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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竹是一个让读者不愿注意的人物,因为他的巅峰似乎侥幸得无需赘言。那么真正助力虚竹蜕变的是无崖子还是童姥呢?表面上两者皆有,无崖子填补了硬实力,童姥提升了软实力,于是内外结合的虚竹成为人生赢家。
其实不然。
无论硬实力还是软实力,对于虚竹而言皆是旁因。虚竹最高的成就不是灵鹫宫主人,而是从少林寺一个不入流的小和尚,成长为一位真正的得道居士。
他成就的内核在于:思维境界的重新建构。毕竟决定人生高度的,除了软硬实力,思维境界才是最关键的内因。
虚竹一生的追求就是佛理,在他心目中,恪守清规就是对佛理最大的追求,所以他前半生最大的特点就是严守戒律。于是,伴随虚竹出场的是那句经典的迂腐:“佛说每一碗水中,有八万四千条小虫,出家人戒杀,因此要念了饮水咒,这才喝得。”
他将佛理烂熟于胸,却从未问过:念了饮水咒,小虫去哪儿了?如果小虫因念咒死了,岂非同等于杀生?如果小虫因听到咒语逃到空气中,那么念一遍饮水咒便能过滤掉所有小虫?需不需要念第二遍?每杯水中都是八万四千条小虫?
这个让包不同发笑的回答,折射的除了虚竹的迂腐,还有他对佛理追求的执着。
他的执着在于,向具体外物去探寻佛理。
于是佛说水中有虫,他便念饮水咒;佛说戒荤、戒杀,他连别人杀他也不忍还手,别人杀生也不免难过;佛说普渡众生,他遇见一个恶人被另一个恶人加害,不假思索救其危难;遇见一个小姑娘被一众恶汉加害,不假思索救其于危难。
佛怎么说的,虚竹便怎么做,他相信如果佛说的他如果都能做到,那么他便离佛理不远了。然而这是非常可悲的思维境界。
抛开饮水咒不谈,虚竹一念之仁救过段延庆,他的相救没有感化也不可能感化段延庆,段延庆日后依旧疯狂复仇,几乎害死了段正淳一家。虚竹救人看似符合佛理,可是真的符合佛理么?
非也。
一灯大师点化裘千仞,对于欧阳锋依然严惩不贷,这方为佛理。虚竹真正执着的是佛理外部表现的具体事物——戒律,然而佛理的真谛,他远远不知。这般的思维境界决定虚竹只能充当一个不入流的和尚,哪怕他得到了无崖子和天山童姥的绝学。
因为他永远只是戒律的奴隶,而不是佛理的实践者。
真正的转变开始于虚竹主动破戒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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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竹破了淫戒后,开口向童姥问道:“那……那位姑娘,她是谁?”这个问题无异于虚竹承认了他是主动犯戒。在邂逅西夏公主之前,童姥已经诈骗、强逼虚竹犯了杀戒、荤戒、酒戒,虚竹说:“小僧为前辈所逼迫,非出自愿,就不算破戒。”
念动便是行动,念不动、行不动。
这是虚竹死读佛经最大的收获,也是他日后得以大彻大悟非常重要的一个基础。对于“心念”与“行动”,他有着非常明确的认知:念动即行动,所以虚竹明白,即便没有恶行,存了恶念同样等同于恶行,只是时间问题。这也是曾国藩自取“涤生”,并在日记中反复自省、摒弃所有恶念的原因。
当然虚竹主动破戒后无暇思考这些,他一夕违背了恪守一生的行为准则,戒律的约束一念轰塌。虚竹陷入了迷茫,以致想一死了之。就像张小凡用生命保守的秘密,被旁人公然宣布的心情:极致的绝望,要么死,要么癫狂。
他问自己:违背戒律,还有资格探寻佛理么?
这个问题看似迂腐,乔峰却一定有着深刻体会:他若是契丹人,便似乎等同十恶不赦。虚竹说:“我已成佛门罪人,既拜入了别派门下,又犯了杀戒、淫戒,还成什么佛门弟子?”
