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东北人,是习惯把故乡称作老家的。
老家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可毕业工作后,回去的次数却是越来越少了,偶尔回去每次也都是匆匆忙忙,但尽管每次都是匆匆一瞥,但每次我都能深切地感受到老家的变化,一个多月前回去的那一次感受更为深刻,一些看似平常不过的人和事,却让我深切地感受到了改革开放四十年中国农村的巨大变化。
我的老家在吉林省偏远乡下,确切地说是个三县交界的三不管地带,记得高中时同学超到我家后说,“这地方真好”,我问“咋好”?他说,这地方真偏僻,找到可真不容易,估计抗战的时候,鬼子肯定都打不到这儿。
超说的不全对,抗战的时候无恶不作无孔不入的日本鬼子是能找这里的,至今镇上还有抗日英雄的纪念碑。不过这里的却是偏僻的很了。
到现在还没有通高铁,但火车却也提速了,早年绿皮车要走四个多小时,现在不到两小时就到了。从省城出发,一路向北,虽然已经进入春运期,但火车上却并不拥挤,听车厢内的人闲聊说,现在很多年轻人都不坐火车了,从长春到老家所在的五棵树镇,坐大巴才50块钱,而出租车拼车才60,而愿意再加10块钱的话,可以一直给你送到家。相比之下,火车票虽然便宜,却不免耽搁时间和不方便了。
“主要是现在钱好挣了,尤其是在外面打工的年轻人,一年到头也回来不了两次,回来一趟,都恨不得立刻飞到家,谁还在乎那点儿钱”,聊到这话题,一个四十多岁,一脸黝黑的大哥似总结似的说道。
“可不是咋的,现在的年轻人呀,真是挣俩钱就不知道怎么花好了,一个个大手大脚的”,旁边的一位大姐补充道。我听了心里不禁有些好笑,说这话的大姐刚才还在向人炫耀她男人给她新买的皮衣呢。
老家的人大多都很爽朗健谈,一路上听他们说说笑笑的,翻翻手机,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很快就结束了。下了火车,出了站台,我不由自主地伸了下腰,呼吸一大口冰冷新鲜的空气。四下一望,十年前孤悬镇外的火车站,早已被四周的高楼大厦和工厂包围,站前也有了一个小广场,虽然不大,却被各色人流挤满,载客的出租车、宾馆旅店、各种小吃的吆喝声不绝于耳,热闹非凡。
“小叔,你下车了,真不好意思,刚才顺道接了个活儿,来的晚了”,正在我四下张望的时候,一辆奥迪A4的车迎面停了下来。是表哥家的侄儿小武来接我了,几年不见,当初的半大小子,已经长成帅气的大小伙子了,小武一边迎我上车,一边表达迟到的歉意。
“没晚,时间正好,我也才下车”,我连忙说到,说着便上了他的车。
“都说你这几年挣着钱了,这车都换上奥迪了”,我由衷地称赞到。
“挣啥钱,小打小闹凑合生活呗,这车是二手的,还不到十万,是我原来打工的一个老板淘汰下来的,都知根知底的,他也没算我贵了,我买它一来是出去和人家谈生意感觉多少有点儿面子,二来是这车咱这人比较认,平时跑个滴滴和挂在婚庆公司活好的多”,小武笑呵呵地说道。
“又开店又跑滴滴,还给婚庆出车,这钱真不够你挣的了”,我由衷地笑着叹道。
“这不也是没办法吗,现在实体店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村里的人越来越少了,镇上的人也都在网上买东西了,我也只能多想想招儿了,开春后想和人合伙办个货站,也不知道能不能行呢。”小武被我说的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了笑着说道。
从镇上到村里,十几公里的柏油路,说话间就到了,这里的一切与镇上的高楼大厦热闹喧嚣的景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仿佛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夕阳渐晚,稀疏的二十几所房屋坐落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晚霞撒在房顶和田间的层层积雪间,泛起阵阵金色的光晕,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只有鸟儿在叽叽喳喳叫着,似乎是在欢迎我这远行归来的游子。
