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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夜半,狂风大作,骤雨倾盆,年近九十的张至顺正伏案写一张方子,往生馆传到他这里已是第三代,悬壶济世,术绍岐黄,这是老祖宗恪守了一辈子的祖训。可奈何乱世之中,救一个,死十个、百个,张至顺看着面前被风吹得来回忽闪的灯火,不禁叹了一口气。
长春号称北国春城,如今却是日益寒风凛冽,日俄侵华,军阀混战,连年的战火将整个国都烧成了一片焦土,耄耋之年,张至顺自诩医术高超,却奈何谁也救不了。
“师父!师父!”李山雨边穿外衣,边踢踏着布鞋从雨里冲进张至顺的房内。摇晃的灯火被风刮得更狠了,弯着腰、勾着头,眼看就要灭了。
张至顺没有作声,只是眉头微蹙,双眼微闭,似睡非睡。长长的花白眉毛直到太阳穴,自有一股仙道之气。
李山雨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冒失,声音压低了些,身子也往前躬了躬。
“师父,医馆来了个人,我有些拿不准……”
张至顺仍没有作声,缓缓起身,李山雨连忙从衣架子上拿起外衣,给张至顺披上,顺从恭敬地跟随张至顺走进了瓢泼大雨里。
“啊!你们打死老子吧!老子要疯,要杀人啦!”还未进医馆,就听到一阵男人粗壮的哭嚎声,在秋日的雨夜格外惨厉。
张至顺缓缓迈进医馆,只看见五六个大汉七手八脚地钳制住一个人,那人生得剑眉星目,厚嘴方脸,他声洪如钟,吼得面目通红,边吼还边挣扎着。要不是有粗麻绳子将他捆在椅子上,怕是连这五六个大汉也按不住他。
“哪里不适?”张至顺问道。
“说是得了不眠症有三年了,访遍名医,无药可救。我刚探他的脉,有些古怪。”李山雨连忙接话,二十六七岁的他,虽然自八岁起就随师父学医,也诊过各种疑难杂症,在长春城里小有名气,但今天的病症着实让他有些心虚。
“舌头。”张至顺走到这人面前,这人丝毫不理会张至顺的话,似是得了失心疯一般大吼大叫。
张至顺伸手,李山雨马上心领神会,递给张至顺一根银针,只见张至顺手起针落,一根银针便嵌入了这人的人中,这人立刻停止了发作,竟安静地伸出了舌头。五六个大汉终于稍稍松口气,活动了一下筋骨。
医馆里静悄悄一片,只听得窗外的雨滴坠落,张至顺提起这人的一只胳膊,脉已经号了半个时辰,却不发一言。李山雨恭敬地站在师父身后,手捧着银针,捏着一把汗。师父行医七十载,自己跟随师父近二十载,这是他头一次见师父如此为难。
“先生,我这兄弟还有救吗?这么半天了,你倒是说句话啊!”其中一个大汉,终于忍不住了,粗声粗气地问道。
张至顺没有答话,反而转身从医柜里拿下一本残破不堪的医书,开始翻阅。
大汉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纷纷看向李山雨,李山雨心中微微鼓气,半晌憋出一句,
“师父,这人叫方悲伐,是四家乡村的庄稼人,正值壮年,他……”
张至顺这才抬眸,平淡的目光正对着方悲伐,方悲伐眼中无神,像是被抽了筋的一张皮。
“留下吧,一个月后,你们再来领他。”张至顺说完,继续埋头翻起了医书。
李山雨连忙放下银针,世故地跟几个大汉打着哈哈,把他们送出了医馆。
“师父,他们手中无银。”
“山雨,慈悲心,杀伐心,分别心,你说,我们医者该抱什么心?”
“这……”李山雨一时语塞,他不懂师父为何突然这么问,也不知道自己该给个什么答案。师父虽然明面上行医济世,但内里也是个修行之人,打卦求雨,周易数术,也是师父修行多年的技艺。
法不轻传,道不贱卖,师不顺访,医不叩门,李山雨自叹自己在医术上任重道远,在道术上更是只学了个皮毛,他常常羞愧于师父的栽培,感慨后继无人,这门手艺要在自己这里绝迹了。
而今日,他也对来人有几分感知,师父的为难和犹疑也被他尽数看在眼里,但他不敢问,也不能问。
(二)
“裴老板近日可好些了?”一个油头粉面的男人在一出戏罢之后,钻进了后台,一双桃花眼滴溜溜直转,似是在找人,又似是在打量着、琢磨着什么。
“哎呦,张大记者,张先生,您可有日子没来啦?”戏院的经理陆丰使了个眼色,就有小厮端来了一杯茶。
张金斗顺势坐在太师椅上,娴熟地品着茶,脸上带着戏谑的笑。
“我说陆大经理,这裴老板到底得的什么病?要不我请个名大夫来瞧瞧,一个多月了,听不见裴老板的音儿,我浑身难受啊!”
“可说呢,张先生,裴老板是我们戏院的顶梁柱,她这一病,我也急啊,不过,您放心,就见好啦!”
“得嘞!”张金斗听罢起身,对着梳妆镜理了理自己的油头,甚是满意地潇洒迈步,临走时,靠近了陆经理,悄悄耳语道,
“我等得,我的俄国朋友可等不得,陆经理,辛亥以来,革命成功了吗?你得睁眼看看,这世道究竟是谁的世道!”
不等陆丰反应,张金斗哼着《桃花扇》,掀开门帘,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陆丰叹口气,他转身快步走向另一边,掀开一条缝便能看到前台的另一出戏唱得正酣,底下前排坐着的,有俄国人,英国人、法国人、日本人……还有别着枪眉飞色舞的军阀,可就是没有中国人。
合上帘子,他黯然许久,命人叫了两辆黄包车,他左手拿着一盒人参,右手拎着一套戏服,先小心翼翼地将戏服放在了第二辆黄包车上,又折返回来,上了第一辆黄包车,消失在北平的秋夜里。
(三)
这几日,李山雨格外憔悴,他听从师父的叮嘱,刚从大兴安岭采药回来,一路上来回两千多里的路程,全靠他的一双脚。他仔细看过师父的方子,深知这方子里的药材不好找,秋天的深山里并没有寻得,但还好医馆的药室里还有剩余,实在不行,也可用其他药材替代,只不过就是药效慢了些罢了。
“酸枣仁 30 克,神、知母、川芦、夜交藤各 20 克,五味子15 克,甘草 6 克”
李山雨看着这药方自觉有些奇怪,总觉得少了一味什么,一来一回这十日,李山雨一直在苦苦思索,到底少了什么呢?医术不通,那道术呢?李山雨在一处破道观避雨时,突然萌生出这个想法,自己也吓了一跳。师父虽告诉过他祝由之术的来历,但教过他的只是冰山一角,再加上自己看书得来的,还只是一些皮毛罢了。但即使如此,也比那些个打着祝由术旗号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要强过千倍、万倍。
张至顺每日仍不紧不慢,给方悲伐施针,命李山雨仔细点儿煎药,头药,二遍,三遍,那都是极有讲究的,差之分毫,失之千里。方悲伐终于不再嚎叫,可他每天怒目圆睁,依旧睡不着觉,但好在终于找回了魂儿。
“大夫,老子这病能好吗?”每次施针,方悲伐总要问。
“心平,气和,便能好。”张至顺给方悲伐施了满头的针,让他看上去就像是长了个刺猬脑袋。
“大夫,你要是能治好老子的病,老子日后定带上八箱金元宝,来谢你!”
“医者救人本是职责,不求财。”李山雨忍不住插嘴,方悲伐身上洋溢的莽气越来越浓,李山雨日渐不安起来。
“山雨,救一人,杀万人,你还救吗?”一日煎药时,张至顺突然问道。
“师父,徒弟愚钝,不知为何救一人,杀万人,但徒弟谨记,救死扶伤,是医者之本。”
张至顺只是捋着胡子“嗯”了一声,便继续低头配药了。
医馆每日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并且常有远道而来的外来客,不知道听谁说起长春的名医,慕名而来。方悲伐虽然睡不着觉,但精气神却日益壮硕,他仿佛把医馆当成自己家一样,迎来送往不亦乐乎,并且还经常和李山雨抢活儿干。劈柴烧水,修葺房顶,种菜喂鸡,他样样都干得,仿佛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力气,和刚来时的疯癫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又是一个雨夜,张至顺把李山雨叫进房内,煤油灯的影子在他脸上左闪右闪,勾勒出一道道忽明忽暗的影子。
“方悲伐,你明日便让他走吧!”
“可他不是还是睡不着吗?”
“我已尽力,剩下的看他自己。药方给他,天天吃,可保他二十年无虞。”
“师父!我们……我们没有给药方的规矩啊!”李山雨满脸惊诧。
“给他。”张至顺吹灭了煤油灯,一张方子压在砚台之下,借着月光,李山雨认出这正是方悲伐的方子,当他看到最后一行时,却心里一惊!
(四)
陆丰坐着黄包车在胡同里七拐八拐,终于找到了裴宴如的住处,他手一推,门便开了,裴宴如正坐在院子里喝茶赏月,旁边的一众徒弟们正在练功。
“哎呦,裴老板,您还有闲情逸致喝茶赏月呢?”陆丰将人参递给了裴宴如的徒弟,却拿着戏服站定在裴宴如面前。
“陆经理啊,正好来了,一起品品,老班章。”
裴宴如虽然二十六七岁,但却一直未婚,人都道她是戏疯子,整日里不是在戏台上,就是在租住的园子里咿咿呀呀练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鲜少有人能在街上看着过她。而她的住处更是隐秘,这处宅子还是她从南京来时,陆经理为她费尽心思找的。
“裴老板,咱这戏园子离了您不行啊!”陆丰看着裴宴如不紧不慢,起了急。
“哦?”裴宴如缓缓道,虽只一个字,但却别有一番味道,这是她二十多年的功力凝结,三岁学戏,六岁登台,唱戏的人,一字一句都拿腔拿调,入戏出戏,有些人早已分不清。
“裴老板,整个北平城可都等着您病好呢!”
“整个北平城……整个北平城,又有几个是懂京戏的?那些外来的,呵!他们懂吗?”
陆经理被噎得说不出话,他看着旁边围观的徒弟们,眼珠一转,脑子又活络起来。
“您不为自己想想,也得为他们想想吧,这一大家子还是要活的呀!”
裴宴如翻着眼看了陆丰一眼,这一眼大有戏文里讲的杀伐之气,让陆丰不禁一凛。接着,她站起身子,看着徒弟们道,
“我裴宴如只给懂戏的人唱,倘若这点儿骨头都没有,就不要说是咱们梨园行的人!”
说罢,裴宴如迈着细碎的步子,飞快进了屋。
陆丰看看一众徒弟,对着闭门的裴宴如大喊,
“裴老板,这戏服新做的,按您要求一分不差,您好歹看看啊!”
