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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理想】
“那不是我第一次见到中国女人,但却是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中国女人。我在土耳其的百货商店、街边的咖啡馆和那些有喷泉的公园都见到过中国女人,她们的穿衣风格、走路仪态更接近于土耳其人,让我觉得我们只是肤色不同。
她穿着一件酒红色的毛呢大衣,大衣及膝,里头是一件黑色高领毛衣裙。她有着一张岁月沉淀过后的脸,从容优雅又感伤。那种感伤让我意识到她一定失去过什么,也许和我一样。她的头发显然是近期打理过,有着和面容不相称的浓黑。这种浓黑让我想起曾经听一个中国女人说过的话:我们只有在即将见到年轻人的时候才会特意把自己的头发染黑!”
——节选自土耳其作家:泰兹伊玛茨·克力米《战争的女儿》第十章:第一次重返朝鲜
01.
顾书秀第一次来到莲蓬村的时候,她从未想过自己这一来便再也不走了。
丈夫洪波统共只在莲蓬村待了个把小时。他把书秀和儿子洪涛送回了父母留下的祖屋。自从父母去世,他离家去城里工作后这里就一直空置着。
洪波当年离开莲蓬村的时候哪里能够想到有一天这个偏远且落后的村子会是比大城市更好的避难所,但是当九一八事变以后,洪波感受着时代和国家的召唤投入洪流之时,他能够想到安置妻儿最好的地方就是曾经这个他嫌弃过背离过的地方。
洪波将祖屋收拾了一下,其实也就是简单地擦去了灰尘,在塌了的床铺下面垫了几块砖头,接着将垮塌的篱笆用麻绳缠好。做完这些,洪波还不忘走出门去和邻里交代,他不在的时候,麻烦帮忙多多看书秀娘俩。他本想把院子里的杂草拔掉,同时砍去东面肆意生长的杂树树枝,但是来不及了,部队就要出发了。
即将跨出院门那刻,洪波又退了回来,他眯着眼低声地和书秀讨一块芝麻糖说打算留着路上吃。书秀和洪波都喜欢吃甜食,芝麻糖是她回来之前炒的,一路已经吃完了,现下买不到更不可能现做,书秀有点后悔,路上不该贪嘴啊,哪怕留一块也好。
洪波将宽大的双手按在了书秀因为不安和懊悔而起伏不平的肩膀上,笑着让书秀等他下次回来的时候再炒给他吃,然后又再次蹲在刚刚学会走路正在垫脚希望引起父母注意的儿子面前。他用毛乎乎的嘴在那张圆嘟嘟的脸上留下一声响亮的“吧唧”,他短暂但极为专注地凝视了一会儿这张融合了他和书秀共同面貌的小脸,接着猛然起身转头停顿了一下,就义无反顾地离开了院子,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02.
书秀最初在莲蓬村的生活并不是枯燥两个字可以概括的。
这个偏远的村庄不仅将她的日常爱好、社交活动全部阻隔,而且因为时事通讯受限,得不到最新关于战事的报道,她就像被隔离在了一个海上的孤岛。
村里人对于这个外来的女人是殷勤且周到的,他们提醒她注意农时及时播种,担心她不擅长饲弄庄稼,空闲时不打招呼就帮她除虫拔草。可语言和风俗的壁垒,总是让她无法真正地融入。作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在女子中学教国文的老师,除了随身携带的几本名著和课本,书秀在精神上也得不到任何额外的补给。
渐渐地人们仍然帮她做这些,却不敢常来打扰她,更让书秀在提心吊胆中倍感心灵的冷酷,她开始懊悔,但要悔什么她却想不出来。虽然想不出来,给洪波的家书里却总无意中透出那个问题:我们离开自己辛苦建立的家园,放弃自己的事业,我们夫妻分离,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洪波的回信比他的牺牲的消息回来的要晚,所以当收到信的时候书秀是恍惚的,仿佛之前为他流下的眼泪只是发生在梦里,果然人死了总是比活着的时候跑得快。
洪波回信说,我想我们是为了以后不再有需要生生分离的夫妻,以后不再有不能看着孩子长大的父母,以后也不再有失去父母的孩子。
03.