见我归来,舅舅一家都很高兴,舅舅舅妈更是拉着我的手问寒问暖问个不停,大嫂早已准备好了晚饭。几位哥哥和侄子们都早已在镇上或县城买了楼房,老家的房子虽然还在,却除了农忙时节,基本上不住了。只是舅舅舅妈年纪大了,感觉住在城里不习惯,坚持不肯搬走。村里其他的人家也大抵如此,年轻人大多都进城了,留下来的都是老人。记得小时候听大人们说,咱们农村人就两件大事儿——盖房子和娶媳妇。如今,早些年盖好的砖瓦房现在都没有人住了,娶媳妇都得有楼房了。
离年关还早,大哥和二哥都还在外地务工没有回来,孩子们也都在镇上上学,只有大侄儿小武和我一起回来。其实,我知道,若非陪我小武也不会回来的。
说到这些,舅舅就不满地抱怨道,“一个个有钱没钱都非得要进城,我就不知道城里有啥好的,车乱哄哄的,空气还不好,东西死贵,干点儿啥都花钱”。
“这到也是,不过城里有城里也有城里的好处,你看小武这些年不没少挣钱嘛,干的多好”,我连忙把话题转移到小武身上,每次提起这个大孙子舅舅向来都是喜上眉梢的。
“钱是没少挣,可连个地都不会种,是现在基本上都用机械了,可他连咱们家的地垄沟都找不到”,“你也找不到吧,你们这茬人,都不会种地,以后咋办呢”,舅舅连带着我一起担心起来了。
舅舅今年70多岁了,小时候在生产队的时候就是赶车的车把式,种了一辈子的地,在他看来,土地就是农民的命根子,就算现在种地不怎么挣钱了,但自己的外甥、孙子们不会种地这显然是很难理解和担忧的事实了。
“爷爷,这些您不用担心的,我不种地,咱不一样生活的很好吗,再说明年不就要成立合作社了吗,到时候说不定到时候真能不用种地坐在家里收钱了呢”。
小武子说起了镇里正在筹划的农业合作社,他讲的满脸期待,舅舅却听的忧心忡忡,他担心会不会政府要把地收回去呀,我连忙又接过小武子的话给他讲了一会儿农村农业合作化改革的由来和政策方向。在他看来,我这个外甥生是上过大学的,又在公家工作,说话自然要比小武可信的多。
“大姐、大姐夫,听说家里来人啦?”,饭桌上,我们正说着话的时候,伴随着一阵爽朗的笑声招呼声,一个看起来不到六十的光头的大叔走了进来,一脸的横肉油光可鉴,头顶的头发早掉光了,在灯下直闪光,最眨眼的是衣服,大冬天的下身穿个皮裤也倒罢了,上身羊绒衫外面居然只穿个皮夹克,脖子上还挂着个金链子,这从哪里还来个社会人儿呀,看起来非常熟络的样子,还叫舅妈和舅舅姐和姐夫,舅妈的几个兄弟我都认识啊,虽然多年不见,但肯定不是这个样子啊,我翻遍所有的记忆,居然也找不到一点眼前这个人的影子。
“老四来了,快坐下,陪你姐夫和外甥一起吃点儿喝点儿,大外甥回来一阵忙活,净顾着说话竟忘去叫你了”,舅妈连忙放下筷子招呼道,舅舅见这个人来,脸上却没有多少热情,甚至隐隐有几分不悦,我更加困惑和好奇了,连忙跟着小武等人笑着站了起来,想打招呼却不知说什么好。
“老四和东子都认不出来了吧,东子,这是前村我姨家二妹的当家人,你邹家二姨父,你叫他二姨夫或者邹四叔都行”,“这个是东子,我大外甥,是咱们村里早年考出去的大学生”,舅妈把邹四叔招呼进来后,连忙给我们介绍到。
“二姨夫好”,我连忙打了个招呼,伸出手主动上前和他握手,邹四叔犹豫了一下儿,还是伸出手来和我相握,这时我才发现,他的右手竟只有三个半手指——小手指没了,无名指只剩下半截,我内心更加疑惑并感觉自己上前握手似乎有些冒失了,同时在努力回想,想从前村人的记忆中搜索出这个邹四叔的影子来,可仍是一无所获。
“老四,你这身打扮就不能改改吗?跟你说几次了,你这样子别把孩子们带坏了”,舅舅绷着脸说到,然后又对舅妈说,“东子从上高中后就没怎么在村里待,他哪认识老四,你这么一介绍他估计更不知道了,你要说他就是‘贼四’,说不定东子还能听说过”,也不管邹四叔脸上尴尬的表情,舅舅冲着舅妈和我说道。
“三根半手指头”,“贼四!”,这绰号在舅舅看来就像脑瓜门儿上顶个贼字差不多,可对我们这些在县城待过的人来说,可算如雷贯耳了。真没想到,老家很多人瞧不起的偷儿邹四竟是县城黑道上大名鼎鼎的贼四,我记忆的闸门仿佛一下子被打开了,我从小在村里听到的邹四的故事和县城里听到的贼四的故事立刻连在一起了,虽不完整,却也大体拼凑出他这一生了。
