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丨血

作者: 林曦一一 | 来源:发表于2023-11-26 15:27 被阅读0次

    红。当你看到红,想到了什么?是青春的第一滴经血?还是恋人手中的红玫瑰?

    许明远第一次真正意义认识红,是在三十二年前的乡镇卫生院,看到妻子身下不断地放出鲜红的血,把水泥地面泅染成幽暗的黑。

    红的隐喻,在许明远的记忆中,象征着死亡。

    许明远是我的父亲。他从来没有爱过我。他恨我。他认为是我的到来,夺走了他挚爱妻子的性命。我像写废了的稿纸揉作团,被他随手一扔,丢在乡下。他的母亲,我的奶奶,充当废纸篓。他去了城里。改革开放后,他像躁动的鹰,张开翅膀,随着南下经商大潮,飞向遥远的沿海城市。

    现在,许明远要与妻子团聚了,忽然想起还有粒种子,遗落人间。

    我不想见他。我不得不见他。

    许明远躺在病床上;癌细胞吞噬了血肉,疼痛摧毁了精神;他形容枯槁,有老人腐烂的味道;瞳仁褐中泛白,死亡的湖泊,雾霭弥漫。

    见到我的那一刻,他愣了一下;湖泊雾霭消散,升腾起浅红色的云霞,化形为火焰。

    雪梅,许明远从喉咙里吐出两个字,仿佛使尽了全身的力量,双手从床上垂落下来。

    雪梅,是我母亲的名字。

    我把许明远的骨灰送回了乡下,与我母亲合塚。

    微信提示音响起,是张编辑,“色彩”的主题小说写好了没有。

    写得差不多了,我想加入一些新的元素,修改修改再发给你。

    故事要从一位老人去世开始讲起——

    黄奶奶没了

    瞻仰遗容时,七十三岁的黄奶奶安静地躺在棺木里,好像睡熟了;她面容安详,化了薄妆;唇色红润,面颊有绯,比生时还见精神;双手握着饭团交叠在腹上,那是去阴司路上贿赂铁虎铜犬的;七层敛衣的厚度包裹干瘪的肉身,看上去倒还不显瘦;领口处颈部的毛孔深深陷入皮肉,层层的褶皱让人触目惊心;时光如同虹吸器,无情地抽走了一个女人身上的血肉,水分。

    灵柩停在堂屋正中,亲友瞻仰默哀十分钟。锣鼓沉闷,道士挥着引魂幡在尸体上招摇,口中念念有词,气氛悲伤肃穆。道士大喝一声,手拿铁剑劈向灵位下一口碗。村人拎着一只鸡,扯了颈毛,挥刀一割。鸡惨叫哀鸣,血从喉咙涌出,溅落在小碗里,冒起血泡,送到灵位前。道士在灵前念经,围绕着棺材撒米。村人往棺木里填充石灰,木炭灰。道士念经封灵,他的弟子给棺材敲入桃木钉镇魂。灵位立在遗像前,相片是旧照片放大的黑白照。农村老人六十大寿时,会照一张相,以备作遗像。遗像里的黄奶奶被两盏烛光照得栩栩如生,面带笑容,烛火摇曳下似可闻声,这就是音容宛在了吧?

    二平领着四岁的毛坨给黄奶奶磕头,黄奶奶的干女儿带着儿子跪在一旁磕头回礼。我撕了两张纸钱在烛火上点燃,扔进供桌下的火盆里,纸钱瞬间蹿起火光。火光映照着二平的脸,顺着她的下巴点亮她的额头,她的脸有几分灿烂。自从生了毛坨后,二平不再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如今丧事比从前简单,封灵后就是家祭,客祭,到得后半夜,道士会念《血盆经》超度亡灵。奶奶死时道场做了七天七夜,有天夜里念《血盆经》超度,据说女人死后要念此经。那时我不过十来岁,不懂何谓《血盆经》。如今倒是知晓,意指女子月信,生产,视为不洁,死后要浸泡在污血池中洗涤,以便重新投胎做人。

