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阿婆，您得去忘川路66号的托梦管理局排个队，申请一下，让您的家人赶紧烧一部手机来啊。”
【阴间银行柜员】
我端着仓库里最大号的纸箱让秦阿婆放她的钱，一个鬼头两个大，心里忧愁不知需要几台验钞机才能数完这些冥币。
她是位滞留了很久的良鬼，效率奇低的投胎委员会对这一批成员的归宿始终拿不定主意，已经开了一连串商议会。偏偏秦阿婆的家人特别孝顺，爱烧纸币，手机电脑之类的电子设备一个都想不起来。现在阴界推行二维码收付款，拿到手机的鬼在银行做个身份确认就能办卡绑定了。没手机就只好继续沿用存折存取现金，也缺少互联网服务，没法搞什么一站式办理，业务量加大很多，只能催着大爷老奶们赶紧托梦要部手机来。
说来也很绝望，都21世纪了，地上的人无论是线上祭祖还是线下烧纸，似乎都钟情于送些大额纸币、精装楼房，夜里睡觉没收到托梦的话怎么都想不起来搞点别的。托梦管理所的取号机每天都在更换新纸，排队的鬼天天挎着一包现金在街上晃悠，也不怕被蟊贼盯上，看着真是让鬼操心。
银行越来越忙了。每天仅是存钱业务就得加班加点才能做完，柜员数量锐减，个个超负荷运转，宁愿去黄泉路口值班或者开运钞车。我们跟政府那边申请了老长一段时间，终于下达新规，决定给每一批新进良鬼分发意向书，不想投胎的，免去笔试面试，直接培训来我们银行上岗。
阎书记太让鬼感动了。真是为鬼民谋福利的好官啊。
我急匆匆带着秦阿婆跑来找阴间执法大队的队长，甚至来不及在自己的服务窗口上敲个休息章。没法子，数钱数到一半，老太太脚一跺、拳头一攥，急的都快讲阳间话了。说自己早上去摆摊卖家里人供的水果，一个不小心被执法队没收了，这会儿才想起来推车上的小箱子里也放了一大堆冥币，怕是要让阴管局给私吞咯！
大队长是个牛头鬼，身材像个木桩子。我看他今天为了执法巡逻，连那只重金打造的鼻环都没戴。
牛队长极其严谨，把制服最上面那颗扣子都系上了，就是酒喝多了有点啤酒肚，中间的纽扣崩开了一颗。他似乎忘了没收过秦阿婆推车这回事，言之凿凿掷地有声。
“我们这里是执法队！社会治安的保障兵，绝不可能吞钱！闪一边去，不要没事找事，我要带队巡逻了。”
秦阿婆急死了——喔，她死不了了——急坏了，哭诉她家中的小孙女三岁就没了外婆，天天惦念她，隔一段时间就要烧一沓子画了小人或者涂鸦的纸钱来，她没舍得存银行，用棉布包好了放在随身的小箱子里，攒了好多年，哪想到今天遭了这么一出。
秦阿婆眼眶开始泛红，但没有哭，鬼是不会掉眼泪的。牛队长看了看秦阿婆的眼睛，不耐烦地挥挥手。
“你们就在这儿等着，别乱跑，我找个鬼头兵来带你们去院子里找那个什么小推车吧。如果有的话记得把罚金如数交了。”
我道了谢，目送牛队长一个更比两个壮的身影出门，转头又得对热心鬼头兵继续道谢。
“真是麻烦你了啊，你看，老太太急成这样，我也不忍心啊。”
鬼头兵是执法队的“门面”，无论生前长什么模样，不愿投胎转世或者长期滞留在阴界的，经过体能测试，都可以选择改头换面加入队伍，为鬼民执法谋福利。
我们在小院的角落找到了小推车，秦阿婆打开箱子也没细心数，觉得重量没错，千恩万谢交了罚金，还想给鬼头小哥一点服务费，好在对方刚正不阿拒收了。
我帮秦阿婆整理东西，目光扫过装钱的箱子。阿婆说这是孙女每次涂鸦过的纪念品。我定住一看，几大沓涂鸦过的冥币用橡胶皮筋绑着，但是靠边几沓最新的冥币上却什么也没有。
