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

作者: 张寒生 | 来源:发表于2023-07-26 23:52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刚刚梦到外甥来着,六年前的事了。

    七月中旬闷呼呼的子夜,我穿着沁透冷汗的背心和六年前的外甥走过六年前的沿海公路,要到根深深扎进防波堤里的灯塔去。六年前的海边就有路灯了,只是一直没通电,幽冥的浪软趴趴地冲刷着防波堤,恰如某种大型生物入睡后沉重的鼻息。我吸软支玉溪,他吸硬支人民大会堂,我俩一边吸烟一边讲彼此当天做的梦。倒也不是觉得这是什么珍贵到一定要传达给某人的玩意,只是觉得除了这个,不知道还能讲什么。

    我醒来,听到妻在一旁啼哭的动静。我什么也没做,仍保持原来的睡姿眼都不睁一下。她像断了几个齿的齿轮驱动机器一样在枕边弄出有些生硬的机械化的不规律抽啼声,她是故意弄醒我的,时常这么做来着。事实上,刚刚半梦半醒之际我就业已察觉,然而我保持沉默,没给出任何算得上是回应的回应。问了她也不会讲,我也无意去问。且我已精疲力尽,实在挤不出力气再去安抚他人的哭泣,老毛病了,脑子一旦放松下来,便怎么也不想再动。时常感到这种犹如拎重物久后的力竭感。何况明天一早还有葬礼要参加,现在无论如何都想闷头睡个踏实。过了一会,妻不再哭了,听到有用掌根揉搓眼框的滋滋声,然后她打开空调,厚墩墩硬邦邦的凉气直挺挺砸在我脸上,她没了动静。

    翌日早餐,我留神妻的脸,没见得泪痕和浮肿的双眼。也许是个莫名其妙的梦。不过我却隐隐泛起因缺乏睡眠引起的又涩又苦的头疼,两侧太阳穴的深处有植物生长时周遭土壤的异常感。那究竟是不是梦呢,稀里糊涂,总不可能现在向妻开口问去。我心里叹息一声,用叉子将空盘中煎蛋留下的油渍拢开成四道。

    之后倒是再没梦见外甥。

    “新路线开通了,今天不必再送我。”妻突然说。

    “是么,”我说,“正巧,等下有葬礼要赶。”

    “谁的?”

    “这个嘛……谁的呢?不知道,哥哥昨天打来的电话,该是哪个血亲的。”

    “你哥哥?”她眉间蹙起几道细细的纹,将游离在我头侧的视线归拢在我脸上,问。

    “是,倒是很久不联系了。”

    “远房的表哥?哪门子哥哥。”

    “不知道。”我将捏住叉柄段的两只手指松开,铛啷一声砸在白瓷盘上。轻轻摇摇头。“我父母的长子,应该是亲哥哥。”

    “是么。”

    头兀自作痛,惨白的头骨下像有植物冷沁沁滑腻腻的根正在嗅动鼻子,粗鲁地挤压撞击着路途中业已破败不堪的建筑物,那里的建筑物大多窗碎顶漏,墙上皆是霉菌。一股泡了水的潮闷味。根以寻找某些我不知道的养分为目地肆意生长。势头缓慢又透露着一股不容商讨的意味。搞不懂这般惨兮的脑袋又能孕育出何等的养分,喂,别在瞎忙活了,里面是什么也没有的!倒是很想以脑袋主人的身份如此说道。

    “一样和你是寒字辈么。”

    我想了一会:“是,也是寒字辈。”正常来说,该把他的名字如实告知给妻的。她已成了我五年的妻子,这种事不该以如此模棱两可的说法草草掩盖过去,应似手持锋利的柴刀果决有力地将自己哥哥名字谐出的多音字和音节像把园中高耸的杂草砍掉一样才是。可我想不起他的名字,脸也模糊了,只记得小时候有谁把他的名字与我的混淆过,同字辈常常发生的事。妻再下来沉默不语,我低头看腕表。

    早餐结束在六点十七分。

    降下车窗,空气被满腔吸入车内,仔细去闻倒也没什么味道,却总感觉是在塑料袋里封了好些时日的空气。某种无色无味之物变质后的味道。我被这味道熏得头晕目眩,遂摇合车窗。雨还没下来,望去窗外,低垂的乌云宛若将自己遗忘了似的赖了数日,远处时而响起闷雷,像有大型卡车正列队驶过表面崎岖不堪的云背。

    我以城西的殡仪馆为目的地开车,从上车到半程的这时间里打了好些个哈欠,困得连鼻涕都分泌了。看来昨晚妻一人哽咽了相当之久,只是十分或十五分的话,我远不至于疲惫到这种程度。

    大抵醒来在何时呢?