裴宴如熄了灯,大声按着戏腔的调子喊了一腔,
“送~~~~~~呐~~~~~~客!”
(五)
约莫晌午时分,张至顺和李山雨正在后厅吃着饭,就听见外面乱糟糟的,马蹄声纷至沓来,震响了整个长春城。紧接着又听见枪炮声,轰隆隆炸个不停,一会儿远一会儿近,直折腾到后半夜。
这期间,有人不停地拍打着医馆紧闭的门,李山雨心急如焚地看着师父,张至顺只是埋头于医书,似乎真的是两耳不闻窗外事。
方悲伐更是性急,在医馆里踱来踱去,不停地骂,
“他奶奶的,好不容易治好了病,又不让老子走了,瘪犊子!”
李山雨从门缝里往外张望着,看见街上的行人行色匆匆,有人慌不择路掉了鞋子,有人惊慌失措丢了孩子,有人颤颤巍巍直接倒地不起,有人看到穿军服的两条长靴,一把长枪,直接吓得蹲坐在地上,把所有身家都双手奉上,最后却换来个一刀抹脖儿。
“城内的百姓听好了,现在长春城归我们张仁德大帅接管,张大帅仁慈,不烧不抢不杀!大家只要乖乖听话,就能安居乐业!”
李山雨默默看着,却满心满脑地悲愤,他眼看着两条长靴走向了医馆,很快堵住了他的视线。
“咚咚咚!”
医馆的门再次被敲响。
“开门!”门外的军阀叫得响亮,李山雨看向张至顺,方悲伐也不再无头苍蝇似的踱步,大家都在等着什么。
“砰!”一声枪响在医馆门外响彻云霄。
李山雨心头一沉,方悲伐面目发狠,死死盯着门口。
张至顺缓缓起身,他气定神闲走到门边,打开了往生馆的门。
门口站着一个年轻壮实的军官,他面色发黑,露出慈善的笑来,抬腿就走进了医馆,上下打量起来。
“哎呦!名医就是名医啊,今天有幸拜访,老人家,您当真是气度不凡啊!”
“军爷见笑了,老朽就要入土了,混口饭吃罢了。”张至顺捋着胡子道。
“哈哈哈,老人家过谦了。实不相瞒,张大帅南征北战,虽是个粗人,但最敬重医者。但如今他却因征战身染重疾,做属下的实在难过啊!”军官随手拉开药柜抽屉,抓了一把药闻了闻。
见张至顺并未接话,军官又说道。
“久闻您张神医的大名,不知可否邀您为张大帅诊病呢?治好了张大帅,也是为长春城的百姓造福啊!”
见张至顺不言语,军官朝着外面列队的兵使了个眼色,一队兵便扛着枪冲了进来,对着医馆里的药材随意打砸,转眼之间,整个医馆便尘土飞扬,破碎不堪,李山雨和方悲伐也被按在地上,枪口直抵着他们的头。
“我随你去。”张至顺看似面貌淡然,但李山雨还是看到了师父的嘴角抽动,他痛哭流涕大喊着“师父,别去!”
但这哭喊是最无用的,他眼睁睁看着张至顺跟着军官出了医馆。军官走后,面对满屋狼藉,他却欲哭无泪了。
方悲伐却跟着军阀的屁股后面,站定看了好久。
“妈了个巴子的,有枪就是爷啊!”
李山雨收拾医馆的残局,收拾到天明,累得一头倒在问诊的方桌上睡了半日,等他醒来时,面前多了一张纸,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了几个大字,
“谢谢救命,老子走了!”
李山雨突然想起要去师父房里看看,推开门他却吃了一惊,张至顺的房里被翻得乱七八糟,值钱的金银都被翻了去,一些草药散落在地上,上面还有几个牙印儿,他转头再看师父的长桌,那张压在砚台下的方子也消失不见了!
“畜生方悲伐!你就是这样报答救命之恩的吗?!”李山雨气地仰天长啸。
(六)
这日,裴宴如正在园子里咿咿呀呀吊嗓子,徒弟小石子慌张跑到她面前,
“师父,不好啦,鬼……鬼来了!”
话音未落,只见张金斗带着一队人高马大的俄国兵,耀武扬威地走进了院子,陆丰被两个俄国兵押着跟在张金斗后面,垂眉耷拉眼儿的,不敢看裴宴如。
一众徒弟站在裴宴如身后,看着黄毛蓝眼睛的俄国人,个个挺直了身子。
“哎呀,裴老板,你在这里躲清静,教我找得你好~苦~呐~”
张金斗最后几个字故意扯了个戏腔,笑盈盈地看向裴宴如,和她身后的一帮徒弟。
裴宴如一眼就瞧见了陆丰脸上的伤,她不紧不慢,脱下戏服,
“张先生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哪里的话,敢问裴老板何时出山啊?”
“承蒙张先生厚爱,旧疾复发,我打算卸甲归田啦。”众徒弟听到裴宴如的话,都惊异地看着师父。
“师父,您不能退啊,您退了,我们怎么办啊?”徒弟小石子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其他徒弟也跟着纷纷跪下哭喊。
张金斗不说话,只是笑眯眯地看戏,裴宴如默默闭眼,半晌无语,随即又开口,
“各人有各人的活儿法儿,师父去得早,我领你们这八年,也够了,回头拿了盘缠,都去吧!”
徒弟们跪倒一片,哭嚎声四起。
张金斗本来背着的手松开了去,他眼睛一眯,笑里藏刀地问道,
“裴老板,当真不唱了?”
裴宴如朝着张金斗鞠了一躬,转身离去。
只听得身后一声枪响,裴宴如匆忙回头,看见小石子应声倒地,胸口的鲜血汩汩地往外冒,血泊里小石子梗着脖子,直勾勾盯着裴宴如,在裴宴如的泪眼里咽了气。
小石子的哥哥小卒子抱着弟弟哭了几声,抬头怒目圆睁,直冲向张金斗,双手狠狠掐着张金斗的脖子,
“我操你祖宗!”
张金斗被掐得面目由红变紫,咳地说不出话来,“噗嗤”一声,小卒子失了力气,他缓缓低头,看着自己被军刀捅穿的肚子,倒了下去。
“咳咳咳,小崽子,便宜你了!”张金斗终于缓过来,朝地上啐了几口。
裴宴如飞快地迈着细碎的步子,走到两个徒弟身边蹲下,她双手战栗,摸着徒弟的脸,嘴唇颤抖着,两行热泪落在了一地热血里。其他徒弟们也哭作一团,但没人敢再站起来。
张金斗扶了扶金丝眼镜,得意地望向裴宴如,等着她的回音。裴宴如抽了一口冷气,硬挺挺起身,望着徒弟的尸首,眼神漠然,咬牙吐出两个字来,“我唱!”
“哪一出啊,我好给裴老板写通告啊。”
“《穆柯寨》!”
“您不是青衣吗?怎么唱刀马旦了?”
“张先生,不信我?”
“哈哈哈,怎能呢?好嘞,裴老板,那就十天以后开戏,我亲自给您写稿子,届时,您就是全北平城的明星啦!”
秋风瑟瑟,却抵不住北平城的热闹,大华戏院门口的报童扯着嗓子对着来往的行人喊新闻,
“大华戏院台柱子裴宴如复出,青衣要唱刀马旦啦!”
漫天的传单洒落一地,一个车夫拉着客人匆匆碾过地上的传单,裴宴如穿着戏服精神奕奕,目光如炯的眼睛上,被轧出两道车辙。
路的那一边,裴宴如的戏班子身着白衣,抬着两口棺材,无声地缓缓走过大华戏院门前热闹的街市,唢呐、二胡、大搽、锣鼓等弦索胡琴一应上场,和戏院内的咿咿呀呀声、马车声、叫卖声混在一起,胀满了整个北平。
(七)
李山雨正在问诊,张至顺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李山雨一惊,满眼热泪,正要跪下,却被师父拦住,
“先看病!”
李山雨点头,看到站在师父身后的军官,和门外列队整齐的兵。他退回原位,继续为病人诊病。
“啊呀,这段时日真是劳烦张老先生了,大帅身体康健,是长春之福啊!”军官来回扫视着医馆,假惺惺地说。
张至顺坐下,让其他排队的病人上前来,一边诊病,一边道,
“吴督军言重了,老朽只是行了医者本分。”
一病人诊完病,付了银钱,连连道谢,跑出了医馆,吴督军目光凌厉,射向银钱,感慨道,
“张老先生只收这么几个钱,真是医者仁心啊!”
李山雨虽然看似诊病,但半个心思早已放在师父和吴督军身上。师父走了这七日,李山雨没少往外跑,他四处找人,想要打听师父的去处,整个人疯了一样,蓬头垢面,憔悴不堪,到了第三日,便有端枪的敲响了医馆的门,给他送来师父的字条,上面只写了四个字,
“少安毋躁!”
这的确是师父的笔迹,来人警告李山雨不要生事,不然就有他好果子吃!李山雨思索着师父既然是去诊病的,应该无虞,虽然忧心忡忡,但也只能等着。
可等到第六日,李山雨却真真正正地怕了。
他收到一条消息,说是张思瑶自新文化运动以后,下落不明,怕是已经牺牲了。这条消息是平常往医馆送药的人带来的,张思瑶是张至顺的独女,她虽也是跟李山雨一起自幼学医,但却因为上过西式的学堂,受过西方的教育,认识了一些人,便认为药只能治病,却不能救人。
在一个深夜,张思瑶留下一封书信,毅然决然去了北平。直到三年之后,张思瑶才和家里建立起这条谁也不知晓的联络线,可没想到如今,国家风雨飘摇,覆巢之下,焉有安卵?师父前脚刚被军阀挟持走,后脚师妹也出了事,李山雨把自己锁在医馆里,喝了个酩酊大醉,他哭喊着百无一用是书生,恨自己不能冲出去和军阀们决一死战,恨自己不能即刻启程,把北平城翻个遍,把师妹带回家。
现在,他看着师父越发凹陷的眼窝,和瘦削的面颊,想起缥缈的师妹,心中无限悲怆,可只因着吴督军在场,他只能压抑着,不能表露出来半分。
“张老先生不会做生意,我斗胆教教您,来人啊!”吴督军见张至顺不答话,直接一声令下,一堆训练有素的兵立刻闯了进来,手里拿着做好的价目表,行动迅速地将医馆原来的价目表换了下来,每一味药都比原来涨了十倍。
正在看病的病人议论纷纷,
“这,这怎么回事啊?”
李山雨虽然极力克制,但还是忍不住站了起来,一杆枪立刻抵住了他的胸口。
“吴督军,就算教做生意,也得给老朽个期限啊,这满屋子的病人,让老朽如何自处呢?”张至顺开完一张药单,递给李山雨,让他去给病人抓药,李山雨吞了一口气,带着病人抓药去了。
“哈哈哈哈,张老先生想要多久呢?”
