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约等于五回
访古迹宝玉夜不寐
忆手足东坡情难消
话说宝玉一行人于汴京城逛了大半日,黛玉等姑娘们身子也乏了,东坡便携众人前往客栈,大家席间草草用过晚饭,便各自回房歇息,不在话下。
东坡回房后,当窗立着,见汴京城上空,月华如练。东坡心下想到,这轮明月亦如当初同家父、子由初来汴京时一般,然不觉已是数百年物是人易,不禁唏嘘慨叹,脱口诵道唐人句:“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一时情不自禁,落下泪来。
忽闻手机响,见是宝玉来信,道:“敢问先生睡否?”东坡答:“不曾。不知世兄何事?”宝玉道:“这闹了一日,理应身倦神乏,不想如今竟无睡意,先生既亦醒着,莫如别了众姊妹,我师徒二人喝杯清酒去?”东坡道:“再好是没有的了。”说罢,二人便离了众人,悄悄的找了间酒家。

如今天已三更,盛时早已散去,唯三两桌上仍坐着几名酒客,细细说着话,竟是显得越发清静。东坡借着烛火笑望迎面而坐的宝玉,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鼻如悬胆,睛若秋波。只着寻常衣服,脚上趿着鞋,真真一副女儿可人之形容。唯两个眼圈红红的,大有哭泣之状。东坡道:“不知世兄缘何落泪伤神?想是念家了不曾?”说罢便饮了一口酒,宝玉端起酒杯也饮了一口,道:“我今幸得先生携带,来这盛世太平里造历一凡,原该高兴才是。不想才刚回房里躺着,姊妹们都散了,身边再无袭人晴雯说笑服侍,心里空空的,怪腻烦起来。想来白日同大家的热闹笑语都如梦一般去了,好不伤心。”东坡浅笑一回,道:“分携如昨,人生到处萍飘泊。又道是,尊前一笑休辞却,天涯同是伤沦落。古今之事,如何不似世兄如今所言,聚少离多呢。”宝玉举杯,与东坡同饮。
一时宝玉道:“园子里时,我时常同薛大哥一道去冯紫英处饮酒作乐,席间谈笑风声,然回来后一人又不免伤心,想我虽在园子里同姐姐妹妹们一道,然到底女儿家心事最难猜度,再有前些日紫鹃只道如今姑娘们都大了,要与我生分起来呢。我想,男儿间行事到底利爽些,我偏却是个无兄无弟之孤鬼。”一语未了,两腮滚下泪来。
东坡长叹一声,道:“老夫又何尝不是如此。虽世人皆知老夫待人袒露真诚,然老夫心底沟壑,唯弟子由一人能懂。嗟予寡兄弟,四海一子由!”宝玉听东坡此语言及子由,道:“先生有所不知,我等所生之时,虽宋早为大浪淘去,然先生之先君苏洵、弟苏辙并先生您,已为后人敬仰奉为宋文学之大家,并称‘三苏’。”东坡笑道:“还有此等事来,老夫竟是不知的。如今且说吾弟子由,想老夫平生初与子由别,便是在离此地百里外的郑门,如今想来犹在昨日,不想已天上一日,人间百年矣!”

宝玉道:“正是!先生仍有马上赋诗寄此事呢。”东坡点头不语,许是酒不醉人然泪已婆娑。宝玉道:“从来读先生诗词文章,都是那纸上黑字,不免几番阻隔。如今竟不知几世修来的造化,能与先生月下共饮,可见上苍垂怜我等须眉浊物。先生有所不知,您与子由之兄弟情谊为多少人钦羡,如今愿闻先生言说一二。”
东坡啜了一口酒,望向天边月,悠悠道来:“吾方少时,同子由镇日欢笑嬉于眉州田间。或园中掘土,或对床听雨,家父倚卧瞑目,吾兄弟二人则侍立一旁,背诵书文。每有错漏处,家父必即刻指出,复念一回通顺无误方止。”宝玉听罢,一面想到老爷每问以功课,自己皆如闻焦雷般恐不自禁,原是自己素日不肯用功之故,不免自惭形秽一回。一面又感叹东坡诗文能为世人道也,皆由少时起便下一番苦功,而远非天资聪颖这般简单。
又闻东坡道:“一日,吾与子由掘一石板于后院菜圃,剔透如萤,击之作金玉之声,清亮非常。吾二人喜不自禁,如获异宝,相约用以为砚台,如此读书习字日日相见。复有一回,连夜大雨如注,家人皆香梦沉酣,唯吾与子由醒,便同床共卧,闻窗外雨声,点点滴滴,直至天明。两人静默无声,相顾无言,却知心中底事道诉不尽。其间子由耳畔低语:‘此番与兄同床听雨,犹如天上人间。吾与古人同,心亦有三愿。’吾不明其意,愿闻其详。一时子由道唐人闺怨:‘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语罢,吾兄弟二人空对夜雨而一夜无话。是时吾心底仍笑子由,未免作女儿之态,期期艾艾而不以为然。殊不知,‘岁岁长相见’日后竟为老夫一生所愿。”语说至此,东坡仰脖吞下一口酒,宝玉随饮。