洪波的死讯,将大半个村里人都聚在了她那个虽然修缮整理过,但缺乏生活气息的、光秃秃的小院里。他们都来看她,都来安慰她,可书秀不太习惯接受别人的问候,她只是将礼貌且冷淡地感谢他们,接着就将院子和自己的心一起封闭起来,只在人们看不到她的、漆黑的夜里,在熟睡的儿子身边偷偷哭泣。
几天后,村长来找书秀,他听洪波说过书秀在女子中学教书的事情,村里的先生也去抗日了,可孩子们耽误不起,所以希望书秀能够重拾教鞭,教孩子们认字。书秀用她一贯的冷漠婉拒了村长的请求,她敏锐地意识到这说辞背后隐藏的同情,他们想出开解她的方式就是为她找回过去的影子。
但半个月以后她突然改变了主意,主动前去村长家要求教孩子们识字。她没有告诉村长原因和她前一天下午遇到的两个人。
那天书秀刚刚从地里回来,她想阻断村民时刻环绕的关心和无声的帮助,所以频繁地查看田地的情况。到家门口之前,她看到篱笆院外站着两个男人,一个年纪大概四五十了,一个还很年轻二十岁都不到。两个人都穿着同一色的衣服,背上背着一个豆腐块状的包裹。他们的衣服上面膝盖袖口那些容易磨损的部位都打了几层厚厚的补丁。他们局促地站在院门口,探脑袋张望一下,又互相对看两眼。
04.
起先书秀以为他们是丈夫的战友,她的脑海里像江水奔腾一样闪过很多个模糊的念头,就这样恍惚着走近了那两个人。等他们开口,她才知道他们是经过的八路军,只是想来讨点水喝。
书秀除了帮他们把水壶装满,还拿出了很多东西给他们,有煎饼、酱菜,和藏在衣柜里面的芝麻糖。那两个人有点受宠若惊并且一直推手拒绝,书秀只能硬塞,塞在他们的口袋里背包里。书秀很想让他们把破损的衣服脱下来,她的针线活还可以,不要一刻钟就可以帮他们全部缝补好,但她没好意思说。他们和书秀说很多声谢谢才心满意足地离开,他们走的时候书秀一直在院门口看着他们的背影,他们让书秀想起了丈夫洪波离开的时候,她也是这样远远地看着他走。
当书秀走回屋里准备做饭的时候,发现他们竟然趁自己不注意将煎饼、芝麻糖和酱菜都放进了灶台里的锅中没有拿走。书秀知道他们不是嫌弃或者不想要,可他们不知道书秀多么希望有人能够代替洪波尝一尝。
书秀常常会想他们是谁的丈夫,又是谁的孩子,谁的父亲,他们后来有没有回到自己的家乡。
也是那一刻她突然意识到,失去丈夫从来不是她一个人付出的代价。她的孤岛开始迅速从海面崛起,和原有的土地连成了一片。
05.
天色渐沉,当书秀坐在自家的门槛上,双手合握夹在膝盖中间等着儿子洪涛回来的时候,她又反复地想到二十年前丈夫和那两个八路军离开这个院子时的场景。回忆将他们的背影交叉重叠在一起,她已经快要分不清谁是谁了。
此时,奔腾的脚步声像闷雷一样从远处滚动而来,在书秀听来,那声音就像审判的钟声一样嘹亮刺耳。紧跟着一个人影从篱笆的缝隙之间断断续续地一帧帧地闪现,直到终于停息在院子门口。
洪涛推门进来的一刹那,他就看到了母亲,那个佝偻的、蜷缩了的身体和她平日站在讲台上的风采判若两人,他澎湃的心情迅速冷却下来。
他悄声地来到书秀旁边半跪着蹲下,将那张因为没有照明而模糊不清的纸放在了书秀旁边的地上。尽管模糊不清,但是书秀还是第一眼就看到了上面鲜红的大拇指印。
她不理会洪涛,将那纸从地上小心地捡起,还下意识地用手指捋了捋纸张背面的灰尘。她的脸凑得离纸很近,明明双眼还没有到老花的年纪,可她就是集中不了注意力,所以很久她才终于看清最大的那几个字:中国志愿军请求书。
06.
书秀眨了眨涩涩的双眼,将那张纸放回了洪涛怀里,接着又无神地盯着天空不说话。他们的院子朝南,比起二十年前刚搬来的时候已经截然不同,院子里左边种着时令的蔬菜,右边种了一棵桑树,搭了两排竹竿做晾衣架,还有一张配了两把竹椅的石桌,中间用圆润的小石子铺了一条弯曲的小路,将两个区域清晰地划分开来。
“妈,你说句话呀,你是不是生气了!”
洪涛说完直接在书秀旁边席地而坐,他撇过头去,心中涌起了一些奇怪的、难以明说甚至是羞耻的感觉,因为他想起,刚才在发小刘东平家,当刘东平的寡妇母亲陈丽芬知道自己的儿子报名加入了抗美援朝志愿军的时候,她那因为年岁下沉但仍鼓鼓囊囊的双颊上洋溢着的鲜亮的光彩,她的儿子让她感到光荣了。
可是自己的母亲,这个教书育人的母亲,却用这样一个不点灯的家和死气沉沉的样子来迎接他。
书秀的手脚随着劳作和时间在慢慢退化青春时的活力,但她独有的敏锐并没有消失,尤其是常年作为小学教师,她有着和孩子丰富的相处经验。她知道最为伤害一个孩子的方式,就是在本来应该赞扬和奖励他的时候,用漠不关心和贬低嘲讽来对待他。
07.