“一个月!”
“三日!张老先生,战事吃紧,为了黎民百姓,劳烦您啦!”吴督军一挥手,所有的兵立刻整队走出了医馆。正在抓药的李山雨看着医馆门外,满目惆怅。
师徒俩诊完病,已经到了后半夜,听说医馆三天后要涨价,病人们像疯了一样往医馆里涌,门槛都要踏破了,李山雨活动了一下筋骨,扶起了师父,请师父到后厅喝他一直煨着的粥。
吃饭间,两人一言不发,李山雨不时地看着师父的脸,心事重重。
“说吧!”张至顺咽了一口酸白菜,缓缓道。
“师父,师妹她下落不明,可能已经……”李山雨鼓起勇气,想快速地说完这句话,但最后那个字还是说不出口。
张至顺夹菜的动作停在半空中,他闭起眼睛,几个手指点了几点,嘴巴微张了张,又睁开了眼。
“三日之后,我们进山。”
“师父,医馆不开了吗,这是您老人家三代人的心血啊!”
“治病救人,你看看我们现在还能救什么人!?”张至顺少有地激动起来,刚喝的粥也咳了出来。
李山雨连忙起身给师父拍背顺气,
“师父,那不去找师妹了吗?万一她还在呢?!”
“救一人,杀万人,救还是不救?”张至顺稍稍平气,闭上了眼,像是在发问,又像是自言自语。
李山雨听罢,忽然悟了一样,他半天才艰难地吐出几句话,
“师父,您救了方悲伐,可他却如此待你,而您如今却……”
“天道,苍天仁道啊,万物守恒,恒者久也,哈哈哈!”
张至顺大笑着,眼泪却从浑浊的双眼里淌了下来。
(八)
戏台上,《穆柯寨》唱得正酣,台下坐着蓝眼睛黄头发的俄国人,张金斗陪坐在一旁,陆丰也有些不安地坐在张金斗旁边,后排还有几个人穿着日本武士的衣服,一脸严肃,武士刀撑在地上,目露凶光,还有英国人带着绅士帽,一脸高傲地仰着头,几个法国人则叽里咕噜地悄悄说着什么,陆丰听着戏词,看着台上,不时地拿出手帕擦汗。
裴宴如扮演的穆桂英凤冠霞帔,目光炯炯,她身背靠旗,手持红缨枪,气韵丰足,婉转回旋地慢慢道出戏词,
“习练兵戈,深通战策,声名赫,威震穆柯,扶保锦山河……”
配合着戏词,裴宴如迈着碎步,在扮演随从的徒弟面前,一边舞着红缨枪,一边绕场,几句戏词唱罢,她手中的红缨枪直指台下第一排坐着的俄国军官,吓得陆丰差点没坐稳,他神色紧张地看着俄国军官,发现俄国军官只是抬起手,和其他观众一起鼓起了掌,这才又稍稍往后靠着坐好了。
裴宴如之所以能名满京城,也并非浪得虚名。且不说手上脚上的一招一式,单单说她的唱词,每个咬字和音韵都浑圆响亮,配合唱腔气韵悠长,别有一番风味。而她的念白,更是一绝。
因为本身是江苏南京人,即使在北平城呆了十几年,多少还有一点点的乡音,京韵和苏侬软语的混合,让裴宴如的念白更是有了自己的味道,好多她的戏迷讲,七分念白三分唱,又有五分是裴郎。这裴郎说的就是裴宴如,只因据说当年裴宴如刚带着戏班子来到北平城时,为了行事方便,常常是一身男装打扮,为此还惹得不少桃花情事,让许多女子为她痴迷,后来坊间便有了“裴郎”这个戏称。
“今日下山,你等随同行围射猎,非比寻常。倘若是打得飞禽走兽,回来俱有重赏。”
裴宴如一段念白唱完,双脚踢起红缨枪,红缨枪高高飞在半空中,她顺势翻了个身,待到红缨枪落在面前,正好稳稳地接住,挽了个花儿,引得台下连连叫好。
张金斗边鼓掌边和俄国人交流着什么,一旁的陆丰稍微松了口气,他向身后望了望,后排的戏迷们都激动地站在桌子上吼,更有那些没买着雅座的人,站在更后面,按着前面人的胳膊,伸直了脑袋往里面挤。还有那些个没抢到戏票或者没钱买票的,蹲在戏院门口听个声响,边听边哼哼,一个个摇头晃脑,好像吸了鸦片一样悠然自在。
穆桂英的戏份暂时完毕,裴宴如下场,化妆师傅忙着补妆,一个徒弟慌张地递过一杯水,裴宴如给徒弟使了个眼色,徒弟心领神会,穆桂英饮完一口水,又匆忙上场。
几句唱词唱罢,一个随从唱道,
“姑娘,雁来了!”
裴宴如接词道,
“弓来!”
随从跟着鼓点节奏将弓递给了裴宴如,裴宴如也跟着鼓点节奏,朝天拉起了弓,就在最后一个鼓点敲响,要唱戏词时,裴宴如却神色一凛,怒目圆睁,转身对着台下一射,那坐在正中的俄国军官顺势倒地,脖子上一支箭要了他的命。其他徒弟见势,也拔出随身的佩剑冲到台下,和俄国兵和日本武士厮杀起来。
顿时,台上台下一片混乱,叫杀的,逃跑的,哭嚎的,桌椅翻飞,血光四溅,戏园子瞬间变成了沙场。张金斗看到身旁的俄国军官死的透透的,吓得屁滚尿流,慌张地掏出枪对着台上的裴宴如,裴宴如身形未动,她定定地看着台下的一片混乱,大有一死的决心。陆丰看到张金斗掏出了枪,顾不上多想,就赶紧扑上去夺,一声枪响,陆丰倒在了张金斗的枪下。
而这时,其他在台下厮杀的徒弟们也都涌到了台上,七手八脚地要护送着裴宴如离开戏院。裴宴如却脚下生根,她定定地看着倒下去的陆经理,又想起同样在自己面前倒下去的小石子、小卒子,泪眼晕染了戏妆。
“师父,陆经理没了,您得为他、为小石子、小卒子报仇啊!”
裴宴如落下两行清泪,这才松了气,在徒弟们拼死的护送下,从后台逃出了戏院。
脱去戏服的裴宴如来不及卸妆,还是一脸穆桂英的扮相,坐在小汽车里,徒弟们死的死,伤的伤,跟她一起逃出来的只剩下两个身段最厉害的武生,身后的卡车追得很紧,司机一脚油门,开到了荒郊野外,前路不清,后方的卡车穷追不舍,时不时还有几颗子弹射向小汽车,眼看着后车就要追上,坐在前座的人直接破窗而出,左手拎刀右手持剑就冲到了车后,挡在了卡车前面。
裴宴如大喊一声“六哥!”,便再也发不出声音来。六哥是裴宴如自小跟着的师兄,比她还要年长几岁,没想到平日里好脾气的六哥,今天也竟然像十五六岁一般血气方刚。
她从后车窗玻璃里,看见六哥站在卡车面前,举手示意,放下了刀剑,有几个兵下车举着枪试探着靠近他,不料,六哥却从腰里飞出几只飞镖,直接划断了那几个兵的脖子,突然枪声四起,六哥的肉身瞬间被几十杆枪打成了筛子,卡车大灯的光从他肚子的枪口里钻出来,映在裴宴如的眼里,裴宴如再也忍不住,无限悲恸地嚎哭起来,那哭声像午夜翻滚起的滔滔江水,震动整个城。
司机拼命转着方向盘,不时地看着后视镜,
“裴老板,今日我等革命党人,也算见识了梨园行的气魄了!”
话音刚落,只听两声枪响,裴宴如条件反射地低头弯腰,再抬起头时,却看到司机和身旁的徒弟已经中枪而亡了,汽车失控,一路跌跌撞撞向前开,直跌进了冰凉的永定河里。
(九)
夜半,李山雨正在收拾行李细软,张至顺则对着祖先的牌位虔诚地祭拜,
“不肖子孙张至顺,撑不起这份家业了!”
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张至顺快步出了祠堂,穿过前厅,进到医馆里,李山雨还在打包。
“快走!”张至顺慌忙拉起李山雨。
“师父,可是我还未曾收拾完……”马蹄声越来越近,张至顺拉起李山雨,走到医柜面前,双手用力一推,医柜后方竟是一条密道,不等李山雨再开口,张至顺猛地推了一把李山雨,李山雨吃了力,往后踉跄了几步,几包行李被顺势丢了进来,医柜的门也随即被关上。
李山雨趴在医柜后面,贴着耳朵听到医馆的门被军阀踢开,张至顺站立在医馆内,显示出大义凛然的气派。
“张老先生,行李都收拾好了,这是要去哪儿啊?”吴督军踱步到张至顺身后,用手枪挑起了桌子上还未收拾完的行李,查看了一番。
“吴督军,老朽老了,累了,想回老家安养晚年了。”
“你他娘的该叫吴大帅!”一人突然窜出来,跳在张至顺面前,横眉立目。
张至顺抬眉一看,站在自己面前的正是昔日救过的方悲伐,他一身戎装,腰间别枪,神色飞扬。
“怎么啦,张老先生,不认识旧人啦,方督军今日可是专程来谢你的!”
“方督军?”张至顺默默念着。
“多亏您老的方子,救了老子的命啊,老子专程命人做了一面锦旗,送给您啊!”方悲伐头一点,一个兵便规规矩矩拿出锦旗站定在张至顺面前,锦旗上面写着几个大字“妙手回春”,落款是督军大人方悲伐。
方悲伐走近张至顺,从胸前掏出一张纸,展开在张至顺面前,那正是张至顺压在砚台底下的那张方子。
“多谢您老把方子留给老子,其他几味药都好寻,就是那七斤婴孩血,可是让老子好找啊!”
躲在密室的李山雨听到这里,不禁感到浑身发麻,他想起那一张方子的最后一行字,是被划掉的,那上面写着,七斤初生婴孩血,连喝七天,一天一斤。一个初生的七斤婴儿,血量也只有半斤,若是七斤血,那得是十四个婴孩!
“饿鬼!畜生!老朽又造了一孽啊!!!”张至顺听罢,仰天高呼,大有悲鸣之意。
平日里,张至顺说话总是慢条斯理,鲜少见他情绪激昂悲愤,此时,他声音撕裂,大有雷霆万钧之势,震得在场的人都有些惊异,脸上不觉露出惧色。
“这方子本不是给你的,这张才是给你的,天命,天命啊!”方悲伐接过张至顺的方子,直接递给身边的兵,旁边的小兵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方悲伐却哈哈大笑起来。
“老东西,你这是在耍我啊,明明有活百岁的方子,你偏偏要给我活二十年的!”说罢,他将那张方子撕个粉碎,撒了张至顺一头,给了张至顺一个响亮的耳光。
密室里的李山雨恨不得马上冲出去,但一想到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冲出去也是白白赔上一条性命,师父拼死护住自己,他不能如此轻易辜负师父的一片苦心,想到这里,他只好又忍住心中悲痛,继续往下听。
张至顺因为受力,晃了几晃,还好扶住了桌子才算又站稳,嘴角的血却顺着白胡子流了下来。
“张老先生,悲伐是个粗人,你不要跟他计较。”此时的吴大帅转身,拍着方悲伐的肩膀道,
“悲伐,这几日你带人护城护村也累了,冷静冷静,我同张老先生谈谈!”