    女子的不洁,我是有印象的。门前供吃水的池塘,夏季时放水灌田,水位急降。七八岁的我可以下水去摸鱼摸螺蛳,十二三岁的芸枝下池塘则被人骂:没家教。临睡前奶奶总会叫我去用水(洗屁屁),说女孩子撒尿不干净。我喜欢用水,觉得很卫生,是该有的习惯。也曾要堂弟用水,堂弟却轻蔑的说,我是男孩子,比你干净。我感觉很憋屈,堂弟邋遢鬼,凭什么呀。青春发育期,才感觉女孩子真是不干净;底裤上黏黏糊糊,带着某种酸味。我惶恐不安,懵懵懂懂知道初潮要来了,在书包里备好卫生用品。 

    道士念《血盆经》,黄奶奶的脸在烛火摇曳中生动着。黄奶奶没有生育过,有个女知青把孩子寄养在她家里,就成为黄奶奶的干女儿。女知青回城,孩子哭着闹着要黄奶奶,女知青没有办法,把孩子送回来,养到入学年龄才接去城念书。每年寒暑假,干女儿在黄奶奶家住,后来结婚生子,也会带着孩子回黄奶奶这边住。黄奶奶的老公嫌弃她没生育而离家出走,不知所踪。黄奶奶再也没有找过男人,也没有男人愿意找她。四婶子这样的老娘们说,谁愿意找一只不会下蛋的鸡。 

    道士念《血盆经》,念念有词,眼睛似乎是闭上的又似乎不是。烛火摇曳,映照着黄奶奶的干女儿,她满脸悲伤,小李,我姆妈为什么走得这么急,不肯磨我一点力气,让我还一点恩情?我搂着她肩膀安慰她,你姆妈走得急,才是修到家的福分,没病没痛一觉睡过去多好啊。 

    二平回家哄完毛坨睡着,也来守灵,陪黄奶奶最后一晚,她把花圈重新调整,摆放均匀。我起身去灵前添香烛,道士念《血盆经》,他口里是否有口深井,舌头底下就是血污池?烛光摇曳,黄奶奶面带微笑,音容宛在。晚上摆放的供菜已经撤下,只留一碟苹果,一碟香蕉与那碗鸡血。鸡血凝固成血块,在烛光映照下闪着暗红的光,血清浮在上边,沾了香灰,显得肮脏而又吊诡。黄奶奶一生爱整洁,我不允许用来供奉她的鸡血——

    落了香灰

    我端起鸡血穿过堂屋去小厨房,拿起勺子缓缓倒入清水,双手端碗左右晃动,斜侧碗身。红色的血豆腐沉淀碗底,香灰浮在水上面,倒去水就变干净。我把鸡血重新摆放灵位前,遗像倒映于碗,黄奶奶面带嘉许。道士在念经,听不清究竟念什么词。二平起身往门外走,黄大力送来外套,怕她夜长受凉。自从生了毛坨,黄大力体贴了,懂得疼女人,二平不再满脸愁苦,就连走路也腰板挺直。 

    六年前的二平不是这样的,她的背有点弓,低着头弯着腰,讲话声细小如蚊,生怕声音大点吓着别人。我家是城郊自建房,二平与黄奶奶是邻居,二平在左黄奶奶在右我居中间。我嫁过来时,不会钉被子,即便钉好了,经不起三两夜折腾,棉絮与被面骨肉分离。那一天,黄奶奶和二平来看新妇房,发现我不会钉被子这事儿。黄奶奶和善,二平木讷,都爱帮人。我的被子全是黄奶奶和二平帮忙钉的,牢固结实不散架,能过半个冬。老中青三代女人的情谊,在钉被子时闲谈而产生。 

    有天夜里,左边摔碗筷的声音把我惊醒,听见黄大力咆哮的声音。穿上棉睡祆跑出来,碰到黄奶奶。二平家大门敞开,地上有碎裂的碗片。二平弯腰捡碗片,黄大力揪着她头发往墙上撞。二平蓬头垢面,双手趴在墙壁上,像根木头。黄大力揪着她头发骂:晓不晓得,别人骂我黄大力绝子绝孙啦。我去拉开黄大力的手,黄奶奶也去拉,怎么又喝酒打女人,什么绝子绝孙,不是有莲丫头么。厢房住着二平的公婆,房门紧闭,一丝门缝都未张开。 