她意识到自己不该这么做,但是又不能调动疲乏的神经做出欢欣鼓舞的样子,她多年来对于痛苦的隐忍已经让她误以为自己已经坚强到不能被任何东西打碎了。
解放以后,书秀以为战争终于结束了,虽然她的丈夫没能再回来,但至少再没有需要生生分离的夫妻,再没有来不及说再见的别离,再没有人会在战争中长眠在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
可书秀怎么会想到,战争夺走了她的丈夫,二十年过后又要来夺走她的儿子!而且在她的认知和对于未来的想象中,她的儿子从来都不是能和战争两个字眼联系起来的人。
洪涛小的时候有个习惯,走路总喜欢把头埋得很低,看着脚下。书秀问他为什么,他说地上有可爱的小虫子,他要避免踩到它们。书秀想了想说,这样也对,但更重要的是要朝前看,而不是只看脚下。儿子听完摇摇头还是不肯。后来他终于告诉书秀,他听说人死以后会变成小虫子,他怕踩到外公外婆、爷爷奶奶和爸爸,尽管他根本不记得他们。
长大以后的洪涛仍是腼腆内向甚至可以说是胆小的,尤其是和他同岁的刘东平在一起的时候,更能明显地察觉出他们的差异。
“我的翻译和向导是一位叫做赵明爱的朝鲜女人,我们用英语交流,她对我的态度一直是客气但疏远的。我很理解,因为我曾经在他们的土地上帮助过侵略他们的敌人,我理应受到这样的对待。
我们在咸兴临海的一条公路边坐着,等待来接我们去平壤的车。和我们一起坐着等车的中国女人也有一个朝鲜翻译和向导,是一位叫做韩成镇的朝鲜男人。经明爱的介绍,我得以知道这个中国女人来到朝鲜是为了去金城志愿军烈士陵园祭扫。”
——节选自土耳其作家:泰兹伊玛茨·克力米《战争的女儿》第十章:第一次重返朝鲜
08.
在洪涛九岁那年,有一天放学,书秀提前回到家里准备晚饭,突然刘东平走了进来。他经常来找洪涛玩,但一般都是在放假的时候,上学的时候几乎是从不过来的,因为刘东平交不起学堂的伙食费,中午只能饿肚子,所以一放学就要赶着回家吃饭。
书秀正想问刘东平怎么一个人过来了,洪涛在哪里,哪知刘东平却像进了自己家似的,一屁股坐在厅堂的板凳上,双手支着下巴,晃荡着两条瘦腿,用一种略带点不自然但中气十足的声音对着书秀喊道:“妈,我饿死了,可以吃饭了吗?”
书秀惊呆了,她眨巴着眼睛不明白刘东平在做什么,他为什么要叫自己妈呢!
正当她打算摆出老师的架子,质问刘东平的时候,突然她看到一个小墨团在院外的篱笆旁探头探脑,尽管只是一个剪影,也不能逃过母亲的眼睛,书秀马上明白了过来两个孩子在玩什么游戏。
后来书秀问洪涛,为什么他不按照和刘东平交换妈妈的约定去假装是陈丽芬的儿子,而是跟着刘东平回到了自己的家。洪涛把头埋得很低,好一会儿才向上抬着眼睛瞥瞥书秀,脸上带着那种收敛甚至有点小心翼翼的微笑说道,他怕陈丽芬打他,不敢去。然后他微笑的嘴角慢慢放了下来改为轻微地撅起接着说:他更怕妈妈会真的认了刘东平做儿子不要他了!
09.
就是这样一个孩子,任谁会相信他长大以后要走上父辈的老路去打仗,而且是去异国他乡的土地上打仗。
书秀的双手捧着进入青春期而开始粗糙也有了男人象征的儿子的脸,她终于挤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因为她不想让儿子留存的关于自己的记忆是冷冰冰的。
接着她罕见地谈起了丈夫的死,在洪涛小的时候,总喜欢和同龄的孩子一样问:爸爸在哪里呢?爸爸为什么不回来看我呢?她曾选择过不同的方式来解释死亡,但她一次都没有选择隐瞒或者忽略儿子的问题。
先接受了死亡事实再认识死亡的人是幸运的,他们几乎不因为亲人的死亡而受到伤害,对于洪涛来说就是如此。当他长大以后回忆起完全没有印象的父亲首先冒出来的就是英雄这个词,他体味不到英雄这个词背后的牺牲和由此带给亲人的痛苦,也已经完全忘记了他曾经用这个问题反复折磨过他的母亲。
只有当分离迫近的时候,当这个没有点灯的夜晚,当母亲的手放在他的脸颊上的时候,他才隐隐约约感觉到可能付出的代价。
洪涛将头埋在了母亲的膝盖上,他最后一次感受着母亲持续不断带来的温暖。
10.