方悲伐从鼻子里哼出粗气来,收起刀枪径自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护城护村?前几日,我诊病时,周边的四家乡村、太平镇、玉潭镇的百姓都来我这里看病,不是烧伤,就是刀剑,还有枪伤,这就是吴大帅口中的护城护村?方悲伐是四家乡村人,如今四家乡村的千户人家,只剩不到百户,这就是吴大帅口中的为了黎民百姓吗?!”
张至顺说话虽然慢条斯理,但字字千金,声如雷动,他的一双老眼像两杆枪,直射向吴大帅,这样的质问让吴大帅恼羞成怒,他一个抬脚,一脚将张至顺踢得老远,张至顺的背顶到医柜,发出一声闷响,随即他胸口一震,吐出一口鲜血。
“他奶奶的,吴大帅,不如痛快点儿,让老子杀了他!”方悲伐拍桌子起身,掏出了枪。
吴大帅挥挥手,方悲伐忍住气,跺了跺脚,又坐了下来。
如果不是想让张至顺为自己所用,吴大帅大可以杀了他了事。十个高道九个医,虽然吴大帅久经沙场,但却是个文官出身,对周易术数也颇有研究,他慕名而来到了往生馆,就是知道张至顺通晓祝由之术,听说祝由术可以借符咒禁禳来治疗疾病,甚至能够起死回生,如果自己习得了这门技艺,那将能活百世千秋,如此一来,他还怎会屈居于这东北一隅,到时候,他便是这全天下的王!
李山雨听到师父倒地,心如刀绞,他屏住哭声,把手放在嘴边,牙齿紧紧咬住手指,不知不觉间,竟咬出一手血。
师父当日救方悲伐时,已经算出方悲伐日后的罪孽,可占卜之事变化万千,而行医之人,本就行的是救人之事,他突然明白了师父的为难。纵使师父知了天命又如何,在这乱世,又有谁能保全谁呢?
“悲伐,我们要秉承张大帅的遗愿,不烧不杀不抢,教化百姓,方能兴旺。”吴大帅蹲在张至顺面前,佯装恭敬。
“张老先生,你那徒弟哪里去了?”
李山雨突然心中一凛。
“这几日赔钱诊病,吃不上饭,他出去谋生去了。”张至顺轻声道。
“不回来了?”
“不回来了!”
“好,那我们等他回来,传我令,全城告示,见李山雨者,提供消息重赏一两黄金;带人见官者,重赏十两金!”
吴大帅靠近张至顺,接着大声道,“写上,如想你师父无虞,三日内来往生馆投案!”
“敢问吴大帅,我师徒二人兢兢业业,犯的是什么案?”
“张老先生,您可真会装糊涂啊,我千里迢迢而来,请您去为大帅诊病,本来已经见好,可就在昨日,大帅突然驾鹤西去,难道不是你暗中作怪,害死了大帅吗?”
“哈哈哈,吴大帅,你心中的砒霜比我这药馆的砒霜还毒啊!”
张至顺笑得洒脱,他心中了然张大帅的死因。那日他被逼着为张大帅诊病,虽然自知眼前的人杀人无数,但他还是尽力医治,不过他有意悄悄透露给吴大帅一个消息,这几味药里,有砒霜,一定要严格按量配药,无论多或少,都会置人于死地。掐指一算,张大帅刚死,这恰好是砒霜这味药起作用的日子。
这吴大帅明里是救人,暗里却包藏祸心,可见用心歹毒,而这一切都被张至顺看在眼里,他只笑这人世间的任何事,能逃得了苍天大道吗?
“老东西,你的命可在我手里!”吴大帅已经顾不上遮掩,一只手掐住了张至顺的脖子。
张至顺喘着气,哈哈大笑念道,
“山川醉后壶中放,神鬼闲来匣里收。名川大山不负我,且行且饮笑人间!”
吴大帅望着张至顺笑意洒脱的脸,眼里露出了一股杀气,他命人将医馆里里外外搜了个遍,也没搜出李山雨的踪影。
(十)
李山雨知道师父最后的话是对着他吟的,师父告诫他切莫冲动,乱世入山,是唯一能保全自己的方法。可惜他如今自身难保,连为师父建一座坟都不得施行。这些天,城里城外都在搜查他的踪迹,城门口也把守森严,李山雨只好乔装打扮,扮作是苦工的模样,在一家货运行日夜搬麻袋,再伺机逃出城。
未下过苦力的李山雨,只干了三日,肩膀上就被磨出血印,他看见有工人不过十二三,就已然扛起了命运的重担,也有六七十岁头发花白的老者,佝偻着腰,一步一挪地着麻袋的重压下挪移,更有甚者,有工人咳个不停,还依旧扶着腰继续往前走,稍有怠慢,少不了工长的一顿鞭子。
李山雨想出头,但却深知此时的自己只能隐忍,他想要用自己的一身医术,来挽救这帮工友于水火,但他孑然一身,只有这么一副肉体凡胎,怕是连自己也救不了。每日他劳作完毕,躺在臭烘烘的工棚里时,都会暗自神伤,他想师父,想师妹,想行医救人,这么一想,他就恨起了这个遭天杀的世道。
师父故去的第二天,全城的医馆都被勒令涨价,吴大帅出了个商业法令,美其名曰涨价是为了振兴商业,挽救长春城的经济困顿,而一同涨价的还有米面粮油,每一天,长春城的街上都有倒下的人。
往生馆的牌匾很快换成了百姓医馆,李山雨躲在暗处,亲眼看到几位城中颇有威望的大夫,被用枪指着坐在医馆行医,有病人闯入医馆内寻医问诊,但却因为钱财不够硬生生被赶了出去,老大夫起身执意送药给病人,被当兵的一枪打穿了膝盖。
但怪异的是,百姓带不够钱不让诊病,那些当兵的带着枪就能诊得,他们视草药如草芥,随意开药,只要是名贵的药材,自己想抓几两就抓几两,丝毫不在意大夫的劝告叮嘱,长春城里的杏林届如今是一片唏嘘。
李山雨又想起那一日,师父吟完一首诗,他便再也感知不到师父的气息了。吴大帅手段阴狠,他自知不能用枪,这会有外伤,便双手用力,死死掐住张至顺的脖子,还将原本给方悲伐的方子泡了水,尽数塞进张至顺的口鼻里,验过张至顺脖子上的脉不再跳动后,吴大帅才走出医馆。
后来发布的通告里写:“名医张至顺一生大德,治病救人,乃医者之楷模,可其却鬼迷心窍,在为张大帅诊病时,谋害张大帅,致张大帅毒发身亡,念张至顺年事已高,现已被扣押收监,其同党为其徒李山雨,此人携钱款和名草药而逃,人神共愤,望全城百姓合力,将凶犯早日捉拿归案。带李山雨尸首者,赏药材一斤;见李山雨提供消息者,赏药材十斤;活捉者,赏黄金十两。”
这摆明了是想要活的李山雨,在城中东躲西藏的李山雨掐指算着,距离下一次送药的日子还有三日,到时,他必然要冒着生死的风险,去往生馆,现在叫百姓医馆了,和送药人见一面。
李山雨在心里也偷偷笑话吴大帅的掩耳盗铃,他害死了师父,却还大言不惭,说体恤师父年事已高,暂时收监。这是想一石二鸟,既笼络人心,彰显自己的伪善,又诱骗李山雨回来解救师父。好毒的心思!李山雨不仅暗自胆寒,长春城竟然被这样的人把持,百姓又怎会安居乐业呢?师父回来那几日,同他讲了许多话,包括未曾全然教给他的祝由之术,他清楚记得师父的嘱托,祝由之术只能救人,不能害人,更不能为了自己的一己贪欲随意滥用,否则就是违背人常,违背天道!
他李山雨就是死,也不能让这老祖宗的东西落入邪佞之手!
(十一)
“醒了,醒了!”在北京与河北交界处的琉璃庙村,一家农户忙活个不停。添火,煎药,宰鸡,做饭,洋溢着喜气。
“昏迷了半个月,这可算是醒了啊!”一个皮肤黝黑的男人,扯着嗓子在院子里边砍柴喊道,灶房里的妇人听见,掂着炒菜的大铲子赶紧跑到男人旁边,压低了声音。
“小声点,小声点,跟你说了多少回了,你不要命,咱一家人还要活呢!”
男人立刻闭紧了嘴,讨好地笑着,推着妇人进了灶房。他往堂屋里张望了一会儿,感慨道,我谭老五自从干了革命党,就没想过活命的事儿,这婆娘真是!
堂屋里,裴宴如缓缓睁开了眼,李山雨赶紧扒开她的嘴,看了看舌苔,又诊了诊脉,吩咐煎的药,也被谭老五的媳妇儿崔嫂端了上来。李山雨在一旁写着方子,崔嫂细心地吹凉了药,送进了裴宴如的口中,裴宴如咕咚咕咚咽了下去。
那一日,裴宴如连人带车跌进永定河里,恰好被撑着船在河边等候的谭老五看见,他不顾冰凉的河水,果断跳了下去,从前车的车窗钻进去拽出了不省人事的裴宴如,而船上的一人也焦急万分,那人正是从长春城里死里逃生的李山雨。
且说李山雨躲在长春城半个多月,算好了谭老五再来往生馆送药的消息,他躲在城门口整整三日,终于看到了谭老五的骡子车,不等到往生馆,他看准机会,就拦下了谭老五,也多亏谭老五机灵,看到李山雨在自己眼前晃了一晃,就心领神会,跟着李山雨去了一处僻静地方。两人通了气,谭老五才知道这长春城里,这往生馆里,竟然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他两眼热泪,感慨着自己竟没能送张至顺老先生最后一程,而李山雨却似乎淡然了许多,只问谭老五有什么办法能把自己送出去。
他心中已然决定,头一次违背师父的话,不上山,而要去那北平城,师父已去,他一定要去北平城寻回师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谭老五看了一眼骡子车,生出来一个主意。
翌日,谭老五自己拉着车盖着布出了城门,城门口的兵立马挥刀拦下了他,问他车上是什么,谭老五没回答,两眼的泪却落下了。
当兵的用刀一掀开,竟然是一头死了的骡子,身上臭气哄哄,直熏得当兵的捂住口鼻,睁不开眼。谭老五声泪俱下,
“军爷,小的一家老小都靠这头骡子过活,如今它却病死了,小的没办法,只得送去城外一家收骡子皮的,把它卖了,可惜这肉是卖不了啊,我这一家人可怎么过呢,呜呜呜呜呜!”