    黄大力是个砌砖匠,包揽一些小建筑工程,家底也还殷实,唯一的遗憾生了个闺女,想尽办法要个儿子。黄大力不喝酒倒没事,喝了酒或在外被人挤兑,准拿二平出气。他家独子一个,和父母住一块,二平过来十五年,怀孕多次,请中医测脉西医B超,皆告知是女孩,没有留下。黄大力以此为奇耻大辱,揍老婆成了家常便饭。用他的话说,女人是匹马,任他骑任他打。二平也就这么逆来顺受,从不反抗。   

    阿明说,这是他们家务事,你别去掺和,管不了。黄大力思想封建,想有个儿子传宗接代。我听了很不舒服,你有没有科学常识,这生男生女可不是女人的事儿。

    第二年春天去妇幼检查,验孕棒上显示三条杠,阿明知道后兴奋得发抖,被巨大的喜悦冲击着。婆婆知道后,立即从大伯家搬过来,照顾我的起居饮食。婆婆把我宠得不像话,灶上水烧开了不许我提着灌,生怕动了胎气。阿明见我妊娠反应大,吃啥吐啥,总是四处搜罗好吃的东西喂饱我。好像我怀着的是皇太子,娇贵得很,除了去学校上两节课,什么也不用干。 

    到了夏季,我撑着腰在院子外散步,看见二平的肚子也显形了,比我的肚子小不了多少。我心想,莫非她这胎是男孩,要不早拿掉了。二平脸上没有一点喜气,胎位不正,测不出男女,她依旧愁眉苦脸,唉,只能等胎位正了,再去找认识的医生检测。四婶子问,喜欢吃酸还是吃辣?二平说,吃酸。酸男辣女,多半是儿子,四婶子的假笑堆砌脸上。黄奶奶悄悄对我说,肚皮里的货,如何识得破,希望这胎是个带把的,以后日子好过些。 

    一炷香又燃完了,我起身给黄奶奶灵位添香。黄奶奶音容宛在,笑容里透着年龄与经历赋予的睿智。鸡血换水净过,有水残留碗里,凝固的血块有点稀释,我不小心碰了一下案台,竟然活泛起来,轻微荡漾。那碗鸡血像是从一道门里出来的,血不停地往外流。

    道士口水念干了,起身喝茶,喝完之后双唇合翕,继续念经,慢慢声声。我听不清经文,感觉道士嘴巴张合之际正打开——

    一道门

    无论男女,都得经过一道狭窄的门,从那里艰难挤出,伴随啼哭,世界上从此多了一个人。

    二平怀孕五个月后,检测出又是女孩。二平像个罪人,不敢抬头看人,只能听男人的话去医院。四婶说,不碍事,蚂蚁夹一下疼。我望着四婶子那张马脸,无比厌烦。

    黄大力包揽了工程,好几天不见人。黄奶奶干孙子来了要顾着,二平没有娘,更别指望婆婆。正好要去妇幼检查,我们一起去吧,我说。还是去健民吧,近,二平说,钱也少花些。是钱要紧还是命要紧,五个月,和生个孩子差不多,我气恼道,上次我去妇幼检查,有个乡下妇女家里图便宜,在私人诊所生孩子,医生使用助产器不当,从会阴撕裂到肛门,120急救车送到妇幼,现在四处募捐救命。黄大力没钱吗,他不爱惜你,你还不懂得爱惜自己一点。二平吓住了,同意去妇幼。

    我带二平办理好一切手续,做好一切相关检查,找了点关系换上无菌装进入手术室陪同。手术室像实验基地,医生是科学家,二平,就是这实验室里一只大白鼠。二平撩起上衣褪下裤子裸着肚子,医生麻利地用划片切开一瓶药,注射器针头拉进药液,推出药水排除残余空气,针尖闪着冰凉的光。医生用手指摸摸二平隆起的肚子,在肚脐下缓缓推进药液。医生嘱咐说,要留院观察,一般药效会在四十八个小时内发作。 