送别刘东平和洪涛是在几天后的早晨,书秀和刘东平的母亲陈丽芬站在人群的最前头。
书秀前一晚没有睡好,部队发来的50式军服送来得太晚,穿上去不太合身,她亲自动手帮洪涛修改。在后领部位还要缝上一块巴掌大的白色布片,布片上的番号暂时是空白,只用墨水写上了洪涛的姓名。做完这些以后她仍然没有睡,只是熄了灯,抱着那身衣服坐在厅堂里,贪恋地听着内室里儿子传来的匀称的呼吸声。
陈丽芬有着和她秀气名字完全不沾边的外貌和脾气,在儿子的身影完全消失以后,她将糊了一脸的眼泪一把抹去,迈着有点外八的大步子昂首朝家走去,走之前还斜眼瞟了一下沉静的书秀,觉得她忍住不出眼泪的样子真是叫人别扭。
从书秀来到莲蓬村开始,她就不喜欢书秀,甚至是讨厌书秀的。书秀的白净、斯文,她清亮但不刺耳的嗓音,还有她识字,这些都让陈丽芬讨厌,可为什么讨厌她又说不上来,大概是为着书秀哪里都和她们不一样。没有书秀的时候,她意识不到自己的野猪嗓门、肉包手掌、朝天鼻还有那缺了一颗的门牙多不好看,意识不到自己拿着杀鱼、杀鸡、杀鸭的手上满是腥臭,也意识不到自己穿毛边了的裤脚沾着鸡屎、猪屎和烂泥巴污秽不堪。
她记得书秀第一次走进她家,央求她帮忙自己杀鸡的样子。书秀两手提拎着一只两三斤重的母鸡,将头撇向另外一个方向,恨不得和身体分离开去。陈丽芬一笑,书秀吓得松了手,那鸡便开始满院子扑腾,陈丽芬边鄙夷地笑着边帮呆愣的书秀抓鸡,还不忘记调侃她两句,说她养的是一只祖宗。之后书秀就没再来找她杀过任何东西,而且远远看到她就避开她,陈丽芬也不稀得和书秀往来。
11.
对于书秀那个和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儿子洪涛,她同样不喜欢,唯唯诺诺的没一个男人的样子。可就是这样的一个刚长大的男孩,他听到志愿者的征召就拉着刘东平去报了名,倒是让她侧目。
所以当陈丽芬不得不去找顾书秀的时候,她也难得地表现出了一种让自己厌恶的扭捏感。
她先是从书秀家的篱笆院外假装无意经过,接着又掉头再走了一遍,每一次都尽量目不斜视,仿佛在等着顾书秀主动叫住她。她余光瞥见书秀就在院子里坐着,可始终一言不发。几次之后,陈丽芬都受不了自己了,直接往院子里迈。没承想,她的步子太大,刚走进去三两步就到了顾书秀面前。一到面前,陈丽芬刚刚燃起的气焰像被泼了一盆冷水一样熄灭了。
后来陈丽芬后来曾不止一次地问书秀,你是不是讨厌我,不然怎么不叫住我?
怎么这么问呢?书秀不解。
陈丽芬回忆着书秀的样子说,我说话你就向后躲,还缩着脖子,就跟我要杀的那些鸡似的,当然最后一句,陈丽芬没有说出来。
书秀答不上来。
是因为我会杀鸡、杀鸭的关系吗?陈丽芬又问。
书秀摇头说,不是。
那是我身上有味?陈丽芬听人说过她身上有股味,所以什么动物见了她都害怕。
没有,有我也没闻到,我离着远,书秀说着还在摇头。
那是为什么?
非得说一个吗?书秀问。
陈丽芬点头,嗯。
好吧,你嗓门太大了,书秀说。
这算啥啊?
陈丽芬听完哈哈大笑,她笑的声音还是那么地粗野,之后也还是那么地粗野,可书秀好像自此就不再那么怕她了。
12.
