个年不容易。
家鱼身份尊贵,平时大家都看得紧。野鱼就无所谓了,无论张三李四,哪怕是外村人,只要你有本事,谁捞上来是谁的。
外村常在我们烟火塘搞鱼的有两人,一个是张聋子,另一个是胖老头。
张聋子是叉鳖的,每年夏天来一趟。来时穿着一个大裤衩,一手拎着鱼篓,一手提着个短把小铁锹,在方塘埂上走几步,用铁锹挖起一个土块,用力向塘中间拋去,随后两眼像贼一样瞪着水面,说时迟那时快,一猛子扎下去,少顷,头还没冒上来,一只手抓着个两三斤重的老鳖冲出水面,高高举起,似在宣示他的胜利成果。
父亲做裁缝手艺,腰里有几个小钱,张聋子每次来,都要掀开他鱼篓,在里面选一只。二角钱一斤,一只老鳖也就四五角钱。后来辽宁马家军吃老鳖,出了个世界冠军王军霞,老鳖的价格开始扶摇直上。
我不怎么爱吃老鳖,但对宰杀特感兴趣。老鳖兇狠而又狡猾,一旦被它咬上,死都不松口,除非你忍痛带着它到塘里,浸在水中,它这才睁开绿豆似的小眼睛,张开嘴,四脚一扒拉,逃之夭夭。但是再狡猾的老鳖也不是人的对手。宰杀时需要两人配合,一人在前,一人在后。后边人把老鳖放在砧板上,按住背壳,不让它爬动;前边人左手拿一只筷子,右手操刀,捕捉杀机。一会儿,老鳖见无动静,慢慢把头伸出来,首先瞧见筷子头,以为是敌人的手指头,顿时恨从心头起,一口死劲咬住。前边持筷人的手用力向后拽,右手的刀高高举起,待长长的老颈都拽出来后,猛地一刀剁下,一颗鲜活的鳖头滚落下来,死翘翘了。
我就是那个持筷操刀手,因为我不敢用手摸老鳖的脊背,只得狠下心来做恶人。
来我们村搞鱼的胖老头,用的是纱网。一块约一米见方的纱布,四角固定在两根十字交叉的竹片上,交叉点拴一根绳子,吊在一根两米长的竹竿上,这就是纱网。使用时,放一点饵料在纱网里,慢慢放入水中,几分钟后提起来,便有鱼虾在网中活蹦乱跳。
这种纱网几乎家家都有,是在夜晚扳虾子用的,而胖老头是白天来,只能扳到毫胡豚。
毫胡豚是一种只有一寸来长,体形圆滚滚的小鱼,很容易捕捞。淘米时把米篮浸入水下,眨眼工夫就能引来七八条,胖老头的纱网一上午能扳10多斤。
毫胡豚虽然浑身是肉,但是因为小大家看不上眼,没人把它当菜。淘米淘来的就拿回家喂猫,家里没猫的当场就扔了。胖老头说他家养了一群鸭,他来是为那些扁嘴讨喂食的。
风水轮流转,若干年后毫胡豚身价暴涨,成了歺桌上的一道特色菜。
那年我在县城上班,接待两位来此拍片的央视记者,特地驱车到城郊一家名气哄哄的小饭店,点了一大盘毫胡豚鱼冻。做成鱼冻的毫胡豚,肉质嫩而板实,既鲜美又有嚼劲,更爽快的是,不须吐剌,一口一条,连头带骨嚼起来更是有滋有味。两记者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吃得赞不绝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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