    我沿着如公路上断断续续的朦胧团雾般的记忆原路返回,在与外甥立在灯塔旁那里绷断了。

    从右边低头窥去,他深棕色的棉质T恤左侧袖口上印有小小一块颜色更深的店家标。不过当时的场景委实漆黑如墨,我费劲聚焦了好一会眼睛也没看清写了什么。

    我们当时说了什么来着?

    对,讲梦。不过主要是我讲,外甥讲的次数寥寥无几,也许他不是个做梦的人,或我只是单纯地将它们尽数遗忘了亦未可知。我讲出口的东西大多天花乱坠,荒诞无垠。作为我而言,实在找不出听这东西的必要,不如直挺挺地盯视一上午天花板来得有趣。

    “设立错误的导向牌?”外甥笑笑问。他摘掉唇间的香烟,老练的食指以精准无比的力度弹掉一截烟灰,响起惬意的“砰”声。

    “是,算得上是我的工作。往那条通向巨大裂缝的必经之路上设立错误的导向牌。”我说。那天晚上没有海风,几小时分量的臭汗堆积在身。汗毛软趴趴地贴在小臂上,碎刘海贴在额头上。躁动的蝉鸣将这里闷热的空气震动起微波状的东西。我深吸一口气,满肺一股浓郁过头的青草味。“可不是件容易事,要把数以百计的导向牌抗在肩头整日走来走去,硌得锁骨要碎掉似的发痛。在大雾里别提有多费劲,那里的雾浓得比黑夜更令人盲目,湿冷的雾裹在人身上往细细的毛孔里钻,内脏都一缩一缩地打颤。路那玩意根本无从看清,只能根据感觉推测,一不小心连我自己都要迷失其中。”

    “喜欢这份工作?”外甥问。

    “哪里,厌烦得很。醒来后浑身关节都酸酸胀胀的。”

    他发出一声怪动静,以表对此若有所思。莫名其妙的动静,不过他似乎从未意识到过,也许是它们团体中一个通用的符号。比我小两岁的年轻人们的玩意。

    我踩实刹车在红灯止步线前,斑马线上走过一对母女,她们身后一个模样在邮电局做工的三十岁光景男子正不耐烦地想解开自己衬衫袖口的扣子,匆匆步过母女。我用视线追逐一会那男子,直至离开我的视野也没能解开。

    将手指贴在太阳穴上,能感受到下面膨跳欲出的血管,力度相当可以。心脏像不满继续从业在这等身体里一样“咚咚”地拍打着胸腔,俨然一副随时随地即将罢工的嘴脸。呼吸成了件麻烦事,我的意识犹如在颠簸的土道上驾驶一台公里数破百的九十年代老车一样手忙脚乱。

    电话铃响了,哥哥打来的。

    他的声音传自离话筒有些距离的地方,模模糊糊的我一个字也没听清,从语气判断,大多在与身边人商讨什么。意识到电话业已接通花了他约二十秒,我在这段时间点燃了一支烟,从一个红灯落步到了下一个红灯,心脏跳了四十二下,眨眼六次,手指敲击了十三下方向盘。他问我到了哪里,我对他说自己当下所处的位置。一声被拉长的“嗯……”从那边传来,推测哥哥在那头凝眸估算着我到达所需的时间。随后他问了我的穿着,在殡仪馆正门等着。他最后说。

    我刚刚下车就看见了哥哥,或大多是哥哥的人。

    他看上去像个老头,一个人立在殡仪馆正面的三扇玻璃旋转门前吸烟,眼神甚是无聊地望向一边将隔壁印刷厂隔开的结满爬山虎的锈铁网。

    哥哥见了我有些激动,或见了大多是他弟弟的人有些激动。他连忙像在人上车前收起副驾驶席位上堆积的杂物那样把刚刚衰老的状态塞进抽屉里,问我吸烟与否,我说吸,他递给我一包软支人民大会堂,又问我近况如何。我草草敷衍一番,结婚了,工作算得上顺利,身体也暂无大碍。我说话时哥哥一直用喉咙试图清出卡住的痰。