    二平说,那还是后天再来吧,后天再来也不迟是不是?今天出门家里人还不知道呢,我还要赶回家烧饭,公婆在地里忙碌一天要吃饭,莲儿放学回家也要吃饭。二平就是这样子的,什么都挂念,从来不懂得挂念自己。我没有办法,看着二平没事人一般,依着她一起回家。幸好妇幼离家不是很远,万一有事打个车十几分钟时间就到了。 

    第三天中午,二平还在家里,我和黄奶奶都催她去医院,她非得把那块辣椒摘回来不可。黄大力还没回家。黄奶奶不放心,牵着孙子和我一起陪二平去摘辣椒。那红红小小的辣椒,在枝头上耀武扬威,几个青辣椒被虫伤了掉在菜土里,晒得泛黄皱皮。二平肚子里的孩子,想必已经胎死腹中,像被虫伤了辣椒,也枯萎了吧。二平在摘辣椒,面容愁苦,她麻木,忘记自己打了针,随时会发作。 

    手术床上的二平,双腿弯曲搭在支架上,张开双腿,在医生的示意下深呼吸,想要生下肚子里的孩子,子宫收缩无力,折腾很久没有生下来。鲜红的血在淌,不停地淌,臀部垫着蓝色塑胶布被血水淹没,变成奇异的紫色。血一直在淌,二平的呻吟有气无力。 

    这样下去不行,要清宫,医生把我叫到手术室外解释,也就是动手术取出死胎。医生让我签字,我是陪人。我的手有些发抖,如果手术有危险,怎么担待得起呀。二平的呻吟声从手术室传来,不能犹豫,那会害了她,一个人有多少血可以流?我签字,签下人生面对的第一份生死契约,出了一身冷汗。二平可能习惯了,表情麻木并无羞耻感,连男麻醉师进来都不会条件反射合上双腿。我拉着二平的手,她慢慢失去意识,终于睡去。手术医师叫副手打灯,用器械扩宫,打开那道生命之门。 

    我闭上眼睛不敢看。长长的金属器械让我害怕,那东西将成为医生的机械手,伸进二平温热的体内,将夭折的果子生硬地摘除。二平注射了麻醉药,失去意识。我的手在冒冷汗,二平睡去,一无所知。我感觉胃里翻江倒海,跑去卫生间大吐特吐。四婶子的话不合适宜浮出,她说医院的厕所里尽是死婴碎片。

    我的胃收缩、抽搐,绞痛。仿佛看见一道道生命之门,汩汩地冒出鲜红的血水,不止是血水,还有婴儿的血肉,大部分被导流器导入透明的皮管。血水多么具有穿透力,隔着皮管仍然猩红,像女人从地狱里爬出来,伸手抠我的眼睛。黑暗的生命之门,被源源不断的血水照亮,在手术灯下泛着奇异的光芒。医生用器械取出婴儿,那不是婴儿,而是一截一截的组织,一截胳膊一截腿。我的胃痉挛。

    二平对疼痛麻木不仁,她无法感知这种疼痛她多么可悲。那么,那枚尚未成熟的果子呢?她痛不痛?我想,她一定最痛,被器械搅碎钩出来能不痛吗? 

    二平被推出手术室移到病房里,她嘴唇泛白,面无血色,安静地躺在病床上,暂时没有痛感。我没有麻木,像个劫后余生的人,全身虚脱。阿明赶到医院见到我这样,眼神里有责怪与心疼。我倒在阿明的怀里,像落叶在风中飘零终于着地。

    黄大力来到医院,看见二平那个萎靡的样子,酒也吓醒了一半。到附近餐馆订了鸡汤送上来,认认真真地喂给二平喝。二平还是表情麻木,似乎麻药未醒,机械地咽下鸡汤。

    从此我话少了很多,从叽叽喳喳的少妇变成稳重的妇女,仅仅一天时间。

    转眼到了冬天,树上的叶子也落得差不多,我的孩子也将瓜熟蒂落。我将进入生命中另一个轮回,体验别样的惶惑与欢喜。生育与养育孩子,是生命中最神奇与微妙的体验。新生命的到来,似一根莹莹烛火,微弱,却有股温和的力量,可冲破生活中重重迷雾,让我觉得生命的伟大,生活的浩荡。

