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约等于九回
西子湖东坡念旧梦
风筝柳宝玉诉痴心
话说宝玉黛玉说话间,只听门一声擂开,两人皆唬了一跳,回头一见,不是别个,正是东坡。只见其身上银灰对襟长袍敞开,冠发高高束起,面色早因喝了酒通红一片。宝玉黛玉忙起身相问。东坡见宝黛二人,皆眼圈红红,又不似平日嬉笑玩闹,心中早猜着八九分。因又借着酒力,自是比平日多畅快洒脱些,便指着宝玉道:“世兄莫怪老夫言重,如今你二人既有缘相见相知,缘何又惹得姑娘小姐伤心淌泪的。天地苍茫,有几个这样知心的人来让你挥霍的。”宝玉听了,才刚与黛玉那番争辩尚未止息,仍心内戚戚,如今听东坡此言,又添了些怅然,一言不发。黛玉最是个心思重的,亦低首不肯言语。
东坡笑道:“依老夫看,如今你二人坐在这屋里,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越发没个开解了。如今众人皆各自回房休歇,趁此我三人寻一处剧饮两杯,一来不负这杭城好山好水,二来想你二人肚里的馋虫也该大闹五脏府了罢。”宝玉听了,才觉腹内空空果真饿了。黛玉也感觉饿到体乏力虚,二人遂跟了东坡去,不在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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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只说东坡携了宝黛二人至一酒肆。当窗而坐,西湖风光尽收眼底,只见两岸长堤游人如织,商贩不绝,一派春色烂漫。碧波晴岚,水天一色,东风拂面,顿觉神清气爽。东坡见宝黛二人只顾痴痴的望向窗外,好不畅快。知二人心中尚未开解,道:“老夫自认历人无数。自出游至今,你一行人各自脾性、天资老夫皆看在眼里。一群儿女中,宝钗才高慎行,然是个怕多事的。湘云烂漫天真,口无遮拦,事来了说出来也就过去了,心里自在敞亮。唯你二人,最是敏感心思细致,道旁石头只怕都要说句贴心话的。心事皆藏着掖着,不肯说出来,积压在心里。长此下去,难保不积出病来。是心病,是痴病。你二人既比众人要好,更互为知己,为何遮遮掩掩,要对方猜去?”说着,看向对座的宝黛,二人听了,觉东坡所言极是,遂红了脸低头不语。这里宝玉看向黛玉,只见黛玉仍一言不发,只管拿着一根筷子在碗底胡乱划着。
不多时,黛玉道:“什么知己不知己的,他横竖是来气我的。我从此再不哭哭啼啼的了,好没意思。他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大家都清净。”说着,便将早上西湖泛舟一事说与东坡。东坡听罢,知黛玉原是担忧宝玉因落水或有个长短或丢了性命,然又不好意思当着众人劝阻,只好落下一肚子的恨与气,藏着自己伤心。不觉心下怜惜,遂向宝玉道:“你如今可懂得了?”宝玉连声道:“懂了懂了。才刚在屋子里,妹妹说出这番话,我便懂了。原是我情急下只顾替宝姐姐捞金锁,没有顾忌妹妹的感受。想来只林妹妹在意我的死活,我倒是让他伤心了。我如今是听了妹妹的话,才知体恤一个人当是这样的。两个只有一颗心,一个身子,理应互相爱惜才是。我再不这样莽撞的了。”说着,仍想素日众人只知劝说自己考取功名,为圣上效命,不曾有如黛玉这般只重情重义的,便落下泪来,用袖子揩拭。黛玉见了,将一方粉帕早掷在宝玉面前桌上,仍不正眼瞧他。宝玉接了帕子,凑上脸来嬉笑着千恩万谢黛玉,黛玉只是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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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坡见状,知黛玉最是个眼冷心热的,心下早更可爱黛玉三分。笑道:“追思世间事,才觉一切自有天意。芸芸众生,唯有一人与众人不同,此人与自己最是契合投机。可谓‘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黛玉道:“先生此语,让我如今想起先生后的辛弃疾有一句。道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可不就是这番意思。”东坡听罢,口内复念诵‘众里寻他’一句,半晌方道:“果真好句!好一个‘灯火阑珊处’!可见古往今来,唯‘情’一字是相通的了。”宝玉道:“可不是这样。想我与林妹妹当日初次会面,就是这个意思了。那日我见妹妹坐于众姊妹间,形容气质皆与众各别,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泪光点点,娇喘微微,娴静处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便觉好生眼熟,倒像是何处见过一般。”黛玉听着,想起当日初会宝玉,亦是这般感觉,竟似是远别重逢的旧相识。想前世姻缘自是有的了,不禁落下泪来。