当兵的一脸不耐烦,只想让他赶紧走,好驱散这臭气,
“走走走,赶紧走!”
谭老五一边哭着,一边铆足劲儿拉着车,直到了悄无人烟的树林深处,他才拍了拍骡子的肚子,用一把长刀一划,李山雨从里面滚了出来。谭老五看李山雨面目青紫,赶快放下刀,锤他的胸口,突然只听李山雨张开口吐出一口闷气,脸色才稍稍缓和,人也醒转过来。
就这样,李山雨总算逃出了那个水深火热的长春城。
从谭老五口中,李山雨听说了如今浩浩荡荡的革命形势,也知晓了北平城名角儿裴宴如的事儿,就在逃出去的当天夜里,他就决心跟着谭老五去永定河边解救裴老板。
那一夜,当他站在船上,远远看见卡车追着小汽车,枪声不断时;当他看到小汽车里破窗而出的人,生生拦下卡车时;当他看到小汽车一头钻进冰凉的永定河里时;他的心似乎被什么深深地撼动了!
(十二)
日子一天天过去,李山雨俨然变成了琉璃庙村的人,竟然连口音都带着一些京味儿,村子里的男女老少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找他看,他收钱少,没钱的送点鸡蛋蔬菜照样给看,因此,村里人也都十分喜欢他。
而这段时间,李山雨也感到自己正在脱胎换骨,他跟着谭老五学会了打枪,有时候还会上山去打野兔换换口味,每日刻苦地练习,让他的拳脚功夫也见长,虽然和以前一样瘦弱,但他自觉自己的心更坚定了。
而且,他跟着谭老五知道了这个主义,那个真理,谙熟道术的他自知这些道理都是相通的,如此乱世,他又怎能独善其身呢?
裴宴如病好已经有些时日了,人十分精神,可却整日疯疯癫癫,口中念念有词,说的却是没人听得懂的戏词,村里人都感慨,生得如此娇俏,可偏偏是个疯子。
李山雨每日照常为裴宴如诊病,看着她双眼空洞无神,作为医者却无能为力,不禁让他痛心不已,如此有情有义的女子,怎会落得如此下场呢?倘若他师父在世,定会有办法能将她救回,每每想到这里,李山雨更觉愧疚,枉他跟了师父几十载,却如此不中用!
谭老五却时常安慰李山雨,他说李山雨有知识、有文化,在这乱世中,都是像他谭老五一样的莽夫,像李山雨这样的人,一定能派上大用场,所以他与李山雨饮酒时,常说狗有狗道,猫有猫道,人有人道,李山雨兄弟,你自有你的山雨道!
李山雨听后只是苦笑,他的道又在何方呢?
一天,他与谭老五喝完酒后,难以入睡,便起身翻起了医书,翻着翻着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山雨,山雨。”在一片云雾里,李山雨看见师父踏云而来。
“师父!”李山雨激动地满眼热泪,立刻跪下叩首。
“上古僦贷季,色脉通神明。
人处禽兽间,于物澹无情。
针石有不用,祝由足移精。
世降尚毒药,一误百祸生。”
只见张至顺并未理睬李山雨,只是吟罢一首诗,便消失在云雾里。
“师父?师父!您老人家在哪儿啊,山雨想你啊,师父!”李山雨在云雾里四处寻索,却找不见张至顺的踪迹。
蓦地,桌子上的纸张被风吹落在地,
“师父!”
李山雨突然从梦中惊醒,他擦了擦眼角的泪,四处看了看,恍若隔世,梦里的情境还依稀在眼前,
“针石有不用,祝由足移精。
世降尚毒药,一误百祸生。”
他默默念着梦境里师父的话,望着窗外的狂风,在烛光之下,举起了尖刀刺向自己,墙上的影子迸溅出黑色的血点,李山雨口中咬着毛笔,只听见笔筒断裂,血水从他的牙缝里溢出,顺着嘴角流落,滴在面前的《祝由十三科》上。
他忍痛,继续剜着自己左臂的肉,直剜下了一大块儿,掉落在瓷碗里,他吃痛倒地,不自觉抽动着,又再缓缓爬起坐下,将见了骨头的左臂上药重新包扎好,摇摇晃晃地拿着那块肉,去了裴宴如的房间。
裴宴如听见有人推门进来,惊得刚准备大叫,却被李山雨一掌砍到后颈,晕了过去。这一招还是谭老五教他的,没想到第一次用便是在裴宴如身上。
李山雨小心将裴宴如的身子放好,他情不自禁,悄悄抚摸裴宴如白皙如雪的面庞,只有此刻夜深人静之时,他才敢承认,自从那一夜永定河水里救她起来时,他便对裴宴如生起了不一样的情愫,这和自己与师妹的情谊完全不同。他日日听着裴宴如在北平城里的精彩故事,眼前看到的却是个疯癫女子,这让他着实痛心不已。他暗暗起誓,自己穷尽一生,也一定要找出能救裴宴如的方子。
甚至为了裴宴如,他连寻找师妹的事情都暂时搁下了,他自觉对不起师父,对不起师妹,可他挡不了自己的一片心。
今夜师父入梦,提起祝由之术,这让李山雨似乎得到了启示,以往,他惯于循规蹈矩,按照医理诊病救人,全然将祝由之术抛到了脑后。如今梦里得到点化,他便猛地想起这个老祖宗传下来的秘传。
祝由术是在《黄帝内经》成书之前,上古真人所创,用符咒、禁禳治病的方法。而所谓禁禳,便是指未曾染指的美肉。虽然李山雨年近三十,但仍是孤身一人,童子之身,所以,用自己的肉是再好不过了。
他含情脉脉,望着沉静如水的裴宴如,下定了决心。用自己的肉和骨血入药,再配上符咒,他愿舍命一试。
李山雨在裴宴如面前摆了三炷香,同时熬起了自己骨肉入的药,他拿起师父传给他的桃木剑,往手上轻轻一划,一道血印便沁了出来。他紧闭双目,一手舞剑,一手在符纸上以血作画,口中念念有词,
“天池水,灿巡水,并泉水,三水共水,请大鬼,精小鬼,左靖,左赫,水碗,符吾奉太上老君,急办律全束右精右转炉,若不转王灵官,金鞭打韩,也再不韩,当方土地使鬼维赫!”
只见李山雨嘴唇煞白,但面目红润,满头大汗,那道黄符似乎跟着李山雨一起发力,突然飘起,绕屋顶一圈,一头钻进了药水里,药水即刻冒出一道白烟。
李山雨像被人扒了筋骨一样,顿时失了力气,桃木剑掉落在地,李山雨一口鲜血喷在了桃木剑上。但他顾不得擦净口边的鲜血,便慌忙爬起,将一碗药汤都灌入了裴宴如口中。
(十四)
第二天,裴宴如起来不再咿咿呀呀唱戏,而是神色如常人,眼神带光,疑惑地问崔嫂自己身在何处,崔嫂惊地丢掉了药碗,抓着裴宴如一连串问了好几个问题,问她是哪里人,做什么营生,家里还有什么人,裴宴如都一一对答如流,崔嫂急忙跑出了门外,四处宣告这个好消息,
“裴老板她醒了!”
还在睡梦中的李山雨被崔嫂的报喜吵醒,一夜之间,他似乎沧桑了许多,双鬓竟生出缕缕白发,他披着外衣晃悠悠跟着崔嫂去看裴宴如,心里满是欢喜,一阵风吹过,《祝由十三科》的符咒下面写着一句话,一旦施行,须以二十年阳寿换之……”
裴宴如坐卧在床上,看着崔嫂身后的李山雨,一脸疑惑,李山雨作了个揖,
“裴老板,在下是李山雨,这几个月,一直是在下为您诊病。”
崔嫂也连忙介绍,
“妹子,让大夫给你瞧瞧吧!”
裴宴如点点头,伸出了纤纤玉手,李山雨神色自如,为裴宴如号起了脉。
“裴老板的经络已如常人,只是还有些心阳不振,不过不妨事,我再为裴老板开个方子,吃个十日也便好了。”
“有劳李大夫了。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裴宴如一双泪眼深情似水望着李山雨,李山雨不禁心里一惊,不敢对视,连忙低下头退了出去,他分不清这是梨园名角儿的修为,还是裴宴如的别有他意,但是他分得清的是自己的一颗心。
裴宴如养病的这些时日,他日日苦思试药,一心想要寻得良方治好她的疯病,这数月间,他没少翻医书,炼新药,甚至有一回,因为试药中毒还险些丢了性命,而这些事情,他也从未在人前提过,只有谭老五一眼看穿他的心思,在他中毒的那些时日,常常抽空去他床前,给他讲些笑话宽慰他。李山雨自知谭老五明里忙着养家糊口,暗里却还忙着革命之事,能常来看他实属不易,所以面对谭老五尴尬的笑话,他也尽力提起精神笑上一笑,好让谭老五放心。
病卧在床的日子,裴宴如常在李山雨的梦里徘徊。他时常梦到那一夜,谭老五将浑身湿透昏迷不醒的裴宴如推上船,李山雨死命将她拉进怀里,她浑身冰冷,脸上的戏妆还未落净,面目煞白,仿佛是从地狱而来,李山雨温热的身子感知着她逐渐冷却的一颗心,他深切地体味到了裴宴如求死的决绝。
回去的路上,谭老五一面拼命地划船,一面看李山雨施针熬药救裴宴如,李山雨行医二十余载,却还如第一次诊病时手忙脚乱,他把李山雨的慌张都看在了眼里,直感慨世间诸事,谁又能逃过一个情字?
可如今的世道,却最容不下情!
(十五)
裴宴如的病已经全然好了,对于李山雨的满腔热切,她并非无知无觉,可奈何她身上背着的是家仇国恨,那些为她的骨气枉死的人,日日夜夜出现在的她的脑海里,她的睡梦里,那是她不能忘却的痛,如今只剩她一人苟活,教她如何安心呢?
因此,对于李山雨的情意,她迟迟不能回应,也无力回应,她心里太多的仇,太多的恨,儿女情长,怕只是乱世里的一份奢望罢了。
那日,她无意中看到谭老五带回家的报纸,赫然看到张金斗的照片在头条,如今的张金斗成了北平城赫赫有名的大人物,是大军阀吴乍林身边的军师,更是军阀对外宣传的御用文人。看着张金斗脸上的盈盈笑意,裴宴如不禁捏紧了拳头。为何心怀善念,有着拳拳报国之心的人不得善终,而这些军阀、外国佬的鹰犬却仍逍遥自在,老天当真是不开眼了吗?!