就像孔二狗的小说中写的那样,在东北的一些小城市,或多或少都存在这样那样的地下势力,当地所谓的道上都会有几位大哥级的人物。贼四虽算不上大哥级的人物,但名气和影响却不比一些大哥差——他是我们县城小偷们的祖师爷,不但县里、乃至市里省里甚至省外都有他的徒子徒孙,据说,只要在县城,或者全省任何一个火车站,谁不小心钱包或行李丢了的话,只要贼四能发个话,不出三天准能找回来,其在贼偷儿中的影响力可见一般了。
没有人天生就愿意做贼的。贼四第一次偷东西也是不得已。那还是在七十年代,生产队里是按劳动力挣的公分发粮食,十五六岁的贼四是家里的老大,下面还有几个兄弟姐妹,从小没了父亲,家里就他和他母亲两个人挣公分,一年下来经常是吃上顿没下顿的,他从小饿怕了,懂事儿后更不忍心看几个弟弟妹妹挨饿,那时候不允许搞农副业生产,又不能打工,要吃饱肚子,他能想到的办法就是——偷!
其实,那时候村里人偷村里生产队的粮食,根本不能算是真正意义的偷。地本来就是他们的,活是他们干的,可一年下来,村里的粮食都不够吃,生产队的干部还要出成绩——虚报产量多交公粮,大伙儿被逼的都是各想各的招儿,想办法从地里往家尽可能多地弄点儿粮食。
像生产队大队长、小队长、保管员这些村里的头头脑脑人家自然有的是办法不挨饿,胆子大身手敏捷的就趁夜里用袋子往家偷粮食,胆子小的或妇女不敢偷的,就在秋收收地的时候故意收不干净,遗落一些粮食,等队里收完后,大家很有默契的去拾荒,各自把自己负责收的那片地里落的粮食拾回来,当然这里面有个度,落的太多太明显,带头干活的把头也就是工头不好交代不会允许,太少还真就不够塞牙缝的呢。而一般人在把自己“遗落”的粮食捡回来后,还是要孝敬把头一些的,不然他负责监工要不不让你再“遗落”,要么他会扣你公分。
其实,很多事都不是看起来那么简单的,可贼四当年还小,还没到秋收,他家的粮食就不够吃了,看着母亲挨家挨户借粮的无助,年纪小的弟弟妹妹饿的直哭,他终于大起胆子要像村里有些人那样去偷粮了,可他不知道,大凡敢半夜起来偷粮的,多半都是和生产队领导或看青苗的有关系或是通过气儿的,愣头青蛮干的的就他一个,当然会被抓住了。
偷了5个玉米棒子被抓到的贼四平生第一次做贼就失手了,然后被队长领着人吊到了马圈里打个半死,要不是姥爷看他一家可怜拉了一把,他说不定被打半死后就死了。
姥爷家里几代人都是村里的教书先生,他本人不但教书还会给村里人看病,在十里八村颇有威望,生产队大小的头头脑脑们很多都是他启蒙的学生,所以在得到消息后出面说情,将本来打算扭送到公安局的贼四拦了下来。那年代,送到公安局说不定就是个反革命的罪,不死刑也差不多了,所以说姥爷这是救了他一命。
不过,后来真正救他一命的却是舅舅。自从第一次偷玉米被生产队抓了以后,贼四便被贴上了贼的标签,和村里的几个头头们又结下了仇,他在村里是越发的混不下去了,后来干脆招呼都没和任何人打一下就到男方闯荡了,谁也不知道最初那几年他在哪里,怎么活下来的,但村里人猜测,除了偷他还能靠什么活着,要不就是因为偷被关起来了呗。
果然,没几年村里人的猜测就验证了。突然有一天贼四回来了,而且似乎发财了的样子,回来后几乎挨家挨户上门去送东西,都是那年代的烟酒糖罐头什么的,就连当初把他吊起打的生产队长也没落下,说是感谢大伙儿这些年对他和他家的照顾。
虽然姥爷那时后已经去世了,但据说贼四给舅舅一家买的东西是最像样的,麦乳精、水蜜桃的罐头、北京大前门的烟,县城里领导们才能喝上的酒,可谁也没想到的是,一向老实爱贪小便宜的舅舅这次却一反常态,说什么也不要贼四的东西,后来两个人甚至一个非要给一个坚决不要都吵起来了。
据说,最后贼四不管不顾地把东西往屋里一放转身就走,可还没出院子,舅舅连门都没出,直接开开窗户把他买的东西扔了出来,好端端的酒和罐头摔了了个稀里哗啦。
后来有人问舅舅,他挨家送东西,大伙都收了,你咋不收?舅舅说,“他东西是正道上来的吗?我家辈辈的教书先生,虽然到我这辈儿不认识几个大字了,可我也不能要一个贼的东西,辱没祖宗啊!”