陈丽芬来找顾书秀,是想请她帮自己念一念儿子刘东平从战场上寄回来的家书,念完之后再帮忙写一封回信寄出去。
这个时候,书秀才发现这两个孩子的小心思,原来他们寄信的日期是分开的。顾书秀是半个月前收到的洪涛的家书,家书上说他和发小刘东平刚从安东进入朝鲜,一切平安。而刘东平的信上,他们已经和美帝为首的联合国军在朝鲜境内的德川交战,接着会在长津湖集结。在信的最后,他也不忘说一句,他和洪涛都很平安,让家里不要惦记。
书秀当时以为陈丽芬肯定也收到了儿子的来信,同时又为即将到来的战争而忧心,所以没有想过去找陈丽芬。现在她才恍悟过来,当时陈丽芬还没有收到儿子的信。
分开寄出家书,那么家书同时丢失的概率就会下降,家人就更有机会获知他们平安的消息。两个孩子的巧思甚至比家书本身更加能够让人的心里感到热辣的暖意,那是一种被珍视却没有被说明的惦念。
书秀的猜测没有错,之后两个孩子的家书从来都是错开的,有的时候是刘东平的先来,有的时候是洪涛的先来,但不管是谁的家书,书秀总是和陈丽芬一起看。
13.
陈丽芬一开始总是带些宰好的鸡鸭或者地里刚刚摘下的瓜果蔬菜,仿佛空着手她就怎么也迈不进书秀的门。书秀不肯收,她就吼书秀,一吼书秀就立刻收下,后面再想着用什么回赠过去。
洪涛的家书里总是喜欢描述朝鲜,他说这里的山很多,所以路不好走。他还说朝鲜在下雪,他从没有见过那么大的雪。只是奇怪,雪那么大,却几乎没有什么声音。
后来部队到了咸兴,朝鲜一个临海的城市,他又写信告诉书秀,他第一次看见海,可惜天空灰蒙蒙的,海看起来也是灰蒙蒙的。他不知道这种灰蒙蒙是一直如此,还是硝烟带来的,但是他相信是后者,他说等硝烟过去,他还要回去看看这片海。
他告诉书秀,他们平常吃的是吃猪肉,吃烤土豆、地瓜,就是味道有点淡,因为盐不多。
儿子们的每封家书都很简短,而且纸张通常也是不完整的,看起来是裁剪过的,可能是一半,也可能只是四分之一。顾书秀想,应该是条件有限,大家需要节约用纸,所以家书也尽可能地简短一些。
14.
事实上,家书都是在战斗的间隙抽空写的,没有书桌也没有足够的照明,而且仅有的时间也是从宝贵的休息中挤出来的,所以不得不简短。而且很多战友都不识字,洪涛和刘东平还要帮人写家书,后来更是变成了他们教人写家书。这些洪涛和刘东平都没有和妈妈们提过,因为她们不需要知道这些,她们只要知道他们还活着就好。
有一段时间洪涛的手指和脚趾都被冻伤,刘东平不得不帮洪涛写。为了防止母亲发现,刘东平还故意将字写得潦草一点以掩盖笔迹的差异。
至于那些吃的东西,和他们冻僵的肢体是一个温度,他们甚至没有办法用自己的唾沫将食物在咽进去之前彻底软化。
有的时候,洪涛会特别想念妈妈,他知道刘东平也是这样。他会不小心写下:妈妈,我想你了,写到这里就会停住,盯着那几个字看了几遍,接着小心翼翼地叠起来收进衣服兜里,从来没有寄出去。
“明爱为我介绍,金城志愿军烈士陵园埋葬的是在一九五三年年夏季反击战中牺牲的中国志愿者,当时朝鲜战争即将结束。只要熬过夏季反击战,他们就能回到自己的祖国。明爱说到“祖国”这个词的时候,我感觉到内心的震颤,我多么清楚那种感觉。我想起那个二十几岁的自己,当他听到祖国这个词的时候,那是何种的渴望。
我们虽然战败了,可我回到了自己的祖国,尽管他们胜利了,却躺在了异国他乡的土地上,这是何等的一种讽刺。
那个中国女人也许知道了,我和他的儿子,曾经是战场上要拼个你死我活的敌人。可是现在我和死去的敌人的母亲坐在一起,战争夺走了她的儿子,也夺走了我的女儿。”
——节选自土耳其作家:泰兹伊玛茨·克力米《战争的女儿》第十章:第一次重返朝鲜
15.