    “咳咳。”

    我俩之后一路闲聊,四叔得了肺炎、家里公司正面临转型、老房子卖给曾经隔壁的妇人、以及死者是爷爷。我半听不听,边走边偷瞄哥哥,有时还会与他对我的偷瞄撞个满怀。我俩尴尬一笑,更多则像听到林中莎声的地鼠一样连忙钻进洞中。每每这时,我便感到一阵莫名的哀伤。犹如踏入了火车业已远去的车站。车票在掌心隐隐发着搞不清是滚烫还是冰凉的触感。

    头愈发愈疼。

    他两鬓生出了脏兮兮的白发,可能是爷爷死去的原因,胡须和头发都几日未加修理,置身在这间殡仪馆,他的颓靡显得恰当好处,而这恰当好处甚至在某种层面上淹没了颓废本身的阴霾。他由家里人带大,感情什么的都说得过去。眼下这幅样子也是人之常情。也许多少该安抚他几句,客套来说。可仔细想想,能安慰他的资格我似乎一个都没有。

    “咳咳。”

    哥哥忙得很,把我领到悼念间后连介绍都没来得及就没影了。我寻了处没人的地方坐下,屋内嘈杂的人们像从四面八方而来的湍急的洋流让身处正中的我不知所措,连把香烟衔在唇间的动作都硬邦邦的。它们中大多有我的亲戚,我一一注视它们的脸,想从中找出与我面相相符的地方,可没多久便作罢,我没有照镜子的习惯,自己相貌几何都稀里糊涂。

    悼念间里的人都抽烟,屋子里乌烟瘴气。白瓷地砖上赫然踩有几只沾水的大鞋印,我凝眸谛视过去,四十五码至少。可屋内没有配得上如此鞋码个头的人,外头也没下雨,这只鞋印留在此处的理由一个没有。莫名其妙的鞋印。我花了十分钟将口袋里剩下的香烟吸光,然后无所事事地敲击着连排铁座椅扶手,架起的腿每隔三十秒就换一条。

    我又找大多会是我父亲的人。

    相貌与声音当然记不起,不过以年纪推测,年长了比我年长了十五岁的哥哥二十岁的男子倒是有迹可循。我撒眼望去,这样的人在悼念间里足有七个,可没一人我敢咬准是我的父亲。它们都出于或多或少的遗传学或现实性理由无法成为我的父亲。要么身高过矮、要么衣着不得体、要么说着外来口音、要么身体上有着某种特殊职业从事者特有的特征。总而言之,我无法在他们中通过有理有据的推理来确定我的父亲的真身。不过,也许他在这十多年里发生了某些超出我推理逻辑之外的变化亦未可知。

    不知何时起,我身体中某种类似感应装置的东西像从插头里掉出去了,怎么也无法把时间好好地把握在手中。离去了束缚,脑海中无机的纯粹空白被无限度地拉长到无垠的荒野,意识稀稀拉拉的拒绝成为任何有形之物,我在那里什么也见不到,连那里是否被我这一存在占据了相应的位置都不得而知。众人似乎并不苦于此事,它们的体态和语调都随着坚定的时间流动给出地道的变化,老妇折好的金元宝一点点又不容置疑地增加。我木然而坐,犹如在下一场唯避开我一人的雨。

    我窥了眼表,六点五十分。然后大大打了个哈欠,左右转动脖颈缓解疲劳。旋即又看了眼表,六点五十分。我对表盘投以祈求般的目光有顷,数字好容易跳到六点五十一分。我伸直双腿,高举两臂,伸腰。

    爷爷在离我一墙之隔的冰棺中长眠。

    哥哥何苦叫我来参加他的葬礼呢?