【少了一个包裹】
秦阿婆的钱全部数完入库已经临近下半夜的交接班时间。阴界没有什么黑天白夜之分，环境色都不带变的，永远莫兰迪色调的深灰。普通鬼民前半夜日常活动，后半夜睡觉或者通宵玩乐，像我们这种公务鬼，前后还得来个换班。
分别负责不同班次的一行长和二行长站在门口啃苹果，顺便指挥我们几个柜员去趟黄泉路口帮忙，把今天地上的家属寄的钱拉回来。不白干，算加班费，还能瞅瞅新来的良鬼中有没有顺眼的，宣传一下阴行的丰厚待遇，赶紧拉来上岗。
有钱就行，我乐颠颠奔着money去了。传送带上贴着姓名标签的纸钱和物品包裹正在过安检，我开着银行的运钞公车停在旁边打开门等着装箱，看见服务亭新鬼办理处牌子前排成长龙的待检队伍，竟然还有不少是小孩子，一时有点懵逼。
“哎，今天是怎么了？上面出意外了吗？”
“是嘞，连环追尾，十几年没遇到过这种车祸了，挺可怜的。”
我默数着排队的人数，1、2......48、49。他们一旦过了新鬼安检，手腕扫上认定章，就彻底不是会呼吸、会哭的人了。现在还挂在脸上的眼泪，也会被安检机器直接处理成粉末飘散。
做鬼这么多年，我还是不能完全坦然去面对这种破碎，匆匆转身去取记录单整理银行的待搬运钱款。
“张大叔，两个包裹。”
“李爷爷，四个。”
“孙先生，七个。你记就行了，这是前几天的新鬼，送钱的人多。”
“......秦阿婆，两个。”
阴界的打包标准向来很死板，地上有一个人烧纸钱或者线上祭拜，就算一个包裹，两个人就是两包。也因此，我在记录到秦阿婆时，忍不住停顿了几秒。好几年了都是三个包裹，今天成了两个，可千万别出什么事了。
同事在催了，我回过神，清点完剩余的钱款。
上下夜的钟声响了，服务亭的安检服务也暂时停止准备换班。我在驱车离开这里之前又回头看了一眼。安检机器外的面孔仍旧带着悲伤和恐惧，已敲上认定章的新鬼已经被抽干了眼泪，茫然等待。
【托梦失败了】
秦阿婆还是没有手机。我们只能开车去接她过来当面点清昨天的钱款，路上继续苦口婆心劝导老太太互联网的重要性，二维码的便利性，以及手机的不可或缺性。秦阿婆好像有点心不在焉，很委屈地跟我说，昨天的托梦失败了，她一个人在梦境荒原里坐了整个后半夜。
她问我能不能绕路先去一趟托梦管理局，要把今日份的申请先提交上去。我一向是一只为鬼服务的好公务鬼，于是欣然应允，方向盘一打就驶向彼岸花园。忘川路上有很多景点，如果是周末，我会去拍拍照散散心，临近忘川水的忘忘餐厅也很有意思，借了孟婆汤的噱头推出了忘忧孟婆饼，据说改进了孟婆汤的所有副作用。
托梦管理所是绿化最好的政府机构，坐落在花丛里，彼岸花的香气令鬼心旷神怡。每只鬼每晚只能提交一次申请，晚上可以被送进托梦对象的梦里，唯一的限制是长相，意思是梦里双方都只能看见死别时对方的模样，不会随时间改变。
今天的队伍不长，我们不一会儿就排到了窗口，秦阿婆很着急，询问昨天的托梦为什么没有成功。
“阿婆您别急，可能是您的托梦对象熬夜通宵了，我们给您递交一下查询申请，两个小时内就能出结果了。您今晚的梦是要托给谁呀？”
我小声提醒秦阿婆“手机手机”，可她完全不理会，坚定又执着的说今晚要去陪孙女儿玩。柜员迟疑了一下，语调无比温柔。
“阿婆啊，您昨晚提交的也是这个申请，但是没有成功，在查询结果出来之前还是别急着托梦了。要不您给儿子儿媳妇托一个？手机寄来了以后也方便嘛。”