在书秀的记忆里,一九五零年的冬天比以往的任何一个冬天都要寒冷。
书秀和丽芬寄给儿子们的信频繁被退回,有的时候是番号不对,有的时候是详细地址错误。退回得越频繁,她们写得就更频繁。
直到很长一段时间,两个孩子像失联了一样一点音讯都没有,书秀和丽芬开始慌张。她们不再那么注意措辞,信里面反复出现同一个疑问,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在春节之前,她们终于收到了洪涛的家书,对她们两个来说,是谁的家书并不要紧,因为她们总能同时知道两个人的消息。
家书仍然很简短,写信的人仿佛对于逝去的时间和留出的空白毫无察觉:
今天晚上我们大多没有睡,睡了的也没有睡好总是在那里翻身或者问有手表的几点了,我们在等天亮。可我想哪里有真正的天亮,只有战争结束了,我们的天才会亮,所以妈妈如果你想我的时候,请记得我在每一个夜里都在等着天亮起的那一刻,当天真正亮起的时候我就要回家了。家书的最后和往常一样,告知了他和刘东平安全的消息。
这封家书是春节前的礼物,它带来的慰藉,让两个母亲终于收拾起了心情在大年夜到来的前夕匆忙但愉快地准备起了迎接新年。
16.
那个春节书秀是和陈丽芬一起过的。
书秀本来不想去,陈丽芬拿出她惯常的粗野嗓门一吼,书秀就乖乖跟着走了。她们两个窝在一张床上,陈丽芬的身体很暖和,她躺下就睡,睡了就打呼噜,但不乱动。书秀原先觉得有点吵,可后来却睡得很香甜,而且平常冰凉的身子一直暖洋洋的。
在没有收到家书的日子,书秀就和陈丽芬将儿子们以前写的家书一封封摊开。
书秀读,陈丽芬歪着头听,她还时不时给书秀续上热茶,让书秀歇一会儿再读。这些家书被读了多少遍,她们是记不住了,可书秀但凡读错一个词,不识字的陈丽芬就会马上纠正说你以往读到这里不是这样说的,书秀听完就不好意思笑笑。
五一年的四月,隔壁村子有个参加抗美援朝的志愿军因为负伤回家休养,很多人都跑过去看热闹,也有很多人去打听自己孩子的情况,其实那么多人,谁认识谁呢,但是哪怕去听听也是好的。书秀很少凑热闹,可最终挡不住好奇还是和陈丽芬去了。去的时候两个人热热闹闹的,陈丽芬用猪叫似的嗓门,一路说话一路和人打招呼,和谁都打招呼,问人家吃饭没有,人家说吃了,她又问人家吃了什么,人家说吃的青菜和萝卜汤,她又问青菜是鸡毛菜还是小青菜,反正就是没话找话。回去的时候,她开始一反常态不怎么说话了,直到快要走近莲蓬村村口,她才小声地说了一句:其实受伤也挺好的,能回来就好,她很少那样小声地说话,所以那声音不像是从她嘴巴里说出来,倒好像是从她心里说出来的。那么地小心翼翼,反而吓了书秀一跳,因为那话也是她心里想说的。
17.
七月的酷暑和停战谈判的消息是一起来的,笑容总是不经意地就爬上了两个母亲层叠着皱纹的眼角眉梢,儿子们快要回来了。
可是快要到底是什么时候呢?这种磨人的等待又让她们的笑容像夏日不易察觉的凉风一样,倏忽一下就消失了。
紧接着情况急转直下,停战谈判破裂了,仗又再次打了起来,天还没有亮。
这样的折腾之下,陈丽芬开始无精打采,脸色也逐渐蜡黄,她那中气十足的嗓门也只剩下勉强维持的音量。起初,书秀觉得她可能是贫血,变着法子给她炒猪肝吃。后来,陈丽芬什么东西都吃不下而且日渐消瘦了下去,但那肚子却仍然鼓鼓囊囊,摸上去好像里面装了一块大石头,书秀这才意识到她不是贫血这么简单。
书秀要带陈丽芬去县里的卫生所,陈丽芬不肯去,她坚持说自己就是累着了,又太想念儿子,不是生病,她还说有见过生病的人有她那么大的嗓门的吗?书秀见生拉硬拽行不通,也把刘东平搬出来,她说陈丽芬要是不去看病,她就写信告诉刘东平,陈丽芬只得去了。
18.