当谭老五听到裴宴如执意要回北平城的消息时,第一反应就是反对,他在房里问崔嫂,最近裴宴如见了什么人,听了什么事儿吗?崔嫂仔细回想着,并未发觉什么异常。这时,李山雨敲响了谭老五的房门,谭老五请李山雨屋里坐,李山雨却说着不方便,并未进屋,只是递给谭老五一张报纸,看到报纸上张金斗得意洋洋的笑,谭老五便明白了。
“哎!我本想等着机会再慢慢告诉她,看来到时候了!”
李山雨朝着谭老五深深鞠了一躬,
“谭五哥,我深知你投身革命,都是为国为民,我李山雨行医二十余载,自觉救了许多人,但却不如你半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国家危难之时,我师妹一个女子,都愿意背井离乡,为国为家做如此牺牲,我李山雨又有何脸面躲在这里谋求自保呢?!她回京,我不劝她,我便与她一同,为这千疮百孔的国再洒一份热血吧!”
谭老五扶起李山雨,眼眶微红。这些时日,他辗转打听到了张思瑶的消息,五四运动时,张思瑶为帮助工人家属逃跑,在和敌人周旋时,被逼得引爆了手雷,连尸骨都找不到了。谭老五一面心疼他们的遭际,一面又苦思该不该将他们拉入这烈火中,而现在,李山雨却主动投身,一席话虽然平淡,但那背后的炙热谭老五怎会不知呢?
想他年轻时只不过是个只知道憨干农活儿的乡野村夫罢了,也是偶然搭救了一个革命党人,得了开蒙,才晓得这世界之大,闷头儿干活儿谋不了家宅平安富足,虽然顾忌着身后的妻子孩子,可谭老五还是毅然投入了革命烈火之中,他不是不知道此中危险,更不是不拍死,可他不死,千千万万革命党人不死,这个家,这个国,就要亡了!
(十六)
近日,北平城里热闹不已,盛传京城来了一位新角儿名叫水红戎,唱腔一绝,身段儿一绝,甚至有人为了能抢到她一张戏票,在卖戏票的窗口就大打出手。不仅如此,那戏词更是不似传统,加了些新时代的新东西,听着也叫人耳目一新,老瓶装新酒,也算是推陈出新了。
当然也有骂的,梨园行里那些老人,听了这戏,张口就骂,不尊祖宗传统,一味只知道哗众取宠,是不长久的。因此,这位新角儿水红戎可谓是争议颇大。
这天,水红戎在戏台子上唱得正酣,一出《锁麟囊》的水袖舞得那叫一个唯美动人,引得台下一片叫好声,正在此时,头排的贵客们却突然站起,正在叫好的戏迷也都停下了动作,即使台上戏正酣,台下却静悄悄没了声响。只见来人身着大帅服,虽然笑意吟吟,但却威风八面,他身旁的人油头满面,眼神透着精光,虚头巴脑地装作为他清路的模样,一路引着大帅落座前排正中间。
“诶,怎么不叫好了呢?”大帅坐稳,问道。
“这不您老来了吗,大家伙儿啊,都被大帅的威严贵气镇住看呆啦!”一旁的人马屁拍得熟练。
大帅哈哈一笑,把帽子一脱,放在一旁,站起来向身后的观众示意微笑,一副亲人和蔼的做派,而旁边的另一位军阀,却横眉冷目,面色严肃,不露半点儿笑。
台上的水红戎正唱着,看到来人,却突然心头一紧,而和她同样心头一紧的,则是台后掀着帘子偷看的张沐岫。
一曲唱罢,吴大帅直接迈步准备到后台,收到消息的戏院经理王启胜,一路小跑着抢先一步到了后台,上气不接下气,
“吴大帅来啦,大家伙儿警醒着点儿啊,水老板,您可得收收性子啊!”
水红戎望向王启胜身后,并未说话,王启胜回头一看,张沐岫正站在自己身后,他赶快求救似的,跑到张沐岫身边,
“张老弟,张爷,您可得劝劝水老板啊!”
“她自有分寸。”张沐岫随即快步走了。刚才他看见吴大帅的那一刻,恨不得冲下台去一刀结果了他,还有旁边那个恩将仇报的方悲伐,吴乍林,方悲伐,几年来,这两个名字一直如刀一般刻在他心里,如今,他迫于生存,无奈改了师父的赐名,化名张沐岫一边行医,一边写戏词,一边跟着谭老五四处活动,可内心的仇与恨却是一日也未曾忘过。
而他也十分明了裴宴如的心思,裴宴如看到张金斗的那一刻,心里的恨与痛不会比他李山雨少半分,他估摸着,自己这副面孔,看见吴乍林肯定要坏事,而如今的水红戎带着戏妆,即使张金斗起疑,当着吴乍林的面,想必他也不会在不确定的情况下揭穿,所以他只能先躲一步,再做打算。可即使如此,他的心里还是为裴宴如,为水红戎,捏着一把汗。
张沐岫前脚刚走,吴大帅就已经到了场,王启胜毕恭毕敬讨着吴大帅的开心,毕竟是做戏院经理的,八面玲珑的功夫一点不差,三言两语地一捧,哄得吴乍林哈哈大笑,张金斗看着吴大帅心情大好,也跟着王启胜一唱一和,字字句句都是精彩的包袱,让这话里更多了几分意趣,就连不喜笑的方悲伐,嘴角、眼角也都有了几分笑意。
听着帘子外的笑声,水红戎心里却愈发愤恨,她卸了头饰,不知不觉间,却攥起了手中的簪子,一只手夺去了她的簪子,她抬头一看,竟是张沐岫。张沐岫眼神坚定地望着她,似有千言万语,在此刻都化作无声。
水红戎站起,转身,从张沐岫的目光之下走向了远方。
张沐岫原本是要回家的,可是他心中始终不安,半路折返回来,看到吴大帅已然进了后台,便从小窗翻了进去,到了换戏服的屋子,一进去就看见水红戎攥着一把簪子,他赶紧上前夺下,看着水红戎离去,心里才轻轻舒了一口气,又从小窗跳窗,跑进了浓浓夜色里。
水红戎看到吴大帅,站定,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吴大帅正喝着茶,看到水红戎如此身段,走路飘飘,眼睛都看直了,他忙抬起手,
“罢了罢了,水老板不必多礼!”
“多谢大帅!”
张金斗刚才在听戏时,就觉得熟悉,这回见到本人,往日的那股味道更是扑面而来,可他暗自纳闷,这不可能!那裴宴如是一车官兵,亲眼看着连人带车进了永定河,那个月份河水已经冷得入骨,何况还是跟着车子一起栽进去的,而且为了证实无误,他们还花了大力气将车子从河水里捞了起来,找到了车子里三人的尸体,虽然三具尸体已经浮肿得辨认不出面貌,但那一身戏衣,是裴宴如无疑!
可张金斗不知的是,这一切都是谭老五的筹谋,他自知张金斗生性多疑,在将裴宴如送回去当夜,自己又冒着冷风划船回去,冒着刺骨之寒,潜进河底,将换好戏服的女尸放进了车里,他眼中含泪,不舍地离去,要不是自己水性好,身子骨因为常年劳作锻炼得十分结实,怕是这一趟,连他自己也要搭进去,即使如此,回去之后,他也病了半个多月,两个病号,让李山雨没少忙活,人也瘦了一大圈。
而那具女尸,不是别人,正是谭老五刚为革命牺牲的大女儿!为了让张金斗相信,谭老五亲手毁去了死去女儿的面貌,为此,病重的半个月里,他常常抱着崔嫂失声痛哭,崔嫂虽然是妇道人家,但她却善良隐忍,坚韧非常,她自知丈夫和孩子们走的是一条险路,虽然做好准备,可得知消息时还是肝肠寸断,但是在病了的丈夫面前,她只能坚强,她要做好自己也会失了丈夫的那一天,她虽是妇人,但她也要同丈夫一样,在这乱世之中,撑起一个家!
张金斗两眼冒着精光,一直盯着水红戎,言语里也充满试探,
“水老板这一招一式,好像一位故人。”
“是吗?那是小女子的荣幸了。”
吴大帅突然起身,走到水红戎面前,
“水老板,我吴乍林本是行军打仗的粗人,不会说话,但今日见了你,一见倾心,你可愿进我大帅府?”
这话一出,在场的人都惊得不敢说话,沉默片刻,王启胜按捺不住,
“水老板,您倒是给个话啊,大帅正等着呢!”
水红戎垂眸不语,吴大帅转身大笑离去,
“也罢,我吴某人不强人所难!”
“小女子愿意!”
吴乍林脚下一顿,惊喜回头,三步并作两步,一把将水红戎拥进了怀里,水红戎顺从地靠在吴乍林怀里,一行清泪却缓缓流下。
(十七)
大帅府放眼望去,满园的红,人们进进出出忙碌不已,前来贺喜的人也络绎不绝,张金斗深得大帅喜爱,并未被当作客人对待,而是在门口迎客寒暄,听着喜气洋洋的锣鼓声,此时坐在轿子内的水红戎眼里却无悲喜。
那夜,她决定嫁给吴乍林,就意味着她将自己的这一辈子都放在了国恨家仇上,当吴乍林拥她入怀的那一刻,她的脑子里却满满当当都是张沐岫的脸,她答应这门亲事后,就再未见过张沐岫。她自知自己辜负了他的一片深情,可这也是她不得不做的决断。
如今张金斗是吴乍林身边的红人,水红戎这个身份保不了自己,而大帅枕边人这个身份才能保自己在报仇之前无虞。
一个戏子的身份,能进大帅府已经是破天荒了,水红戎自知自己不会是正室,但当听到吴乍林已经娶了八房姨太太时还是心头一凉,水红戎,京城名角儿,吴大帅的第九房姨太太,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轿夫压着轿子,水红戎出了轿子,被人领着走向吴乍林,吴乍林一副喜笑颜开的模样,在一众宾客的道喜叫好起哄里,牵起了另一头儿的红绸,和水红戎并肩走着走向大堂。
此时,张沐岫正坐在水红戎的屋子里,喝得酩酊大醉,他紧闭房门,屋子里密不透风,蓬头垢面,泪、酒和鼻涕已经分不清了,全糊在脸上,他坐倒在地上,面前摆着水红戎的戏服,他摸着戏服,哈哈哈哈疯癫地笑着,全然已经失了魂。
当初他决定同水红戎一起来到这北平城,就是想像谭老五一样,投身革命,护国护家,他想护得水红戎周全,可他万万没想到,他竟护得水红戎进了狼潭虎穴!那样一个他每日每夜都放在心尖儿上的一个人儿,如今却落入了仇人之手,他只觉自己的心被捅了一个窟窿,肝肠寸断,蚀骨之痛,他张沐岫,他李山雨就快要承受不住了。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吴乍林的父母去得早,所以请来了北平城的政界元老刘明谷,坐在父母的席位,吴乍林携着水红戎鞠躬行礼,刘明谷捋着胡子笑道,
“好,好,好!”