然而当他依然不忍加害李秋水,对余婆恭敬有加,虚竹发现:违背了戒律,佛门向善的本心不曾变色。这层顿悟是无崖子不曾给他,童姥不曾教会他的。他自以为严守戒律就是求佛,直到他冲破戒律的藩篱,才发现本心不会因此改变。
也许,佛理就是本心,但平庸的虚竹并不敢坚信。
他只知道破了戒,不再是佛门弟子。他一生都按戒律行事,如今不再是佛门弟子,他该按什么规矩行事?
虚竹无规可按,便按本心罢。
按佛法,他本该对灵鹫宫众女子分道扬镳,虚竹却选择遵循本心,接纳她们重返灵鹫宫;按佛法,他本该对滥杀无辜的三十六洞、七十二岛一众妖魔除恶务尽,虚竹却选择遵循本心,为他们解除禁制,还以自由;按佛法,他本该克制情念滴酒不沾,虚竹却选择遵循本心,和段誉促膝长谈酩酊大醉。
虚竹破了戒,却立了心。
而基于他早就明白的心动即行动,所以不敢存有一丝恶念的本心,已经被熏陶成一颗佛心。他本守着一颗佛心,却舍本逐末,向外界探寻佛理。在慕容复和丁春秋眼中,虚竹的机缘巧合在于一身的逍遥派武学,而虚竹真正的机缘巧合,在于拾起那颗不破不立的本心。
同样的本事,不同的本心,差别很大。
所以不难解释虚竹重返少林后面对鸠摩智游刃有余,一改过往木讷之态。虚竹限于天资,软硬实力后天可以弥补,唯独思维境界,如果突不破那层瓶颈,一辈子将停留在佛理底层。
对于虚竹而言,那层瓶颈就是“心即理”。然而他自己悟出却不敢肯定的思维境界,被玄慈一语点破:“就算不再出家为僧,在家的居士只须勤修六度万行,一般也可证道,为大菩萨成佛。”虚竹终于敢肯定:被逐出佛门,同样可以成佛。
思维境界再上一层的虚竹在少林大会终于展现出“虚竹子”的风采,乔峰在人人口诛笔伐处境不妙之际,玄慈愿意庇护乔峰,而虚竹同样挺身而出仗义执言,这绝非佛门戒律允许,却是虚竹本心使然。
在天下群豪面前和乔峰称兄道弟,那一刻虚竹便不再是虚竹。他已经成为玄慈期待的那个虚竹子。
玄慈说:“虚竹,你自立门户,日后当走侠义正道,约束门人弟子,令他们不致为非作歹,祸害江湖,那便是广积福德资粮,多种善因,在家出家,都是一样。”
其实这既是玄慈对虚竹的期望,也是玄慈对佛理的参悟。他也曾破戒,也曾对戒律产生过怀疑,于是玄慈也洞彻了佛理真谛,所以当萧远山揭破一切真相时,玄慈承认得坦然,放下得自然。
何为淫戒?与心爱之人白头到老也算破戒?如此戒律,戒得是淫邪的念头,还是人与生俱来的天性?面对心爱之人却没有爱的权力,何谈博爱众生?
佛也许会说,这是舍小爱、存大爱。然而虚竹子再也不会被此约束。他说:我既要小爱,更要大爱。
玄慈的悲剧,不会再在虚竹身上重演。
相比于无崖子、童姥,玄慈才是虚竹破茧重生的点金贵人。
那么少林僧人恪守戒律都是在做无用功么?非也。佛一念参透无上佛理,然而凡人不行。所以凡人只能从参悟具体事物中的佛理入手,从荤戒、杀戒,去参悟佛门博爱众生的无上真理,进而从无数的戒律之理,最终获得佛理大成。
然而并非所有量变都能引发质变,如同虚竹一般,他一生恪守清规,哪怕参悟了每条戒律所含之理,如若没有那些生离死别的际遇与玄慈的点拨,恐怕一生只是个不入流的小和尚。
事事物物去求一个理,然而理并非能简单从具体事物中求得。
所以恪守清规之人良多,参透佛理之人寥寥。
虚竹遇到无崖子的际遇,便是无崖子将他推入了佛理无涯的际遇,如果他一生执念于戒律,可能一生都将“理”的汪洋中苦海无涯。无涯无涯,正是无崖。
玄慈肯定的本心,正是让虚竹的思维境界有了落脚的崖。
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使事事物物各得其正,便是得道居士虚竹子的佛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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