“他可是贼,你就不怕得罪他?”,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那时侯生产队已经解体了,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家家户户都搞副业了,每家都有猪鸡鸭鹅什么的,一般村里人虽然从心底瞧不起贼四,可还真都不敢得罪他,可谁也没想到,素来老实的舅舅这次算是把贼四得罪死了。
“我怕他啥,我跟他从小玩到大的,我爹还救过他命,我家的饭他和他兄弟姐妹哪个没吃了,我就不信他良心一点儿没剩都给狗吃了”,舅舅不以为然地说道。
贼四的良心当然没都被狗吃了,他没找舅舅的麻烦,派出所却来找他的麻烦了。那时候正是八十年代的严打期,据说全国枪毙了数万人,像贼四这样的惯偷抓进去肯定没好儿,贼四也是在城里一听到风声就跑回老家来的,之所以挨家挨户送东西也是希望关键时候能堵住村里人的嘴巴,可派出所的人该来总是要来的。
派出所的人是晚上十点多摸着黑来的,要不是隔壁邻居家的狗叫起来了,贼四可能真被堵在屋子里了。不过那时的贼四正年轻,伸手也好,在城里闯荡几年后的已不是当初的毛头小子了,多年的做贼使他养成了睡觉不怎么脱衣服的习惯,觉也从来不睡实了,就为了有一天公安或失主堵上门的时候能够多点儿跑路的机会,果然这次用上了。
听到狗叫后,贼四从炕上一个鲤鱼打挺就坐了起来,见屋外有警察已经打着手电冲上来了,贼四蹦到地上抄起一把椅子顺窗户扔出去了,然后大吼到,“都TM的别动,谁进来我弄死他”,吼完连鞋也没穿从后窗户就窜出去了,借着夜幕和庄稼的掩护从前村跑到后村。
谁也没想到,如丧家犬般逃命的贼四不知怎么想的,几个亲戚家没去,平时玩的狐朋狗友家也没去,竟大半夜的跑到舅舅家求救了,平时对他没好脸色的舅舅这次竟真的帮他了,可以说是又救了他一命。
“你小子到底干啥坏事儿了?”被贼四拍窗户叫醒的舅舅问,“没啥,我就是在火车站前跟两个小痞子打了一架,在火车上掏了几十块钱”,贼四压着声音急急地说。
本来他到舅舅家是想要双鞋子和上衣,再借点儿钱跑路的,可舅舅却灵机一动,把他给藏在喂马的草棚里了,这一藏就是三天,直到风声彻底平息下来他才出来跑路了。这期间,每天都是舅舅趁喂马的时候给他送点吃的和水,他吃喝拉撒都在舅舅的马圈里,就算左邻右舍经常到舅舅家串门的邻居们也没发现。
追丢贼四的派出所民警们也怀疑是村里有人把他藏起来了,甚至一度也把舅舅列入怀疑对象,可舅舅一向老实本分,在村里口碑很好,又听说他和贼四素来不睦,所以随便问了两句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后来有人问舅舅,贼四送你东西你不要,你咋还救他,舅舅说,“他是个偷儿没错,可也罪不至死啊,正赶上严打,抓住十有八九要枪毙的,一个村沾亲带故的,我虽看不起他,可也总不能看着他吃枪子儿呀”。
躲过了严打的贼四依旧是贼性不改,常年靠在火车站和火车上拎包掏兜活着,东西偷多了,哪有不被抓的,基本上是偷东西被抓进去,放出来后继续偷,于是再被抓进取,他这辈子差不多有一半的时间都是在监狱中过的,已经不知道几进宫了。
大概是在八几年的一次牢房里,他拜了一个老贼做师傅,据说那老贼辈分极高,是建国前燕子门中的人物,这传说村里是自是没法考证,但自打那以后,贼四的本事确是真被传的神乎其神了,他在集市上火车上掏兜据说一次没失手过,而且作案的分寸也拿捏的很好,每次偷人钱一般都不过千八百的,这样即使被抓,往往也就挨顿打,他又经常是打一枪挪一个地方,在牢里被关的时间是越来越少了。