卫生所的医疗条件是有限的,所以诊断的方式也很简单。
那个挂着听诊器、穿着白大褂的男医生,先是让陈丽芬张开嘴,用一只手电往里照,接着又搭了陈丽芬的左手听脉搏,然后让陈丽芬躺在旁边一张白色小床上,对着她的腹部这里按按那里按按,边按还边面色沉重地摇摇头。
在找理由把陈丽芬支出去以后,他和书秀说了很长一串话,书秀只能记住其中的几个词:肝气郁滞、癥瘕积聚,是为肝癌。
书秀问肝癌是什么意思?医生说,就是肝脏出了严重的毛病,他们这里看不了。书秀问,那得去哪里看?医生说,别折腾了,不是什么病都能治的,留着吃点好的吧。
回去的路上陈丽芬问书秀,她还能活多久,她说医生把她支出去不就为了告诉书秀这个吗?书秀说,没有这种事情,让她不要多想。陈丽芬笑书秀,说书秀忘了她得恶疾死了的丈夫吗?她丈夫走不动道只能躺床上最喜欢问的就是,他还能活多久。书秀知道瞒不过去了,而且她本就不喜欢隐瞒任何事情,就像儿子小时候问爸爸去了哪里,她也是直接告诉儿子爸爸牺牲了,她觉得与其活在摇摆不定的结局里,不如为自己剩下的人生做好打算。可是这次她犹豫了,因为陈丽芬的儿子在朝鲜,如果告诉刘东平,他的妈妈得了绝症,他回来是对不起国家,他不回来是对不起妈妈。如果不告诉,等仗打完了刘东平回来的时候,也许只能赶上在一坯黄土前哭一哭,书秀不知道应该怎么做。
19.
陈丽芬似乎完全感受不到书秀的纠结,她反而像卸下了一个负担一样轻松起来.她让书秀千万不要告诉东平,并信誓旦旦地保证她一定会撑到孩子们回来的那一天。
一九五三年春天的时候,陈丽芬已经形销骨立了,她巨大且粗糙的身体像晒干的树枝一样,只是形状上还维持着原来的样子。她比医生说的几个月坚持了更久的时间,而且打算继续坚持下去。
当刘东平牺牲的消息传来的时候,书秀不知道是不是老天也觉得陈丽芬的坚持实在太过辛苦,所以提前将结局告诉了她。
陈丽芬听完先是流泪,然后大哭、恸哭,后来突然笑了,笑的时候还在哭,她的眼睛可以同时发出灿烂的光芒,又能淌下涓涓的泪水。她说:也好,他现在是烈士,我们老刘家也总算出了一个像样的人。我要是死了见到我家老刘和公婆,也能说,我教出了一个有出息的孩子。说完她握住书秀的手,现在我和你一样了,虽然我没读过书,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但我也是烈士家属了!
送来消息的是刘东平的战友,他因为受伤,所以提前回国了。他说那天他们正在负责保卫运输线的任务,却在途中遇到了敌机轰炸。他们最终找到的是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在军服的后面都缝着一块巴掌大的白布,白布上面写着他们的番号和姓名:刘东平。
20.
书秀磕磕巴巴地向他打听儿子洪涛的消息,那个人的眼神开始躲闪。他说洪涛失踪了,很抱歉,他们没有能够找到他的尸体。
失踪大概是世界上最残忍的两个字,尤其是在战场上,你知道他死了,他回不来了,他的身体化作了烟尘,他的灵魂四分五裂,你连他的一块衣片都找不回来。你想再看他的尸体一眼,在他的身边哭泣,可是失踪却告诉你,不,连这样的机会我都不给你。我还要长久地折磨你,让你一直在每个午夜梦回的时候清醒过来自欺欺人,他还活着,还会回来,他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他失去了记忆,他忘记了你,但他还活着。书秀终于明白什么是比牺牲更加糟糕的消息。
陈丽芬在知道儿子牺牲的隔天就去世了。
书秀并不惊讶,她知道陈丽芬是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如果真的有另外一个世界,她应该正骄傲地站在儿子身边。
那个年轻时候就做了寡妇的女人,在她粗粝得和男人没两样的外表下是一颗蓬松柔软的心,在最后的时刻,她总用干枯的手掌摩挲书秀的手,安慰书秀不要难过,等她见了东平,一定问清楚洪涛在哪里,再托梦回来告诉她。
书秀笑着说,好,但让丽芬在梦里一定要嗓门小一些,免得她还没有听清楚,就被吓醒了。
陈丽芬以为是书秀是强打着精神露出的微笑,她的眼睛流露出更深的心疼。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比识字的书秀幸运,因为命运给了她一个明确的答复,命运让她免于承受最后的苦难。
21.