    本以为是哪家公司保险理财或代账报税的推销电话,加之当时的我身处晚高峰的第一主干线中心,身周不同音阶的汽笛从这里那里响起,车载空调的氟利昂空空如也,行驶一刹一停,像口吃程度相当严重的患者……抱歉,无意开通这门业务,暂不需要。实在没心情对那头讲着一口机械化普通话的客服人员如此说道。可那号码接连打来,一股家暴者猛砸房门的势头。我俩聊了整整六十秒有余,他简直像在法院念出判决的罪名似的抛出一堆严丝合缝的事实,我才得信此人正是我的哥哥。不过除却这些严丝合缝的事实,他倒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来参加明早的葬礼,爷爷的。

    莫名其妙,时隔十多年,干嘛来叫我参加什么爷爷的葬礼呢?他也好爷爷也好父亲也好,母亲当年把我带离这个家后再统统没了联系,我这一存在的记忆早该被它们人生中种种微不足道的琐事给剐蹭模糊了才是。

    莫名其妙。

    实在无所事事,睡又寻不到合适的位子和理由。我抱起双臂,合目把头歪下,想外甥。

    那小子身上有种与宿命意味相交织的亲和力。乐意同他讲话,像踩到凛冬时期细腻又踏实的积雪上。尽管说的大多都是些不着调的东西。至于何苦这么做,问向自己也是稀里糊涂。唯一隐隐有数的,便是一清二楚或了然于胸不该,也不能被我这样的人所持有。

    喔,对。到了在雾中设立错误的导向牌。

    外甥在那之后沉默了好一阵子,我也什么都没说。没一会,他大抵觉得这沉默多少有些不适,为了弥补空白似的吸了一大团烟,缓缓吐出,在一旁哼起Shawn James的Trough the valley。我本不觉得这种时候有多难忍,可见他那副模样,不免也心生一股淡淡的焦虑起来。

    我向下拉了拉被汗沁透的裤腰:“总而言之,就是那样的雾,使人盲目到一无所见的雾,眼神多好使的人都看不穿的雾。”

    “且寒冷彻骨。”

    我点头。

    “不过大到这种程度的雾,在里设立错误的导向牌有些多此一举吧。我是说,雾本身已然到了令人盲目的境地了。”

    “这倒是,连自己都常分不清方向的。”我顿了顿,尔后继续说道:“毕竟那雾从裂缝中涌出,离裂缝越近,雾也相应越浓。怕人们根据这个找到那里。”

    “找到那里会发生什么?”

    “当然是掉下去!那裂缝深得简直像不存在深度这一概念,或者说,那是个以掉入物滋养自身的邪恶阴险的生物,掉进去的东西越多长得越大,绝不存在被填平的情况。不挑食的,男女老少啦金银财宝啦山猫野狗吧啦希望与思维啦吧啦吧啦……雾浓得很,往往在人们还没注意到它时就跌落其中了。所以,作为唯一一个知晓它正确位置的人,阻止人们去往那里是我的责任。”

    “这样的话,把裂缝的位置与情况直接告诉镇上的人不就了了?”

    “不成的。”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总有好奇的家伙在。谁都对自己生活的地方怀有一定好奇心,任凭谁都想搞清楚周遭无处不在的浓雾的产因。”

    “好奇心呐!”外甥喊,然后两手交叉抓住T恤衣角,弯腰撸了下来。拧了两把后擦身上的汗。我也一样,赤身靠在灯塔热乎乎的柱身,叫他要烟来吸。虽说是梦中物,不过那时想起那裂缝来仍手指颤动,呼吸都磕磕巴巴。不仅别人,自己也掉入过数次,常有。恐怖的并非是坠入后板上钉钉的结果,那种玩意怎样都好,无非是回归到无中罢了。本就与我一直以往的状态但无大差。不过坠入的过程委实叫人难以忍受,我并非纵身跳下城市的高楼,或一脚踏空山腰的索道,而是径直坠入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且坠落将持续很长很长时间。

    我的身体在这过程中分崩离析,本紧凑严实的肢体被风压撕裂得七零八落,眼球被冲得干瘪,头发连根拔起。连叫喊都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瞬息塞回喉中。且在黑暗的侵蚀下,意识一点点地脱离载体,像封住烟雾的冰块在日光的渗透下融化了一样。我甚至无法通过疼痛确立自身的肉体,我即存在于这儿,又好像同时存在于那儿,一切的一切都被坠落与黑暗搅得乱七八糟。而随之而来的,乃是无可言喻的绝望。自己被困在以死为结局坠落为过程的没有任何意义的裂缝中,我的手在这再无法触及到任何事,腿无法再到达任何地方,口袋中无趣的往昔记忆被洒落四处,转瞬被茫茫的黑暗吞没去。唯有深切的无力感似将废屋子塞得满满登登的霉味兀自留在那里。