秦阿婆平常是个挺好说话的老太太，但是遇到陪孙女儿这事就执拗起来，坚持把申请提交了。我叹了口气，带着她回银行存钱。
阿婆的孙女儿多大了来着？快成年了吧。
秦阿婆没有等到查询结果出来，她甚至没来得及把最后一笔钱款存进银行。车辆刚刚驶过黄泉路口，昨晚的新鬼还没过完安检，秦阿婆感叹了一声年轻人命苦，然后我就从后视镜里发现，秦阿婆不见了。
在我们这里，一只非公务良鬼突然消失只有一种可能：被投胎委员会敲定了最终投胎路径，召唤同批良鬼集合，即刻出发，投胎去了。
说不上是好是坏。我在路边停了一会儿，给银行打了个电话说明情况，也跟着去投胎委了。银行得去确认新鬼遗产的去向，转赠或是继留银行、上交政府。
秦阿婆看上去有点茫然。她其实提交过公务鬼考核申请，但因为已超过退休年龄，鬼社局不予通过。我闲聊时听她说过，孙女儿特别可爱，如果可以，想留在阴界直到真真正正再见孙女儿一面。
我登记了这一批即将成为“新人”的半鬼们的遗产意愿，秦阿婆不能离队，尽量歪着身子悄悄对我说，等时间到了，请我去看看托梦管理所的查询结果，如果还来得及，麻烦赶过来告诉她。
我答应了。我好像有点难过。
【新同事】
这几天仍然有上了岁数的爷爷奶奶来存取款，似乎和以往的每一天都没有什么分别。当然，值得高兴的事情也有一件，而且是天大的好事——那天在安检处看见的一批车祸丧命新鬼中，有一只年轻的良鬼愿意来我们银行，意向书当天就签了，培训了一段时间，一会儿就要正式来上岗。
我和同事们一起西装革履站在门口等待，听说新同事是个美女哎。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恭喜你啊，成为免考核上岗的第一鬼！”
新柜员真的很年轻，好像还没成年，漂亮又文气，抿着唇，笑容有点羞赧。我带她在11号窗口坐下，送上了水杯糖果之类的欢迎礼物，顺便问了她的名字，很好听，也有点莫名的耳熟。
她红着脸问我鬼社局的电话。
“别紧张，我把电话单给你，上面都有。是有什么急事要咨询吗？说不定我能帮上忙。”
她看上去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嗫嚅着告诉我，她想找找自己的外婆住在哪里，晚上一起给父母托梦。
我的脑海里似乎有什么炸开了，呆立在原地。
“虽然意外来得太快，但是能见到外婆了也是很开心的事情，我昨晚跟妈妈说，寄来两个手机，可以拍些风景在梦里给她看呢！”
“外婆每天晚上都跟我玩，我可想她了。”
秦阿婆投胎的那一天，我去托梦管理所查到了结果。
托梦失败，是因为秦阿婆的孙女无法搜索，在阳间系统中，不存在这个人了。对，她的名字，我听到过。
“我听说大家都住在特别漂亮的花园里，外婆家一定也是那样吧，等我查到信息，就可以......”
我定睛望向还在和我津津有味分享外婆的新同事，表情镇定又亲和，笑着拿走了她正在兴奋翻看的电话单。
“你看，新同事来，我太激动了。这个电话单是旧版，鬼社局的号码已经换了，我改天给你找个新的。”
我送错欢迎礼物了。忘忘餐厅的忘忧饼和孟婆汤，还没售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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