“夫妻对拜!”
门外的谭老五焦急地拍门,但李山雨仿佛没听见一样,他端起酒坛,往嘴里猛灌,然后将酒坛随手一扔,霹雳吧啦,酒坛碎裂一地!
“宴如~~~~~~!”
李山雨大号一声,口喷鲜血倒在一地狼藉里。
是水红戎,更是裴宴如,此刻仿佛听到了什么,站在原地愣了神儿,礼仪倌儿看看新妇,又看看吴乍林,只好吊起嗓子又喊了一遍,
“夫妻对拜!”
裴宴如还是没有动弹,吴乍林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了,毕竟都是老江湖,礼仪倌儿凑近低声提醒裴宴如,张金斗也在一旁打圆场,
“新娘子害羞了,啊?哈哈哈哈哈,诸位再给鼓鼓掌啊!”
宾客们又开始起哄,裴宴如也回过神儿来,同吴乍林一起弯腰鞠躬,又被吴乍林带着迈步进了洞房。
谭老五听到酒坛碎裂,又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他顾不上多想,直接破门而入,当看到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李山雨倒在狼藉里,嘴角还挂着血,即使见过世面的他,还是不免有些心惊。
人世间事,不如意者十有八九,他看着这对儿苦命鸳鸯,在命运的罗盘里奋力挣扎,却求不得个结果,谭老五心里一直想着光明大道,在革命浪潮里起起伏伏十余载,面临过多少生死存亡的危急时刻,如今他竟也开始怀疑,这光明大道到底能看见吗?
(十八)
水红戎过门后,虽然几房姨太太都对她心生妒忌,明里暗里为难她,但死过一次的人,对这些女人的伎俩并不在意,只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马虎过去算了。谭老五在水红戎的暗中帮助下,打入了大帅府的内部,在吴乍林的眼皮底下,建立起一条联络线。水红戎自告奋勇,想为革命做些事情,暗中为谭老五传递军报,但是被谭老五拒绝了,他让水红戎先在大帅府站稳脚跟,再伺机而动。
水红戎几次想问张沐岫的近况,但始终没有开口,那日之后,张沐岫颓靡了好一阵子,整个人也消瘦许多,谭老五有心无力,本以为他就这样颓靡下去了。可是,有一次,谭老五参与一次刺杀行动,因为出了内奸,走漏了风声,损失惨重,谭老五带着一位受伤的兄弟,拼了半条命杀出重围,敲响了张沐岫的门。
张沐岫虽然还处于混沌之中,但看到这种情势,也立马清醒了。他不慌不忙,煎药,取子弹,谭老五忍着痛,竟从他身上看到了当年张至顺的风范,人世间的历练都是悄无声息的,谭老五总算放下了一颗心。
自那以后,张沐岫算是还了魂,如今他也和水红戎一样,算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他每日在方寸之间的小小医馆里忙活,街坊四邻听闻他医术高超的人越来越多,整个屋子经常挤得水泄不通,他的笔再也不碰戏词,又专心写起了药方。而和病人们一起涌入的,还有一双双不怀好意的眼睛,这个小小的连名字和招牌都没有的医馆,也被人盯上了。
张金斗的怀疑与日俱增,他明里暗里都是试探,虽然水红戎左躲右闪,不给张金斗确认的机会,可是这张脸是无法骗人的,张金斗几乎能肯定,这就是当年的裴宴如!可碍着吴大帅对水红戎的宠爱,张金斗不好发作,只好慢慢寻找机会。干记者出身的人,都有着狗一般的嗅觉,他很快查到了张沐岫的头上,张沐岫毕竟也跟谭老五经常“办事”,他察觉到了医馆周围的不正常。
在一次深夜,谭老五前来商议事务时,张沐岫告诉了谭老五自己的担心,他们达成了一致,张金斗是个巨大的威胁,此人不能再留了。于是,在水红戎成婚的一年以后,张沐岫破天荒给水红戎写了一封信,由谭老五悄悄带给她,三人里应外合,准备一举灭了这个畜生!
水红戎按照谭老五的计划,在一次吴乍林和日本人谈完大事,心情正好。他哼着小曲儿,摸着水红戎的脸蛋儿道,这事如果能成,东北、华北就都是吴乍林的了,这还要归功于张金斗的筹谋。
水红戎看准时机,趁着吴乍林兴致正高时,怂恿他叫来张金斗,说是自己亲自下厨,要为大帅和张先生庆功,
张金斗揣着提防,但推辞不掉大帅的邀请,还是来了。席间,水红戎不停敬酒,张金斗却左推右挡,水红戎眼珠一转,便撺掇吴乍林端起了酒杯,吴乍林正开心,摸着水红戎的手,朝着张金斗端起酒杯一仰而尽。
张金斗看此情势,知道自己推脱不过,只能随着吴乍林一杯接一杯推杯换盏,不知不觉已到午夜时分,张金斗醉意朦胧,脚步蹒跚,被吴乍林推进了小汽车,吴乍林满脸的酒气,亲了一口水红戎,脚步踉跄着,一把将她抱起,哈哈大笑着从院子里直接进了卧房,水红戎一面假意应对着,一面担忧地望了一眼远去的小汽车。
(十九)
第二天一大早,水红戎醒来的时候,就听见吴乍林在正厅大发雷霆,
“昨日还好好地跟我喝酒,今日怎么就会死了呢?!是谁!是谁!!老子要他九族陪葬!!!”
大帅府上下平日里见到的吴乍林都是笑眯眯的样子,虽有威严,但也不至于让人太害怕,今天的这通脾气,吓得府里每一个人走路都赔着小心,生怕触了霉头。
水红戎拿起了桌子上佣人送来的报纸,张金斗的小汽车歪倒在路边,他人倒在血泊里,死的时候手里还握着枪。
新闻报道里写着,“张金斗先生一生勤恳为国,是吴乍林大帅的左膀右臂,如今遭歹人埋伏遇袭殒命,乃国家之痛……”水红戎看着这些官话,从鼻子嗤了一声,但看到下面的一行字,心里又不禁又揪了起来,“现场击毙歹徒一人,其余贼人正在全力捉拿,举报者有重赏。”
击毙一人!看到这里,水红戎只感到自己浑身不过血了,那一人是谁?是谭老五谭五哥,还是……他?想到这里,水红戎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吴乍林发完一通脾气,就怒气冲冲地走了,水红戎本想着解决完张金斗,就解决了后患,可今天的这条新闻,让她的心又悬了起来。
直到第七天接到谭老五的消息,她才知道,那晚张金斗坐上小汽车之后,谭老五、张沐岫和另外两位革命党人,就埋伏在了路上,张金斗的醉意三分真七分假,他感知到今晚有诈,格外小心,车窗都封得死死的,根本看不见里面。
谭老五知道机会不容错过,即使如此,还是下令出手。他手枪一挥,打烂了车胎,坐在后座的张金斗左右两边都是保镖,警惕地举起手枪,张金斗也浑身冒汗,手里紧紧握着枪。
张金斗迟迟不下车,看不见车里的形势,谭老五也不敢贸然行动,只见这时,一个人影从张金斗身后冲过去,直接拉开了后座的门,张金斗大喊“不要!”,话音还没落,那人就倒在血泊中,趁着后门打开的空档,张沐岫瞄准时机,一枪正中张金斗的胸口,张金斗应声倒下,谭老五和另一位革命党人,也“砰砰砰”连发几枪,解决了张金斗身边的保镖。
张金斗没了支撑,从车里缓缓滑落,半个身子掉在了小汽车外面的地上,张沐岫仍“砰砰砰”地开枪打在张金斗身上,谭老五死命拉着他,才将他拉走。
(二十)
1931年7月,日军制造万宝山事件,而此时的吴乍林已经在东北半年多了。这几年,在张金斗的撮合下,吴乍林与日本人走得很近,但自张金斗死后,加上国内、国际复杂的形势,吴乍林与日本人的关系也越来越微妙。
这段日子,谭老五与水红戎里应外合,不仅搜集了各种情报,更渐渐地将吴乍林的家产慢慢转移支援前线作战,张沐岫则继续行医,明里医治北平城的百姓,暗里则为革命党人供给药品,医治伤病,传递消息。
9月的一天夜里,吴乍林突然被人从密道抬进了大帅府,这一切都被水红戎悄悄看在眼里,头上缠着纱布的方悲伐,紧张地跟着进了吴乍林的卧房,全府上下,只有正房柳氏被叫进了大帅房里,看着府上的人神色慌张,在大帅房内进进出出,水红戎越发感到不安起来。
水红戎托人将密信送到张沐岫的医馆,她虽并不清楚吴乍林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却有种强烈的预感,时机已到!
战火里的中国风雨飘摇,谭老五辗转在东北、北平、上海、鄂豫皖等地奔走,接到密信的是张沐岫,当他看到水红戎的信件时,心生一计。
五日后,大帅府来了一位蒙面大夫,他在管家的引领下,径直走进了吴乍林的房门。只见大帅夫人柳氏、方悲伐都围在床前,而吴大帅却昏迷不醒。
来人打开药箱,撩开吴乍林的睡衣,看到了胸口已经脓肿的伤口,腿上的几处看似是炸伤,状况也不容乐观。来人将药方给到管家,仔细嘱咐应该怎么煎药时,却被方悲伐拦住了。
“大夫,你这脸捂得严严实实的,叫老子怎么信你?”
被黑巾蒙住的双眼立刻冷冽起来,来人稍微定了定神,将蒙住脸的黑巾取下,方悲伐看后竟往后退了一步,大帅夫人也不禁惊叫一声,方悲伐朝管家摆摆手,管家急忙拿着药方去抓药了。
来人这才将黑巾重新戴上。如今的李山雨,既不是李山雨,亦不是张沐岫,他是这世上另一个无名无姓无面目的人。
那日他接到水红戎的消息,便想出了一个顶好的计划,可这计划偏偏自己是关键。他自知吴乍林已是一只病猫,是时候送他一程了。自己身为医者,可以借着前去诊病的机会,报了藏在他心底多年的深仇大恨。
可是他这副容貌,一去就会露馅,他突然想起医书里的易容之术,可翻开一看,才发现,这需要七七四十九天,他等不得了,这个家,这个国更等不得了!