    ……

    哥哥把我喊醒了,我歪倒在椅子上睡了近一小时,没有关于睡的记忆,梦也好入睡前的思绪也好一概没有。简直像有人用锋利的小刀从墙上光滑地切掉了一块墙皮。醒来后头痛缓解了不少,太阳穴停歇躁动。但深邃的疲劳感仍附着在骨头上,身体沉重万分,恍若助力系统失灵后的液压机器。

    嘴巴里一股睡前吸的烟味,口水泥浆般黏糊糊的。我问哥哥哪里找得到饮水机,他直接把手中未开封的那瓶递给我了。

    “冷吧?”他问。

    七月的上午有什么好冷的呢?倒是很想这么问。可那不是能说出口的玩意,我只摇了摇头。

    “抱歉,忙这事的暂且唯我一个,咳咳,一忙起来都没好好接待你……”

    既然如此,又何必喊我来得这么早呢?不过那也不是能说出口的玩意。我又想出言安抚,可转念便意识到自己没那个资格,旋即恍然大悟。

    “哪里的话,作为孙子我也该参与到这些事项来的,抱歉。”

    然而,参与进这些事项的资格我似乎也没有多少。

    “你能来大家就很开心了,咳咳,这些琐事我自己做就好,也不算麻烦。”他笑笑说,看样子也相当疲惫。那笑容与其说是浑然天成被情绪引出的,莫如说是在极为险峻的地势中耗了好些力气依图纸而建成的,虽离精妙仍有段距离,但看了还是不由惊叹其背后付出的努力。

    我俩默不作声地并坐吸烟,架起鞋底互朝对方的腿,望烟雾心不在焉似的在眼前曲折上升。哥哥一直咳嗽,像妻的哭声一样毫无规律又永不停歇。那声音难以用语言把握,感觉上像用一块比蜗牛尸体更干燥的橡胶刮擦平滑的玻璃,大体就是那样的涩感。

    “咳咳。”

    一支烟相当漫长。我是习惯沉默着相处的那种类型的家伙,与妻也好,同事也好,朋友也好,情人也好,沉默都是我们相处时的大多构成物,与水与人体的比例相同。可哥哥干涩的咳嗽声总在我稍有放松际响起,像用根棍子催促我说些什么似的。我又累得没力气寻找话题,空气中的沉默被他浓缩得相当之烈,丢进热水中二百年也化不开。我又点烟。

    我合目靠在椅背上。就沉默想了点什么。

    “不是不乐意讲话。”在她成为我妻的一周前,我俩漫步在被前日暴雨打落了一地银杏树叶的寂寥小道上,银杏树叶踩上去又软又湿,脏水打着沫从鞋角溢出。日落一半时的凉风徐徐扑面,皮夹克被我径直拉到下巴。我先前什么也没问,自己莫名其妙讲的。

    “只是觉得,讲什么东西,就像给人看了私处似的。明白?怕那种事后追悔莫及的罪恶感,可又不乐意什么东西都深思熟虑……那样的废话不如不讲。”

    我故作沉思状沉默不语,心里思忖早些到家好换掉湿掉的鞋袜。

    “咳咳。”哥哥又取出一支,点燃。

    “喂!搞不懂是你是咽炎还是喉肌敏感,不过不管是什么都还是停下吸烟为妙吧,连吸这么多肺子早该没了感觉才是,又何苦再继续呢?不仅作为你,甚至作为我也能从中获益。没必要的事将它们丢到九霄云外去。”

    “谢谢,你的建议诚然无比正确,毋庸置疑,无论从哪个角度上来说都是如此。而不去执行的能算得上是理由的理由我一个没有,就按你说的做!”

    “喂!搞不懂是你是咽炎还是喉肌敏感,不过不管是什么都还是停下吸烟为妙吧,连吸这么多肺子早该没了感觉才是,又何苦再继续呢?不仅作为你,甚至作为我也能从中获益。没必要的事将它们丢到九霄云外去。”

    “抱歉,作为我也不想如此,或作为任何人都是一样。可这不是三言两语就停歇的了的事,倘若吵到你的话,我很抱歉。”

    吧啦吧啦吧啦。

    ……

    “你刚刚讲梦话来着。”哥哥说。

    我无不诧异地看向他的脸,稍顷开口:“梦话?我?”