宝玉道:“先生视子由如知己,子由何尝不是如此。先生有所不知,先生自常州作古后,子由于先生墓碑上篆有一铭文,曰‘我初从公,赖以有知。抚我则兄,诲我则师。’由是可见,先生之于子由,一如山上之清风,松间之明月,一时一刻皆在心底。”东坡不知身后之事,若非今托宝玉之口,子由此语自是无缘闻得了,这里早已老泪纵横。
东坡若有所思,道:“老夫如今同公子小姐们故地重游至此,不免遥想起当年事来。追思囊时,真一梦耳!尤为今日所在之汴京,最是吾与子由初次作别之地。”宝玉道:“我知先生所言是何。当时先生拜官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判官。时子由随父居汴京,送先生至距京城四十里外之郑门,先生遂作有一诗以记此事。”东坡道:“世兄好记忆!”宝玉笑道:“如今真真是如欧阳文忠公所言‘班门弄斧,可笑可笑’了呢。”语罢,两人便对酒说笑了些闲话,推杯换盏间不觉天色欲晓。

原来,仁宗嘉祐六年,东坡兄弟二人于郑门相别。时值寒冬,北风凛冽侵肌入骨,东坡独立远望子由独骑瘦马而返,山垄阻隔间,乌帽如烟波之舟,几度浮沉。直至子由渐行渐远,隐如天地中微茫一粒,不复再见,东坡仍迟迟未肯上马启程。任妻王弗并童仆催促再三,东坡仍无动于衷。空对着雪上马行之处,落下泪来。东坡不知,兄弟此番匆匆作别,再见是往何年,尚未远游,心早已向子由那处行去。是时天落大雪,纷纷扬扬几乎不曾覆住东坡衣袍。一时又念起与子由皆童丱时,年年废书走市观,或同床听夜雨敲窗,或与家父每日相好做学,那些不知人生要有离别之寻常时光,如今竟不可再得了。于是空对着这晶莹雪,寂寞林作诗一首,诗云:
不饮胡为醉兀兀?此心已逐归鞍发。
归人犹自念庭闱,今我何以慰寂寞?
登高回首坡垄隔,但见乌帽出复没。
苦寒念尔衣裘薄,独骑瘦马踏残月。
路人行歌居人乐,童仆怪我苦凄恻。
亦知人生要有别,但恐岁月去飘忽。
寒灯相对记畴昔,夜雨何时听萧瑟?
君知此意不可忘,慎勿苦爱高官职。
这里东坡宝玉又喝了几回,酒后之东坡更比平日多了分天真肆意,宝玉心下想到:“古今多少风流人物,如今都付他人笑谈。我今能与东坡把酒言欢,消受良夜,夕死可矣!”一时宝玉道:“先生之高风亮节谁人不识,所到处不愁无知己罢。想来此去凤翔,必一切安然,子由亦可放心。”东坡道:“吾至凤翔不多时,便有子由来信。见字如面,吾知子由一直心系于我。又和诗一首相赠。”宝玉道:“我知此诗!道是: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东坡点头许认。

东坡道:“自吾与子由同处宦海之日起,便知此身非吾所有,天涯相别最是无奈。唯托鸿雁传书,聊寄彼此相思意。”宝玉笑道:“古人云,福兮,祸之所存,祸兮,福之所倚。若非先生与子由作这般生离熬煎,后人将无缘得见东坡因怀子由所作之词,更不知世间竟有如东坡子由此等手足情谊,岂不憾矣!”说罢,二人又斟满酒杯,剧饮一回,天已破晓,兴尽而归,不在话下。
列位看官,那苏东坡与苏子由之情义,历为古今佳话。东坡多少好词佳句皆为相思子由所作,《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最是为后人口耳相诵,如今且按下不表。不知东坡宝玉一行,一觉醒来将往何处,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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