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大伯,已是离乡二十年后的春节。农村春节是最热闹的,你可以见到许多平时见不到的人,听到许多平时听不到的事。
那是大年初二,三叔家来了很多人。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颤颤巍巍地在一张桌前坐下,他的到来仿佛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大家继续推杯换盏,谈笑风生。他面带笑容,双手捧着一个有些发黄的不锈钢保温杯,歪着脑袋,好像很认真地倾听每个人的讲话,不时眯着眼,点点头,然后又将目光移到下一个说话人的脸上……
“青儿,你来了!”三叔热情地招呼我,“怎么来得这么晚,正准备让人去叫你。”他一边说,一边让我在他身边坐下。然后拍着我的肩膀,向大家介绍:“这是我二哥的儿子,青儿,很小的时候,就跟他爸妈去城里上学了,平时很少回来。”
“青儿,你还认识我吗?”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年轻人向我招了招手。
我摸着脑袋想了一会儿,不确定地说:“你是海泉?”
“是啊,难得你小子还记得我。来,我敬你一杯。”他说着站起来,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当然记得了,你小子在三叔家田里偷南瓜的事情,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我也仰头喝完了杯中的酒。
“哦,还有这样的事!”三叔来兴趣了,夹了一块鸡放到我的碗里,“来,吃口菜,慢慢说。”
“他一个人抱了五个南瓜,头上顶了一个,胳膊下夹了两个,肚子前藏了一个,胯下还夹着一个,走起路来就是这个样子的……”我边说边模仿他的样子,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还说我呢!”海泉不服气地说道,“你小时候被你爸揍,躲到狗窝,差点被狗咬……”
海泉在那里绘声绘色地描述着,我忽然发现那个捧着保温杯的老人一直盯着我。他面黄肌瘦,眼窝深陷,泛黄的眼球上好像蒙了一层薄薄的白雾,干瘪的眼皮有气无力地耷拉在眼角,两只手紧紧地握着杯身,他坐在那里,弓着背,弯着腰,一副十分吃力的模样。好几次他翕动着嘴唇,仿佛在说着什么,无奈声音太小,就像水中漂浮的落叶,淹没在欢声笑语的海洋里。
我看了看那个老人,又向三叔使了个眼色,三叔会意,淡淡地说了句,“那个是你大伯。”然后就扭过头去。大伯和三叔一向不睦,所以他冷淡的态度,我一点也不奇怪。但是让我惊讶的是我从眼前这个老人的身上丝毫找不出当年大伯的身影。
我记忆中的大伯身材高挑,仪表堂堂,是我们村里公认的美男子。他好像什么都会,既是县里面的干部,又是村里的电工。那时候虽然已经年过四十,但是他穿衣打扮却十分讲究,白衬衣,黑西裤,一双皮鞋擦得油光锃亮。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乌黑柔顺的发丝上涂了精心准备的发油,婶婶经常嘲笑他“头发光得连个苍蝇也站不住”。可是再看看眼前这个老态龙钟,行将就木的老人,不免让人感叹时间的无情,岁月的残忍。
“大伯,我敬您老一杯。”我走到他跟前。看到我敬他酒,他显然有些手足无措,连忙站起身来,将杯中的茶倒进一个酒杯中,双手举起酒杯,喝了个底朝天,皱纹密布的脸上绽开了笑容,嘴里不停地念叨:“大伯胃不好,以茶带酒,你随意,你随意……”
我本来以为他会邀请我第二天去他家做客,但是他只是默默地坐下去,什么话也没有说。
等到吃完饭,人都散尽了,我才从三叔那里知道了大伯的情况,原来这些年大伯过得并不好。三年前,他的胃出了点毛病,动了一次手术,家底花得差不多了。婶婶担心他的病还会复发,连累到她自己,所以提出和他分家。大伯的退休工资卡也被婶婶拿在手里,用以弥补前面所用掉的医疗费。大伯一个人居住,靠种田养活自己,表姐偶尔回来看看他,给他带些好吃的,这就算难得的改善生活。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三叔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你大伯多么傲气的一个人,一辈子没有种过田,临老了,却当起了农民。”
“三叔,您还恨大伯吗?”我试探地问道。
“恨,怎么不恨,想想年轻的时候他对我的轻视,分家时的锱铢必较,还有那女人(我知道他指的是大婶)的谩骂叫嚣,我就恨得牙齿痒痒。”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喷出的烟雾模糊了他的脸,“但是我们毕竟是兄弟,打断了骨头连着筋,看到他现在的模样,我想恨也恨不起来了,反而觉得心里酸酸的。最近,我总是想起小的时候,他,我还有你爸……”三叔说着说着,声音变得有些沙哑,用手擦了擦眼角,没有接着说下去。
回城的那天,我起了个大早。乡村的清晨,空气十分寒冷,光秃秃的树枝上停满了麻雀,它们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仿佛是分布均匀的小树叉。等我走近时,它们一哄而散,随后又结成一面灰褐色的大网,扑向了田间地头。
远处的田里,有一个苍老的身影,隐隐约约中,我认出了那个人就是大伯。
“大伯,您这么早就开始干活啦!”我走了过去。
他看到我手上的行李箱,问道:“青儿,你这是要回去吗?怎么也不多呆几天?”
“不了,回去还有很多事。再说也不想总呆在这,给大家添麻烦。”我擦了擦有些冻红的鼻子。
“怎么会麻烦呢?我们盼着你们回来呢!”他放下手中的锄头,向我走近几步,一把拉住了我的胳膊“青儿,你不要怪大伯没请你去家里做客。”他回头看了看已经翻好的土,低着头说:“大伯现在的情况想必你也知道了。不是不想请你,实在是怕你嫌弃……”
没等他说完,我握住他搭在我胳膊上的手,皱巴巴的,冰凉凉的,好像是片一捏就要碎掉的枯树皮,忽然觉得鼻子有点酸,“大伯,您千万别这么说。有空我一定回来看你,还有大家。”
“还有你爸,让他多注意身体,有空啊,也回来看看,我老了,见一面少一面了……”说着,他抽回双手,擦了擦那布满沟壑的脸颊,好像是枯叶轻拂着大地。
和大伯告别后,我越走越远,快到村口时,回头一看,他还立在原来的位置,就像一根苍老的木棍插在田间……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