    他点点头。

    “唔……怪事,明明什么梦也没做来着,连睡着的记忆都没有。”

    “真的,声音倒不算相当大,不过听得蛮清楚,甚至不像是梦话。”他回忆似的蹙起眉头,磕落一截烟灰,继续说:“像在对某人讲述什么,语调。”

    “我说了什么?”

    “不记得了,当时来这里取东西,恰好听到。还以为你在同屋子里的其他人讲话,看了一会才晓得你在睡觉,就急忙火四地走了。”

    “真的?什么都没听清么?”

    哥哥的表情仿佛在对我说不明白这种玩意有什么值得再三询问的。我也随之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对他苦笑着摇头。他没义务去保管这种极为私人性质的东西。

    遗体道别仪式开始了,是场地道的中式葬礼。爷爷置身于灵堂中心的电棺木中,里面的温度低到一定程度时混有电流声的“呜呜”制冷声便戛然中断,哭声挑在这里特意加大几分。我的位置看不到他的脸,想看,所幸望去棺木上方的遗像。那遗像怎么看都挑选得不够地道,表情像完全搞不明白自己面前镶着镜片的方壳子乃是何物似的。嘴巴歪去一边,眼神直愣愣地向前方投去。遗像下面的小桌上置着香炉,里面插三根燃尽的香。香倒了后碎在前面的贡品上,有堆起的小馒头和寿桃,及用一次性包装盒装着的米饭和剩菜。苍蝇们在里面大快朵颐。

    年龄卡在六十至七十岁间的丧事操办人将块手帕大小的红布叠成条,抽向棺木两侧的纸扎小人,喊:“童男童女保驾护航,老爷子直上天堂!”声音洪亮,动作轻车熟路。脆弱的纸人像受了相当的力气,却安然无恙。莫名地,我对丧事操办人的轻车熟路但觉恼羞,对哥哥来说未免不够尊重。仿佛在说爷爷的死与每天都在世上发生的他人的死但无区别,他一生中予以哥哥的回忆与意义没有任何特别之处。转眼望去哥哥,他流着与我认为的缘由不同的泪。喊罢,丧事操办人不甚耐烦地转身步去,朝哥哥挥手。

    人群绕着棺木绕圈,一圈接一圈,不会停下似的。我心中暗自清数,业已七圈有余。哭的哭,神情沉重的神情沉重。我思忖再不给出点反应怎么说也不算地道。而也正巧到了每隔几天便大哭一场的时候,时常将车蓦地停至路边,头抵在方向盘上痛哭流涕。莫名其妙的哭意,自己也不明白从何而来。于是我想象起爷爷身上可能性的逝去,尽管这对爷爷来说未免太不尊重,甚至冠以亵渎的说法也不为过。可他已经死了,死亡的黑幕将连带着生命的所有都一并隐去,唯有视网膜中模糊的残像被时间扭曲至亵渎的身影。没一会,硕大如雹的泪滴涟涟落地。

    葬礼结束后,哥哥邀请我前去宴席。我谢绝了,一想到那个场面便坐立不安,难以忍受。他没强求,我俩最后在初见时的殡仪馆门口吸烟。

    “往下做什么,回去工作?”他问。“咳咳。”

    “不,请了日假,等下回家睡觉。”我说。没撒谎,骨髓被抽走似的浑身无力,现在我只想一头扎入床中痛痛快快地睡个昏天黑地。意识犹如软趴趴的烂泥沼。

    “是么……抱歉叫你来得这么早。”

    我摇摇头。“不是你的问题。老毛病了。”

    他有些愧疚似的笑笑。

    “忽然这么一说好像有点奇怪。”

    “?”

    哥哥眼望脚尖前遁入砖缝的蚂蚁默然吸口烟,尔后眯起眼朝那里定定呼出:“爷爷死的那天,本想喊你过去来着,以孙子接受爷爷遗言的身份。虽然我也不清楚他与你有什么好讲的,不过倒是合情合理。我那时提议,即刻就喊你过来,他没同意,说自己身体自己有数,再撑些时日不成问题。结果不知怎的,当晚便病发去世了。从额头倏地冷下到彻彻底底一命呜呼仅相距五分钟不到。”

    我默然。

    “老人的话要听的,何况是那时那种情况……”哥哥说,他脸上的表情微妙的很,无限度接近空无一物的表情。恍若只差一个字母含义却迥乎不同的单词。“过早把你喊来没那么名正言顺,太不体面。也许爷爷当时这么想。”

    “邀请我是为了这个?”