    这种浩荡,让血,让血那猩红的颜色变得艳丽夺目。此刻灵位前的烛泪流成——

              一朵花

    灵位前用白萝卜做底座,插着两根红色的大蜡烛,蜡烛的火光映照着黄奶奶,她音容宛在。烛泪在流。烛泪沿着烛身淌下来,流到白萝卜底座上,凝结成红花。

    有首歌叫《女人花》——女人如花花似梦。女人一生多磨难,如这烛泪,是燃烧过后的残渣。这些并不重要,只要有了孩子,你就不是手气最差那一个。孩子这荧荧烛火,偶尔虽会出现摇摆的阴影,却能辉照你的一生。孩子的存在,会让你觉得山河壮丽,岁月有情。

    北风揪光了残留的树叶,枝丫如手叉向天空,我的预产期已到。

    元月八号,吃过晚饭,我从饭厅出来,感觉尿了裤子,肚子抽搐般疼痛。有生育经验的婆婆说,怕是发作了,你们赶紧先去医院,我带点东西就来。我和阿明上了车,又是一阵痛,忍不住用力掐着阿明的手臂,坐在车里摇晃着到了医院。

    医生给我安排好床位,胎监仪放在床头边,贴片贴在肚子上。阿明问,是不是要生了,值班医生说,早着呢,才阵痛期,好好休息,养精蓄锐生孩子。阵痛,我听说过,据说要把全身骨头痛松了,才能生下孩子。可是,阵痛,真不是人能忍受的,一阵一阵干涩的痛,如何睡得着。我哭着喊着,再也不要生孩子。阿明说,好好好,咱再也不生了。 

    那是我人生中最难熬的一夜,阵痛开始还好点,时间间隔也久一些。到凌晨的时候,越痛越厉害,意识被撕裂成棉花,一片片飞舞。痛,无法缓解,汹涌澎湃一浪高似一浪。无法呼吸,轰炸式阵痛中毛孔打开,辅助呼吸。疼痛清醒存在着,想起古代最残酷的刑罚,头与四肢绑在车上,马鞭一抽,马车奔向五个不同的方向,身体被活生生地撕开。

    早上六点进入待产室,我的主治医生一检查,说才开两指,给我挂了两瓶催产素,药液进入血管产生作用,我在疼痛漩涡里颠沛流离,找不到岸也托不了底。熬到下午,检查出脐带绕颈,怕胎儿缺氧,安排去手术室剖腹。可怜我,想要自然生产,早知道要剖腹,就不必白捱。一直没合眼,我出了一身又一身冷汗。麻醉师进来,拿出一支好大好粗的针上药,要我侧身,从脊椎推药进去。我听见针头刺进骨骼响的声音。痛。一种尖锐的痛。远远不及宫缩的痛,宫缩是钝痛。我刚要庆幸不必再受苦痛,结果麻醉师很快拔出针,脊椎穿刺没成功,要再穿刺一次。   

    冰凉的液体像线在身体中开叉,从后腰蔓延至四肢,直达全身毛细血管,收缩了被疼痛打开的毛孔。可以用鼻子自由呼吸,肚子慢慢地感觉不痛。几个白大卦在我身边晃动,能感觉手术刀在肚皮上划开,停滞。四婶子说,做手术就像切冷萝卜,现在我是个没有痛感的冷萝卜。不知过了多久,医生说,孩子出来了。我还有意识,看不到孩子的样子,只看到孩子的性别,是个女婴。医生说,哎,这毛毛怎么不哭。余光瞥见医生倒提着孩子,听见拍打声。孩子的哭声如水,弥漫在产房,我终于疲乏地睡去。 

    一只蛹,蜷缩在白色的茧里,想用不怎么尖锐的牙齿,一点点咬开结实的茧,茧中安全却黑暗,要抖掉身上那层丑陋的蛹壳,变成一只美丽的蝶。我不停地咬噬结实的茧,一点一点,拼尽全身的气力,只为从茧口看见阳光的明媚——我意识里流淌的奇怪幻觉。 