于是,他找到一瓶硫酸,最后一次洗了脸,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而后闭眼,咬牙,将一瓶硫酸泼到了自己的脸上,撕心裂肺的疼痛从四面八方传来,他的耳朵里、眼里、鼻孔里、五脏六腑里,都燃烧着火焰和刺骨的烧灼之痛。他咬得白毛巾都要断了,滴滴热汗从双颊滚落,他发出疼痛的闷哼,控制不住地抖动着身体,将事先就备好的药敷在了自己脸上。一连五日,他不过睡了几个时辰,每日抓心挠肝的疼痛,让他仿佛身在炼狱一般,辗转反侧,痛苦不堪。
谭老五是在第五日回到北平的,当张沐岫提着医箱回到医馆时,谭老五已等候多时,虽然已经得知张沐岫毁容的消息,但当他亲眼看到那张清静安和的脸,变成了如今这般狰狞模样时,最终还是没能忍住,抱着张沐岫放声痛哭,而张沐岫此时却如水般淡然,只是拍了拍谭老五的肩膀,淡淡说了句“不妨事”。
谭老五并未将张沐岫的事情告诉水红戎,这痛越少人承受越好。
三天后,吴乍林身亡,方悲伐带人一把火烧了张沐岫的医馆,那里早已人去楼空。作为医者,师父张至顺一直教导他治病救人为医者本分,可是,师父却率先犯了这个本分。当年师父算出方悲伐以后的杀伐之路,却还是救了他,在吴大帅府遇到方悲伐后他后悔不已,所以故意向吴乍林透露砒霜的药方,引发了后来吴大帅的死。而如今,他也效仿师父,用一副药了断了吴乍林的戎马一生。
得知吴乍林的死讯后,张沐岫并无欢喜,他突然体味到师父的心境,杀人,救人,他都不会再有悲喜了。
方悲伐在就任大典上,他声泪俱下,痛哭吴大帅对他的知遇之恩,看到报社的记者,他愈发哭得厉害。可转头他就霸占了大帅府,甚至连大帅的妻妾都不放过,而水红戎则成了首当其冲的一个。
吴乍林死后,水红戎已然做好和方悲伐一起殒命的打算,可没想到方悲伐虽然出身乡野,是个粗人,南征北战这许多年,跟着吴乍林学会了各种阴狠的法子。他暗自命人在水红戎的饭菜里动了手脚,趁水红戎昏迷不醒时,侵占了她的身子。他还威胁水红戎,如果她胆敢寻死,那他方大帅就要原先大帅府里的旧人为她陪葬。
“水老板,这大帅府上上下下几百口人,一天杀一个,也够杀个一年半载的呢,哈哈哈哈哈!”方悲伐在不知道多少次折磨水红戎后,大笑而去。
水红戎想起了张沐岫,想起那个琉璃庙村悉心照料她的李山雨,如今的她,不是水红戎,也不是裴宴如,而他不是张沐岫,也不是李山雨,他们如浮萍一般,在风雨飘摇的山河里颠沛流离,每日每夜仿佛在梦里,又仿佛不是在梦里,他们是谁呢?他们又能跟着命运的河流去往哪里呢?
(二十一)
大帅府里,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府里上下张灯结彩,忙活地不亦乐乎,这是为了庆祝方悲伐的四十岁生日。方悲伐春风满面,装作彬彬有礼的样子,邀请日本军官龟田坐在前排主位,自己则坐在龟田身旁。
“自己家的戏台,看个热闹,龟田将军请!”
“中华文化博大精深,我很喜欢。”
大帅府的佣人对这个日本人一口流利的中国话感到惊讶,但方悲伐却早已习惯。跟着吴乍林这么多年,他见过的人多如牛毛,什么样的人都见怪不怪了。
水红戎一上台,还未开口,方悲伐就开始鼓掌叫好,水红戎未作任何反应,只是专心唱戏。下腰、耍枪等动作完成得干净利落,连龟田将军都被感染地连连叫好。方悲伐瞅准时机,端起酒杯和龟田碰了一杯。
“龟田将军,这一出《战金山》,您觉得如何啊?”
“哈哈哈哈,方大帅,台上的梁红玉是你们中国人常说的巾帼英雄吧!”
方悲伐眼珠一转,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就在方悲伐寿宴的第二天夜里,水红戎穿着戏服,被送去了日本军营。
第三天早上出来的时候,方悲伐还专门派了小汽车去接她,日本军营外面,围满了水红戎的戏迷,北平的学生,爱国青年,还有记者,警察。
“狗汉奸!”
“臭婊子!”
“臭老九!”
“呸!”
还没等上车,臭鸡蛋烂菜叶就砸了水红戎满身满脸,她没有表情,淡漠地在司机的护送下,打开车门上了车。
当天下午,大华戏院的门口,就洒满了报纸和传单,
报童一边跑一边吆喝,
“北平名角儿水红戎复出,刀马旦宝刀未老,传唱《穆柯寨》宣扬传统文化,为中日友好交流出一分力喽!”
街对面的咖啡厅里,一个蒙面人拿着报纸看了看,灭掉了手中的烟,离开了咖啡厅。
张沐岫一直没有离开北平,而是在周边悄悄活动,中日开战,谭老五去了前线组织军队,临走之前,他向张沐岫交接了自己的工作,并交代了组织上的任务,希望他尽快建立新的联络点,但同时要以自身安全为重。
吴乍林死后,谭老五和其他革命党人都处于危险之中,也有许多人被捕被杀,张沐岫拼尽全力,也只联系到三分之一。
他隐匿在热闹的北平城里,默默注视着方悲伐的一举一动,默默注视着日本人的一举一动,对水红戎的种种屈辱,他全都知晓。他的痛是沁入骨髓的,是浸染在每一根汗毛里的。就像这个国家的痛一样,是洒在每一寸土地上的,是深入每一个中华儿女血脉里的。
(二十二)
八月十五,团圆佳节,大华戏院早早坐满了人,一群眼神凌厉的人四处张望,那是混进人群里方悲伐的鹰犬,还有另一群眼神同样凌厉的人,互相对视点头,那是混进人群里决心赴死的壮士。张沐岫挤在人群里,望着台上舞枪弄棒的水红戎,这是他第一次听水红戎,也是裴宴如,唱的《穆柯寨》。
多少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夜晚,裴宴如也是在这样的台上唱着《穆柯寨》,如今再次登台,她只觉得恍如隔世。方悲伐知道当年裴宴如的旧事,他怕水红戎也出这样的乱子,便专门命人仔仔细细检查了《穆柯寨》用的每一个道具,甚至在后台直接派人把守着,每次上下戏台,他都命人检查一遍,才让上台。
水红戎的眼神坚定如铁,面目淡然,仿佛一心在戏里,
“叫一声众喽兵细听分明,
今日里随同奴齐下山岭,
回寨中一定要犒赏三军,
勒住了丝缰来观定。”
只见裴宴如将红缨枪舞得满台翻飞,但却始终不落地,总能稳稳落在自己手里,坐在前排的龟田和方悲伐跟着唱腔摇头晃脑,其他人也都不断鼓掌叫好。
扮演丫鬟的人唱道:“姑娘,看天上一群大雁飞过来啦。”
鼓点紧张了起来,裴宴如踩着鼓点,紧接着猛抬头,仿佛真的看见鸿雁一群,她缓缓道出念白,
“看弓来。”
只见裴宴如迈着碎步,慢慢将弓箭搭在往台前走去,台下的李山雨站在后排,提起一口气,他的手摸向了腰间的枪,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等着裴宴如的戏。
裴宴如身子一侧,朝天拉满弓,鼓点响起,她突然口喷白水吐向弓箭,顿时弓箭燃起,她直接射向了正中间的龟田。
同时,人群里响起了枪声,顿时戏院乱作一团。
龟田的衣服顺势起火,方悲伐也警觉站起,赶紧扑火。裴宴如已然跳到台下,端起桌子上的酒壶,倒了龟田一身,龟田身上的火瞬间更浓郁了,他倒地大声嚎叫,没一会儿就成了一团冒火的黑炭。
李山雨在人群里看到裴宴如,他掂着枪急忙从后排往前跑,还没等跑到,就听见一声枪响,方悲伐朝着裴宴如射出一颗子弹,胸口涌出的一片血红,染红了穆桂英的戏服,李山雨脚步一顿,停在了裴宴如的泪眼里。裴宴如看见了那个蒙面的他,嘴角带笑,倒在了血泊里。
李山雨疯了一样地冲过去,痛哭流涕将裴宴如拥在了怀里,
“山雨,代我活下去。”
李山雨哭得不能自已,
“我……有个……孩子。”李山雨突然一惊,只见裴宴如掏出一张纸条,递给了李山雨,一只芊芊玉手,抚掉了李山雨的泪痕,便无力地垂了下去,坑坑洼洼的满目狰狞的脸上,每一笔都是痛与恨。
方悲伐举枪毙掉了几个扑过来的革命党人,转身对着李山雨举起了枪,李山雨缓缓起身,怒视方悲伐,竟吓得方悲伐手抖了起来,他按动扳机,却没了子弹。
李山雨径直冲过去,对着他一顿猛拳,起初方悲伐还能抵挡,后来竟被李山雨打得瘫倒在地,无力抵抗。
而其他革命党人也在火山血海里拼杀,就连戏班子都抢了武器来,在火光四溅的大华戏院里杀红了眼。弦索胡琴的戏班老师傅们,仿佛看不见台下的死伤,他们仍然拉着弦子,奏着乐,这是老祖宗的规矩,戏开场了,就算没人看,也要唱完!
一顿发泄,方悲伐躺倒在地,几乎昏死,李山雨血目怒睁,用枪抵住了方悲伐的眉心。
“你……是……谁?”
“李!山!雨!”
“哈……哈……哈……”
没等方悲伐笑完,李山雨就扣动了板机。
解决完方悲伐后,他将裴宴如的尸首安顿好,就再次冲进了撕杀中。两个革命党人见火势越来越大,急忙拉着李山雨,要带着他从后台逃跑,他死命不从,站在戏台中央,他看着裴宴如的尸首大吼,
“宴如!宴如!”
“你别忘了,她还有个孩子!”
同仁的一句话,让他如梦初醒,李山雨卸了力,任由同仁将他拉走,而裴宴如躺在火光里,安静如斯,美好如斯,渐渐被大火吞没,消失在李山雨的视线里。
(二十三)
死里逃生后,李山雨按照裴宴如纸条上的地址,找到了北平城郊外的一处农户,他推开门,屋里竟然坐着崔嫂,崔嫂的怀里,抱着一个刚过百天的孩子。
崔嫂看到李山雨,叹了口气,领他去了偏房,屋子里竟然满满当当坐了一屋子孩子,从婴儿到十来岁,各个年纪都有。
“她这么多年,做了许多事,你不知道,甚至老谭也不知道,他们,都是我们的孩子。”
李山雨接过崔嫂怀里的孩子,小心翼翼地摸着孩子洁白柔嫩的脸,眼中带泪,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婴儿看着李山雨,似乎不觉害怕,也憨呼呼咧嘴笑了起来。
自此,从北到南,再无神医,只是多了一位藏匿于山水之间,疯疯癫癫却会行侠仗义,治病救人的“老爹”!
山水之间,也流传着这样的打油诗,
“山水深处是我家,面目全非做盔甲,
且唱且吟云何住,世间良方唯有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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