一次,在火车上拎包拎到一个密码箱,打开后都是现金,他居然坐火车一路找到被他偷的失主,跪地下给人赔礼道歉,把钱又换回去了,心急如焚的失主被他的诚意打动不但没报警,还给了他一千块,说算是感谢。后来有人问他,为啥好不容易捡了个大鱼还不敢要了,他说,“一个这一箱子钱的大案子公安肯定是非破不可的,一旦折进取不吃枪子儿也得在里面蹲到老了;再一个这十多万一下子咱真就这么给人拿了,那人家还能有活路了吗,咱求财是不假,可也不能做大孽啊”。
这也算是他的盗亦有道吧。可他虽然大案要案不怎么做了,但拎包掏兜的手艺却是越来越炉火纯青了。90年代的时候,那时春节前后,他走几次火车,窜几个火车站回来就得到手个几万块。他这不义之财来的快散的也快,开始时他钱到手后就四处买房子,市里、县里、镇里,谁也不知道他私下买了多少所房子,用他自己的话说,狡兔还三窟呢,干他们这行的随时会犯事儿,多个藏身的地方总是好的,据说这也是他在监狱里拜的那个师傅教他的。
此外,他回村里的次数是越来越少了,但每次都不会空着手,谁家有个红白喜事天灾病业的,不用人开口他都主动上门送钱送东西,毕竟没有多少人或跟钱和东西过不去的。除了这些,就是吃喝嫖赌胡吃海喝了,用他的话说,他这种人是有今天没明天,钱放手里不知道哪天就没了,该花就得花,能送出去帮帮别人也当是赎罪了。而他现在这个媳妇,也就是我舅妈的那个什么妹妹,我论起来叫二姨的就是因为母亲病重的时候受过他的好处,一来二去嫁给他的,还给他生了个闺女。
如果偷儿也算是个行当的话,他入行早,县里市里的看守所、监狱他进进出出的比谁都多,手艺又好,市里的很多偷儿都争着拜他为师,到后来甚至有传言差不多县城里正儿八经的偷儿都是他的徒子徒孙,道上有名的一些大哥也都和他在一个号子里当过狱友,见了面也都会给个面子叫他声四哥,贼四在我们市的道儿上也算是一号人物了。
可人怕出名猪怕壮,一次市里的一个大哥跟省城的一个大哥喝酒喝潮了,俩人不知道因为什么话题,扯到市里和省城哪儿的偷儿更厉害的话题上面了,最后干脆打起赌来了,俩人各自找一个自己认识的高手,到邻省的一个赌局偷钱,一晚上下来,看谁的人偷的多。
贼四就这样被市里的大哥拉进赌场了,本来这些年,他是从不在赌场作案的,一来赌场里很多都是混社会的,难免碰上熟人,二来赌场里都是很多都是输红了眼睛的亡命徒,动了他们的钱,随便哪个都敢跟你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何况,敢设地下赌局的哪个不是黑白两道通吃的人物,在人家赌场里做活儿不等于砸人家场子吗。
事实上,这本来就是市里和省里两位大哥故意设的局,就是想咋了邻省这个场子的,只不过不知道他们是咋想的,或是贼四因为什么得罪他们了,竟被推到前台当炮灰,做引起冲突的导火索。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贼四虽然明白其中的厉害,但想全身而退是不可能了。
据说,那天的贼四实在是发挥失常,进取还没下下来两个钱包就被人当场抓现形了,按照那时赌场的规矩敢在赌场抽老千和掏兜做活儿的是要剁手的,好在贼四被抓的快,没偷到什么钱,他反映还很快,一顿磕头作揖赔礼认错后,没等看场子的老大发话,自己抽出一把随身携带的匕首来,“咔嚓”一声,自己用左手把右手的小手指剁下来了,然后哼也没哼一声,把剁下来的小手指递到看场子的大哥面前。偷儿平时做活儿用的就是右手,如今他自己把自己右手的小手指剁下来了,这份儿光棍和血性把场子里的人都给镇住了,不但看场子的大哥包括找他来做活的市里和省里的大哥也不好再找他的麻烦了。