    醒来时,四周是白色的,我分不清上午还是下午抑或晚上,小腹伤口火烧火燎灼痛。我想起孩子,用目光搜寻,侧头看见她正睡在右边的小床上。阿明见我醒了,立马抱给我看。我手指轻轻地抚摸这小人儿红红的脸,肌肤相亲的那一刻,心脏泛起涟漪,一波一波散开去。这就是把我折腾得九死一生小家伙么,她睡得多么安宁。大约我手凉,她有反应,脖子本能扭一下,还皱了皱眉。宝宝,我的宝宝。你是我的止痛片,触摸你的时候,忘却了腹部的灼痛。 

    这孩子,红红的脸蛋,额头与肩部,布满黑黑的茸毛,茸毛随着呼吸有节奏地摇动,像水草在水中游弋。她双手紧握着的粉红拳头,举在两耳侧,拽紧我的目光。宝宝,我的宝宝,你赤手空拳来到这人世间,要抓住什么?你已经把我俘虏,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王。 

    我想抱抱你,还想亲亲你,我的宝宝,却没有力气。从待产到手术,是十八个小时,没吃进一粒米只喝了几口优酸乳,又睡了许久。吃东西才有力气抱你亲你,我要吃东西。阿明说,医生说要通关后才能吃。好吧,宝宝,就这么看着你,把呼吸调成你的频率,我们一起吸气、呼气、吸气、呼气……

    烛光映照着黄奶奶的脸,她音容宛在,笑容里有悲凉,坚毅,欣慰。黄奶奶的男人走后,被村人视为不祥人。三十岁的她没有再嫁人,独立生活至死亡。她没有生过孩子,对干女儿疼爱有加,是个合格的母亲。黄奶奶音容宛在,干女儿在她温柔的注视下,傍着花圈歪着头打盹。也许梦里正相会吧,我想。

    道士在念《血盆经》,道士要把黄奶奶的灵魂,搁在十三层地狱的血污池里洗涤净化吗,嘴巴张合之际吐出什么在空气里?灵位前那碗凝固的鸡血有些稀释,在灵前活泛起来,那碗猩红似乎在荡漾。

    有风潜进来,掀起了空气流动,灵位前的烛火左摇右摆,又定下来,燃烧的烛端火苗突突往上蹿,与空气中的氧结合,完成由黄向蓝的颜色渐变。黄奶奶眼角皱纹像鱼尾一样撒开,时光行脚的印迹隐匿其间。她的瞳仁周围布了轻云淡雾,有一只精卫之鸟来回掠过,口中衔石以填沧海。黄奶奶的眼睛沧海桑田,小孩子的眼睛却如黑葡萄,是具有吸附力的——

    深潭

    我望着小人儿的眼睛,一头栽下去,尽管她还处于盲视阶段。她以新生命庄严的力量牵引着我,让人全身心沦陷。生产的苦痛淡化为虚无,就连血,那猩红的血,也颜色艳丽而非污浊。人们常说血浓于水,女人,只有做过母亲,经过黏稠的血祭洗礼,才获得完整。女儿的啼哭唤醒我沉潜久远的母性;这个体重3.4公斤,体长48厘米的婴儿,她的到来,激活了我对生活的全部热情。

    看着女儿沉睡的样子,不敢相信这小人儿是从我肚子里抱出来的。她并不漂亮,新生婴儿像红皮幼鼠一一在羊水中太久,全身皮肤皱巴巴,额头上汗毛黑乎乎。她又是漂亮的,眉是眉眼是眼,小巧鼻子细嘴巴。每次横抱着她枕在手臂上,小脑袋就往怀里乱拱,找到目标就张开小嘴贪婪吸奶。额头上的茸毛像露宿野外的夜草,慢慢渗满露珠。“吃奶的劲都用上了”,此刻得到诠释,婴儿吃奶,是一项消耗体力的全能运动。