东坡道:“世兄所言,老夫深以为然。想予当日与朝云之相见,亦如世兄这般感切之真。”宝玉早把三人酒杯斟满,各自对饮了一番。黛玉如今只觉心里好些话,平日里无人言说,今日得见东坡善解人意,又是千古名传的真君子,更无宝钗等人旁来打趣,便也不管体虚不可贪杯,只顾喝起来。东坡宝玉又是同为性情中人,也不复劝阻。三人这般情形,真真有李太白所言“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之势。可见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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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有渔船自湖心飘来,作人声笑语,天地真如梦中光景,好不干净。三人当着这良辰美景,又喝了几杯。东坡更是睹物思人,不免念起旧日杭城一段的前尘往事来。原来,东坡初见侍妾王朝云,便是在这西湖游船之上。是时朝云为杭城名妓,琵琶声催,轻舞飞扬。席间东坡一面与众人饮酒,一面观赏眼前众女舞姿。见众脂粉中一位虽浓妆艳抹,然眉间笑语仍透着一丝清纯高洁,不免多看了两眼。舞罢,众女退去。
不多时,复有琵琶女来至东坡席间陪酒侍乐。东坡抬眼相待间,不禁吃一大惊,眼前这卸去浓妆脂粉,只薄施粉黛的清纯美人不正是才刚领舞的女子吗。思想间,便与其饮了一杯酒,复又说了些话,更觉此女言语不俗,心性不凡,天资聪颖,玲珑雅致。东坡不觉更添一分爱怜之意。言及至此,宝玉道:“不想朝云与先生更有这样一段佳事!想那‘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莫不是为当日朝云所作罢?”东坡笑而不语。
黛玉听罢,恍然大悟:从来读东坡词便知其人心细敏锐,如今听到这番故事,想这东坡是个重情重义之人更是不错的了,不免对东坡更添了分敬意。黛玉道:“相爱容易,相知却难。人与人之间最怕‘相知’二字。朝云与先生,可不就是相知。若非相知体恤,日后朝云想要只身追随先生远去岭南,自是不能够的了。”宝玉听了,想到从来众人皆劝自己成日苦读,好考取个功名,唯林妹妹一人不曾以那仕途经济相劝,只求干干净净自在的活着,便深感黛玉所想与自己一样,只求干净清爽。心里早将黛玉以知己相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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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坡道:“颦颦所言极是,可见相知的三昧你如今皆得了。自古至今,唯有‘相知’二字,是可遇而不可求。老夫曾言,‘唯有朝云识我’。”宝玉道:“书上所载,先生一生豁达好交往,️又如先生自云:“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阜田院乞儿”,多少名士高僧皆为先生往来,如何先生言‘唯朝云识我’?”东坡道:“大宋曾一时波诡云谲,政党之争不可宁日。予独不愿违心苟合,镇日心中甚为苦闷。一日退朝还家,指腹问众侍妾‘腹内何所有?’,或云‘才华’、或云‘诗书’,予皆不喜。朝云笑答:‘夫子一肚子不合时宜。’听朝云此言,予知她虽似作笑语,然心底究竟是懂老夫的,不禁感叹:‘唯朝云识我’。”东坡此言一出,黛玉即为朝云机敏所服,心下叹道世间仍有如此兰心蕙质之人,莞尔一笑。
宝玉听罢,想那朝云身世竟如香菱一般可感可叹,却又都是各秉天资,不禁叹道:“这真是‘地灵人杰’,可见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情性的。姐妹们成日叹说可惜香菱这么个人竟为拐子所卖成了丫头子,又嫁与薛蟠那呆霸王作妾,谁知作诗上到底有天赋,也算是他的造化了。如今又听闻朝云平生所遇,虽出身卑微,然与先生到底心意相知,扶携终老,可见天地至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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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语未了,只见窗外柳条上一声响,恰似窗屉子倒了一般。三人吓了一跳。宝玉起身探出头一瞧,原是谁家的风筝挂在了树上。宝玉回头向黛玉道:“林妹妹,你来瞧!不知这是谁家的风筝,倒像是我那个美人风筝呢。”黛玉嗤的一声,道:“这是那里的痴话,难道这天下只许你一人有美人风筝,别人再不能有的了。”说着,便也起身倚着窗,果然见一个大红美人风筝齐齐整整地斜斜挂在那柳条间。