书秀为了去到朝鲜等待了将近二十年的时间。因为金城志愿军烈士陵园并不对外开放,而且朝鲜当时的对外政策处于基本封闭的状态,所以需要长久的协调和沟通。
接待书秀的是一个叫做韩成镇的朝鲜男人,刚刚二十出头,热情得有些过分,说话的时候眼睛总是闪闪发光。他的中文很好,但是口音很重,所以听起来好像是嚼着口香糖在说话。他说他家原本住在熙川,他刚出生没多久朝鲜战争爆发了,原本的熙川在狂轰滥炸不复存在,或者说成为了一个个无主的孤坟。如今重建的熙川比当年更加热闹更加繁华,他说没有一个人会忘记那十九万留在他们土地上的志愿军。
他帮着书秀拿行李,做向导,还邀请书秀去家里吃饭,带书秀去烈士陵园祭扫,帮书秀在刻着一长串名字的烈士纪念碑前拍照留念。听到书秀说想去咸兴看看儿子信里说过的那片海,他又主动请缨联系车辆接送,最后还陪着书秀坐在路边,听书秀说她的丈夫,她的儿子,说陈丽芬,陈丽芬的儿子。
说完以后,书秀又把在祭扫时拍的照片拿了出来,照片里她的手摩挲着纪念碑上众多名字中的一个:刘东平。因为失踪的关系,洪涛是在半年以后才被追认为烈士的,他的名字并没有能够出现在纪念碑上面。
“要听明白那个女人的话是需要时间的,先是朝鲜小伙子翻译给明爱听,我看见明爱听完以后眼眶突然冒出豆大的泪水,然后她转过身去,背对着我们无声地耸动了几次肩膀,这让我更加疑惑,到底那个女人说了什么。片刻以后我看明爱从手提包里拿出手绢之类的东西在面颊上擦拭了几下,才终于坐回我的身边。
在听完明爱转述以后,我才终于明白,我们当年的失败是必然的,因为我们根本不理解什么叫做真正的牺牲,而且我们也不会有这种牺牲。”
——节选自土耳其作家:泰兹伊玛茨·克力米《战争的女儿》第十章:第一次重返朝鲜
22.
韩成镇在这个时候难得一见地安静了下来,侧身望着这个来自中国的母亲。
这个母亲用那样深情而欣慰的目光看着那张刻着名字的纪念碑照片,她的手轻柔地抚摸着那张照片上的名字,仿佛是在抚摸一个刚刚出生的孩子。
突然,他的眼光变了,他猛地站了起来,接着有点手足无措得仿佛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一样搓着双手,有点急切地说,“您刚说您的儿子叫什么?”
“我的儿子叫洪涛!”书秀平静地说道。
“可是,您明明说过您的儿子埋在这里,这上面没有(他的名字)啊!”
书秀当然知道,她二十年前就知道了,知道那个穿着上面写“刘东平”名字的面目全非的尸体是谁,知道埋在纪念碑下面的人是谁。
书秀曾经接到过一封儿子洪涛寄回的家书,上面说刘东平想了一个主意,他们要交换各自缝着姓名贴的衣服,就像他们小的时候交换妈妈一样。刘东平笃信至少他们中有一个人可以回到家乡,回去的人会穿着另外一个人的衣服,同时成为两个妈妈的儿子,洪涛答应了。他说这是他们两个的秘密,但从小他就会把自己的秘密告诉妈妈,所以他选择在家书里告诉书秀。书秀在念给丽芬听的时候,故意略过了这一段,这是她和儿子的秘密。陈丽芬当时已经卧床,她虽然觉得这封家书好像特别短了一些,但也没有在意。
23.
对于书秀来说,当她意识到那个人其实是穿了刘东平衣服的儿子,她的儿子没有失踪,失踪的其实是刘东平的那一刻,她的世界从突然的崩裂迅速重组接着像烟花一样炸开。她知道只要交出那封信,就可以告诉所有人,那个人是自己的儿子。
可是随即刚刚在她心里产生的那段独白又出现了,失踪的真实含义和长久折磨,她只是短暂地体验了一下就痛不欲生。她犹豫了。
“我不想别人体验我体验过的痛苦,更何况丽芬快要死了!再说墓碑上刻的是谁的名字又有什么要紧呢?毕竟那个年代有太多没有名字的墓碑,也有太多没有墓碑的名字!”
韩成镇的身体摇晃了一下,他恍然地跌坐回书秀身旁的长椅上,嘴里还在低声喃喃,“可你想过吗?你儿子会愿意他的墓碑上刻的是别人的名字吗?他同意你这样做吗?”
别人会遗忘他,没有人会来祭奠他,他就那么消失了,连同着自己的名字一起。
书秀仍然维持着一如既往的平静,显然在她的心中,这个问题她已经问过自己无数次,所以她将答案说出来的时候,是那么地熟稔和笃定,“他把自己的理想和生命全部贡献给了国家,而我只是贡献了他的名字而已,他会原谅我的!”
尾声.
书秀平直地目视着面前平静的海面,海面上偶有经过的渔船后面总是跟着几只盘旋的白色海鸥。
渔民经常会丢弃一些太小或者品质不好的鱼虾,所以聪明的海鸥们知道跟着渔船就可以轻松获得食物。但它们又是胆小的,只敢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探头探脑。
书秀看着海鸥又想起那个瑟缩在篱笆旁边期待又忐忑的小脑袋,还有与之对比活泼而张扬的笑脸,但是不管哪一个,都是她的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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