    “不尽其然吧。”他说。

    宾客陆续从我们身后的门走出,问哥哥餐厅的地址与名字。他们再度谈话起来,我又点烟等了一会,可人一个接一个一对接一对地涌出。道别太突兀了,我默默钻入轿车,朝家开去。

    不乐意吸什么软支人民大会堂,遂回家路上在便利店买了短支的黄金叶。本也无意吸这东西,然而玉溪与芙蓉王销售一空。凄惨的便利店里焦油量尚可的烟只剩这一种。我没滋没味地吸着,不料许是肺中茧太厚,竟一点感觉没有。吸了一半就丢出窗外。摇上车窗,车里的温度倏然升腾,暖融融的睡意在脑中将类似核的硬邦邦的东西溶解化开。我呵欠连天,思忖着到家的所需时间,旋即轻叹一声。没有车会在这个时间段路过这条路线,我将车靠边至非机动车道的实线内侧,然后放下座椅,昏沉睡去。

    “恰当说来,关系倒也没那么要好,不过都是生活在一个镇上的邻居,不想叫他们跌入那种地方。”我对外甥说。

    他低头窥了眼手表,表针附有荧光贴纸那种。

    “现在是几点?”

    “九点五十分。”

    外甥说想下到防波堤那里,我俩翻过围栏,挑了块正巧能容纳两人的坐下了。若是白日,从我这里朝西边望去,能见得大学毕业后便一直就业的工厂,有角磨机切割三毫米厚度钢板的嘈杂声依稀入耳。不过那是无稽之谈,这里距离工厂至少有五公里,且每天下午五点便准时下班,听到的无非只是泡影,我这一存在正巧在刚刚卡入了错位的记忆夹层。时常如此,把握不好自己的重量。

    “唔……跌入的情况也是有的吧?”

    “当然,每隔些日子便有这样的倒霉蛋出现。”

    外甥又以喉咙发出那种怪动静。

    我岔开手指向后拢几把头发,发油与汗水让头发就那么定在那里。

    “不过倒也不至于为此悲痛万分,甚至可以说有种莫名其妙的……”我为挑选适当的词语缄口有顷,尔后搓出一个响指:“释然感,”我说,“一种莫名其妙的释然感。”

    外甥像听到某些涵盖荒谬色彩的悲剧似的在一旁以谨慎的动静笑两声,问道:“释然感?”

    我点点头:“释然感。”

    他将耳朵稍稍朝我这边侧来。

    “嗯……怎么说呢?那种从因怀揣着一个巨大且无以言说的秘密而造就的孤独中脱身的感觉吧。大体是这样,表达不好。”

    “……”

    他又看表。

    “走么?”

    外甥点点头,旋即立起身来,我俩翻过围栏,在朝车子走去的时候他叫住我。

    “我走了。”

    我不明其意,在黑暗中将虚无的视线投掷他的轮廓。

    “明天是参军的日子,船十点二十分来。就在西边的渡口,自己走过去不消五分钟。”

    头有些发晕,有细小如雪粒的白点在视网膜上闪烁,消逝。多半刚刚起身过急导致的。

    “去多久?”

    “大抵十二年吧。”他说,语气犹如对明日排得满满当当的课程怀有不满的学生。“参军越久,退后的福利越好。再这么在故乡待下去是不行的,作为我,希望日期能长远一些。总要为将来做考虑。”

    “是么。”我往下沉默好一阵子。找不到想说的话,该说的似乎一句没有。

    “那么,再见。”他说。

    “嗯,再见!”

    我在车内一觉睡至下午三点,睁开眼,阴天的下午与上午但无区别。我摇下车窗吸了支烟,吸罢仍无一辆车亦人现入视野。我又看了眼手表。

    现在是下午三点零四分。

    我燃起汽车,打开车载广播电台。

    “当前空气质量为二十九,局部多云,往下……”

    “欢迎收听FPM97.5电台,即将为您呈上最新的事实新闻播报……”

    “惠阳金店现正推出消费满两万元送三千元活动,位置于……”

    像电路蓦地出了故障,脑海中当下的实感瞬时消失。隐隐起,耳畔响起那时与外甥一起听到的海潮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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