    阿明也没闲着,按照婆婆的指示去菜场,买可以下奶的鸡、鱼、猪脚,煲汤。希望我喝汤以后,能源源不断供应乳汁。

    月子里总有人来看女儿,二平和黄奶奶是第一批。二平得知我生了女儿,脸上的神情放松了许多,她不是幸灾乐祸,阿明三兄弟,才这么一个闺女。她是怕黄大力骂。

    月子一过,我让婆婆回大伯那儿去住,我要亲手伺候我的小公主,决定把孩子带到断奶,再回学校教书。

    每天侍弄这小人儿,看她的皮肤褪去黑色,粉粉嫩嫩像剥了壳的鸡蛋,白皙细腻吹弹得破。长长的睫毛如栅栏保护着乌黑的大眼睛,一旦睁开眼睛,就是一汪幽深的潭。她睡着的时候双手握拳举至耳侧,不知梦中遇见什么,偶尔一个激灵,小脚抖动一下似要惊醒,眼睛开合,继续睡觉。这是弹长,黄奶奶说,这样弹一弹,就会慢慢长大。小家伙多么可爱,就连拉便便也好玩,总是把小脸蛋憋得通红,撅起小嘴耸着鼻子用力。慢慢的我摸清她的习气,大号会嗯嗯,小号则啊啊,语言和表情各自不同。

    每天给孩子洗澡成了必修课,这么小的孩子呀,脖子还不够力气支撑脑袋呢。买了专门给婴儿洗澡的托布垫,用搭钩挂在澡盆边缘,头部有海绵垫,可以枕在上面,臀部就泡在水中,小人儿半躺在上面,任我们浇水,洗涤。她是多么爱干净,冬天也要天天洗澡,春节时有天下大雪,太冷,怕着凉,没洗,哭哭闹闹抗议,最终还是洗了澡才安稳睡去。毛毛虫是瞌睡虫,她就是这么吃了睡,睡了吃,洗澡是唯一娱乐。阿明也喜欢孩子,每次和我一起给她洗完澡,总要在她粉嫩的屁屁上啄个不停。

    育儿是辛苦的活儿,也是快乐的事情,看着小生命在你怀里一点一点变大,有一种成就感。

    春天的时候这肉乎乎的小人儿,会在睡梦中发出笑声;到了入夏,你只要一逗她,立马毫不啬吝奉献笑脸;入秋的时候露出牙芽,咿咿呀呀,说一些听不懂的话;冷不防乱口一声,居然是“妈妈”,真是让我激动得冒泪花。扔在床上爬啊爬,去抓前面的小绒狗,那动作不能叫爬,分明像只小青蛙。看着,看着,她双手能做简单的动作了,例如撒手拜拜,作揖恭喜;看着,看着,她能指出自己的眼、耳、口、鼻;看着,看着,她扶着家具自己站立,能口齿不清发出,“爸爸”“妈妈”连音词;看着,看着,她能松手走路了……

    看着一个孩子成长,你会对时光这位大神无比崇敬——它潜入小小的生命,在里面慢慢破土、发芽、抽枝,长叶;它节奏均匀,不动声色地给孩子洒下阳光雨露,缓慢渗透,让孩子血肉饱满,骨骼壮实。这时候,你心中没有光阴似箭的感觉,反而觉得它不着痕迹。

    对于中老人来说,时光这位大神,脚步迅疾,春去秋来,暑来寒往,总是呼啸而来轰然而至,在中年人的两鬓染上霜雪,脸庞刻下肆虐的印记,还会扯起某个老人的衣襟,向着生命的尽头狂奔。

    烛光映照着黄奶奶的脸,她面带微笑,音容宛在,脸上纵横交错,那是时光犁出来的沟壑。道士在念《血盆经》,嘴巴张合之际,究竟念什么词,念对了还是念错了?他看上去有些困乏,眼睛半睁半眯。对于道士来说,念经已经成为机械运动,张开口,上唇和下唇之间安了齿轮,词句随齿轴转动抛出来,铆合有序,无需质疑。

    红烛依旧淌着烛泪,闪闪的烛火倒映在鸡血的碗中,闪烁着幽微之光,而此刻——

    天快要亮了

    门前的柚子树上鸟儿在叫,一声,一声,清脆鸟声滴落下来,给夜的湖面投下小石子,湖面开始泛光,晨曦微光。自然界的微光毫不起眼,对于室内的冲击显而易见,燃烧的红烛之光在自然微光里,火苗矮了下去,余下黯淡的火光照耀着黄奶奶的脸。黄奶奶面露微笑,音容宛在。道士被晨光惊醒心智,口里念念有词,声音提高了许多。