这时,见树底下站着三个姑娘,蹙眉举首指着这风筝,急急的说着什么。宝玉喊道:“你们别恼!我替你们拿下来!”三人听了,皆道:“你若是当真拿下来,我们仍替你也把晦气放一放。”说着,宝玉便叫店家找一扫帚来。宝玉接过来,探出大半个身子往那风筝上戳,谁知那扫帚短了一截,不曾碰着那风筝半点。这里黛玉东坡皆道:“仔细着点,人别栽下去。”宝玉早急出一头汗,对店家道:“换个长的来。”不多时,店家仍找来一根,道:“再长是没有的了。你且尽着试试吧。”宝玉一把接过,几番来回竟触着那风筝角,抖落树下去了。树底下那三个姑娘见状,笑嘻嘻的一窝蜂似的跑到树下捡,宝玉道:“慢点!仔细摔倒栽了牙!”三人抬头举着风筝对宝玉道:“多谢!”见一人后头举着风筝,一人在前头拉着线跑起来,三人一面跑一面笑道:“飞起来!飞起来!”
宝玉仍坐在那窗台上,一手枕着墙根,痴痴的看着三人跑远,跟着笑,喃喃道:“果真飞起来了!这可好了!”黛玉见宝玉这痴样,一面与东坡饮了一杯,一面笑道:“墙里风筝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别无情恼。如今人跑远了,你可下来吧。”宝玉听了,知黛玉又在说鬼话编派自己,仍至黛玉身旁坐下。东坡笑道:“哈哈!这是老夫的句子!”黛玉笑道:“我才刚见到先生词句,如今竟近在眼前,不过情不自禁杜撰了一回罢了。”宝玉笑道:“你们二人是誓要拿我取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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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坡道:“才刚颦颦所提,乃老夫《蝶恋花》一词,这里头仍有朝云一段故事来。”原来,那《蝶恋花》为东坡遭贬密州时所作。中有一句道是:“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旁人皆以此词为伤春之作,唯朝云听罢落泪满襟。其知此句东坡以那柳絮自喻,感叹平生遭遇,朝云替其心痛神伤,不觉眼中落泪。东坡见朝云凄恻,不禁暗自感叹:“有知音如此,夫复何求!”词云——
蝶恋花·春景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消。多情却别无情恼。
东坡酒酣,说了好些话。皆关乎朝云。言说其如何十二岁为东坡收为侍女,廿载后方纳为侍妾。然朝云一路跟随,用心至真,为东坡毕生知音。朝云日后虔心念佛,随东坡远至惠州起居。年方三十四,因染恶疾病逝。弥留之际,口内念诵《金刚经》不绝:“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言及至此,东坡早已老泪纵横,以手拭泪,前尘往事,诚如一梦,又自来真实。
黛玉更是为朝云所动容,想那朝云在东坡遭远谪之时,仍不离不弃,随同东坡远赴岭南。可见世间事,果真如东坡所言“此心安处是吾乡”。又想,朝云用心之真,为人之纯,皆为自己。只叹如今美人早已香消玉殒,如这面前东风,无处寻迹。不禁想到当日自己葬花所叹:“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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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见黛玉哭红了眼睛,知黛玉定为朝云所感,他素来最是个敏感多情的,如今定是想到自己同为女儿,平生所遇所爱皆有同感,如今落泪想是作他乡遇故知,久逢知己之兴亦未可知。又想,自己与黛玉,恰便似东坡与朝云,惺惺惜惺惺,不免亦感慨落下泪来。道:“林妹妹,你放心。他日你若死了,我就去做和尚。”黛玉听后,见宝玉此语,竟是又可笑又可叹,忙收起了眼泪,斟了一杯酒递与宝玉,道:“快喝罢。又来说这些疯话了。我如今多早晚就要死了呢。”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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