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和我说他爱我。呵,也许是痴人说梦吧。”她捻了烟头,从湖边的高台上跳下来,将烟和空烟盒重重摔进了垃圾箱。
“我们走吧。”她看了一眼男人,然后径直朝前走去。前方是什么呢。人。全是人。他快步跟上她,总感觉她走进人群会有危险。不是淹没,而是被敌视。她长了一根很尖的刺。
回到她的公寓,空气中有木香。她带男人上楼,一直走在前面。
“这是最近所有的画,你都带走,画完的没画完的全带走。它们不再是我的了。”
她坐到椅子上,翘着二郎腿喝茶。她把柠檬和红枣一起泡。杯底还有一块西洋参。
“茶是什么味道。”男人开口问她。
“味儿很烈,没法形容。要来一杯吗。”男人拒绝。她撅了噘嘴,继续喝她的茶。她也许喜欢一切不常规的事物。
“你曾经喜欢走在别人后面。”他收拾着她的画插空问她。
“在后面走有原因,在前面也走原因。怕失去,很在乎,怕失去所以走在后面,等到拥有的都没了,自尊消失了,想着生死由命,就不喜欢走在后面了。”
她在窗边脱下全部衣服,从床上拿起一件黑色长筒裙罩在身上。他看到她赤裸的背影,纤瘦的,美丽的。这比从床上看美得多。
她其实一直都不属于他。连情人都不是。
她坐在床沿,啃着一块饼,眼睛看着窗外。远处是一座山,其实是丘陵。山上有一个公墓。他葬在那里。
男人注意她的一幅画。打了浓厚的深灰色底材,用纯白和纯黑还有大红画了独立分散的眼睛、眉毛、嘴唇、鼻子和手。这些是男人从未见过的一个人的部位。兴许藏在他记忆的最深处。
“看起来我很漂泊吗。我喜欢居无定所,但走多远走多久我还得回来。那些让我找个家的人真让我恶心。”
“打算一辈子这样过活吗。”
“没想过,懒得想。可能我会和你结婚,然后生个孩子,这辈子就这样不了了之。也可能,真就这样过下去了。哈哈,我觉得我越画越像个小孩,只有死才是我想要的。”
她的双腿在半空中甩着,发出笑声。不不不,她没笑。自从男人认识他,就没见过她真笑。
她说过,真的不会笑。也许嘲自己的时候,但谁也没见过罢。
“你不是打算在天分消失后就卧轨吗,怎么样,还有几天。”
她轻哼一声,从床边蹦下来。她穿了男士的棉拖鞋,挂在脚上同样是危险的。随时会被她甩掉,他的心就像那只拖鞋有坠落的风险。
“如果你天生该做这件事,就没有做尽的一天。死前还想着再画点什么。哪怕没人看也要做。”她的脸忽然逼近他,“你该知道的,上帝选中的人,连死都没资格。”
这张脸在他眼前骤然放大,没有表情的一张脸。不是严肃不是淡漠。她不会摆表情。除了哭是真实的。但他没见过。
她后退到桌旁,一只手支着桌子,一手拿着杯子喝那诡异的茶。一动不动地,她还是望着窗外,望着公墓的方向。
画全部收拾好,他把它们放进箱子里。
“一周以后我再来。一个杂志社需要一副你的画。尽快赶出来。”
他提箱子准备离开,但她没有要送她的意思。
“你带来世间的残酷规则,但没有你我当真是生死由命。”她顿了顿,“一周后的晚上你来,记得带一瓶红酒。”
男人离开。她一直望着窗外。
晚上她吃完饭后去了公墓。
月亮很圆,是月中旬了。路看得清,大理石路面反着光。很冷啊,像这许多年走过来的路一样。
她找见他的墓,在地上坐下,下巴放在膝盖上,定睛看着碑上的他的照片。这张曾经很熟悉的脸,在她记忆里愈发模糊了。昔日鲜明的画面,如今浮现在眼前的像是一组进了水的胶片。只有这张照片上的脸还清晰着。
她没表情地瞪大眼睛看着他的照片,一滴一滴的,泪都流出来。她控制不住泪水的外溢,但脸部肌肉依然僵硬。她想看到自己的眼睛。
看得久了,她闭上眼睛,呢喃道:“你这个傻瓜。你曾说你爱我,呵,我也许是在痴人说梦。谁都不知道你爱我,也不知道我爱你。你不在了,你才永远属于我。”
她把头埋在胳膊里,反复念着他的名字。细微的声音被风吹散了,泪却落个不停。她知道的,她此生坚守的不是画画,而是他。
她踉跄着从地上站起,霎时只觉世间苍茫,无处容身,无处可去,更无可交付之人。这一生似乎只是客居于此,真正的一生已经过尽,而眼前万物,不过一场梦。
痴人说梦吗,是痴人吗。也许是的。痴人言了一生的梦,是呓语,也是伤口,说不清,道不明。世人不解之故谓之痴人,就痴下去吧,哪怕痴一辈子也没个结果。
辱之讽之,又有什么关系。
这一日过尽。星光凛冽如泪,远方迷蒙无着,再见之日不可期。梦却还要做下去。
我们会有尽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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