    二平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直起身子,起身给黄奶奶灵位添了一把香。黄奶奶的干女儿揉揉眼睛,来到灵前撕了几张冥钱烧在火盆里。道士来到灵前,大声喝唱《血盆经》,拿起一把铁剑叼着一张符纸在剑上舞。酒来,道士大声喊,我赶紧递过一杯烧酒。道士喝了一口,对着那道符喷了一口酒,符纸燃烧起来,在空中发出橙色的光。纸灰像黑色的蝴蝶,带着灵异的呼吸,飘飘荡荡洒落在那碗祭奠的鸡血里。

    黄大力给二平送牛奶面包,怕她守灵饿着。自从二平生了毛坨,黄大力贴心细腻,变成另外一个人。黄大力死了,有儿子摔盆,我不无讽刺地想。

    《血盆经》的经文,我听了一整晚,没听清楚一词一句,对于血的内容,却有深刻认知。这一夜,我调动来全部思绪解读它的原始意义,它从何而来,归于何处,都清楚明晰。两座山之间,铁索装着滑轮,铁索粗细不匀,滑轮载着女人一路颠簸。农村女人就是这样,一生都在为偏见与无知赎罪。女人不污秽,无需一座血污池来洗涤罪恶。那座血池里不是月事、产事的污血,那是愚昩制造给女人的泪血。

    晨光渐亮,很多嘈杂的声音朝黄奶奶家这边涌来,有男有女,来奔赴一场死亡的盛宴。

    道士在灵前舞蹈,我退到暗影里,对着晨光,思绪会消失。一旦进入暗影,我的思绪会重新接驳好天线,接收临界的信号。我站在暗影里,看所有进来出去的人都表情呆滞,眼神空洞,甚至脚落在地上没有声音,悬浮飘来飘去。来来往往的人一一二平、黄奶奶的干女儿、道士、帮忙村人以及我自己,无限缩小,变成一枚枚蝌蚪,在停放灵柩的堂屋里游来游去。

    唯有黄奶奶,依旧静默在盛大的晨光里,面露微笑,音容宛在。

    两天后,治丧完毕,去了许明远的坟头。坟墓是多年以前许明远打钱拜托村主任修的,在这穷乡僻壤,显得比较豪华。我给许明远上了一炷香,也给李雪梅上了一炷香,是他们赋予我生命的肉身。

    这是上一篇的姊妹篇?张编辑在微信中问。

    昨天送走亲友后,在我曾待了十几年的房间里,用手机修改完小说,校对,定稿,发给张编辑。

    嗯,是上一篇某个细节的变奏。

    你们妇产科医生,就喜欢写这类血腥的文章?

    可能是吧,总要释放点压力。

    其实我没说,有些从未体验过的温情,可以在虚构中得到补偿,有些逝去的生命,可以在文字中获得重生。

    我坐在坟墓边水泥栏杆上,扯了片树叶,吹奏。奶奶曾经说过,你娘当初看上你爹爹,就是他树叶吹得好。我没见过李雪梅,家里连她的照片也没有一张。我想起许明远临终前,眼睛里跳跃的那簇火苗。李雪梅大概是好看的。李雪梅肯定很温柔。

    从山上下来的路口,迎面走来一对男女,女人的左手挽着男人臂弯,男的双手握着一双小脚,男的肩膀上骑了个小女孩。小女孩大约两岁,粉色衣服童花头,一会扯男人的头发,一会儿揪男人的耳朵,咯咯咯地笑。女人说,小豆丁,别皮,爸爸要生气了。男人满是宠溺,不生气,不生气……我停住了脚步,一直目送他们消失路的尽头。

    立秋后,白日变短,晚饭过后,太阳已落山。收拾好东西,放进后备厢,准备回市里,明天要上班。车停在水泥坪地上,大灯冲破暮色,路口有一只黑色的猫,在灯照下竖起绿色的瞳。

    马华作家黄锦树说,自传性必须藏在背景深处,像只暮色中的灰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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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短篇丨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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