后来听说,因为那个赌场,省里市里邻省的几位道儿大哥级起了几次冲突,乃至闹出了人命,折进局子里的人就更多了。贼四能够搭上一根手指就全身而退,也算是见机的早了。所以,贼四那次虽然是狼狈不堪喋血而归,但却丝毫没有影响他在市里、县城里地下社会中的地位。
不过,令人没想到的是,那次事情没多久,贼四竟退隐江湖了,还真学着电视里的样子,把我市江湖里大小混子几十号人请到酒店里设宴摆酒当众金盆洗手,更令人没想到的是,他还搞了个金盆洗手的仪式,拜过祖师爷后拿起一把菜刀,把自己右手的无名指又剁了半截,用他的话说,这回是彻底的不能偷了。
贼四金盆洗手的时候我还在县城里读高中,他这些故事很多都是那时听学校里的混子们说的。没想到,今天竟见到他本尊了,更没想到,当年在高中当故事听的传说中人物,原来竟是我老家前村的邹四,跟我乡里乡亲的。
想到这些,我不禁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腕子上的手表,随后立即发觉这个动作实在是对人不敬的很,于是又佯装做看了下时间,可我的这种小动作哪里能逃的过眼前的邹四叔当年的贼四的眼睛。
“你就是小东子吧,早听姐夫常夸你,这一见啊,上过学的文化人和我们就是不一样”,此时在舅舅家吃饭,人家毕竟是长辈,我这里还称他邹四叔吧,我想他们这种在社会上混的人,更愿意让人称四叔吧。
“四叔好,以后多多关照”,本来我想说,“我从小就是听着您的故事长大的”,可他以前终究是个做贼的,我这么说肯定是不合适的了,于是连忙改口了。
“东子,我跟你舅舅我们是老兄弟了,咱两家又是亲戚,你就别跟我整这个没用的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咋想的,但四叔我现在是好人了,咱也不差钱,不过咱现在挣的每一分钱可都是干净的!我还资助了好几个贫困地区的大学生呢,今天来四叔我是听说你要来,特意找你的,想让你给我帮个忙”,邹四叔也不和舅舅舅妈客气,直接接过小武让出的座位坐下一边给自己倒一杯酒,一边跟我说他最近这些年的事来。
自从他断指退出江湖后,他一个人跑到南方的一个小城市躲了很多年,直到确定自己身上没有什么案子了,我市的江湖也彻底改朝换代后这才回村里的。钱嘛,他真不缺,早前偷来的钱是没攒下,但他狡兔三窟般买的房子可是都攒下了,尤其是在省城和市里、县里的,他当年在贫民区买的用来藏身的院子这些年都动迁了,而随着这些年房价的一路飞涨,他自然是不差钱儿了。
感到以前偷到了大半辈子,为了赎罪,这些年他也真是没少做好事,虽然穿戴说话还是一副社会人的样子,可现在的贼四确确实实是好人了。这也是舅舅能接纳他的原因,他说“咱们前村后村这些人,我最服气最感激的就俩人,一个是你姥爷,老爷子当年救过我一条命,可惜连我一杯酒都没喝上;另一个人就是你舅舅,这人好啊,我有钱得意时没占过我一分钱的便宜,我逃命时同样救过我,所以不管什么时候,这老哥说我啥,打我骂我我老实听着,你们有啥事也尽管和我说”。邹四叔说着敬了舅舅一杯酒,又和我喝了一杯,这才说出来找我事来。
他现在在某直播平台玩起了直播,在直播间给大家讲解扒手偷钱拎包的技法和他早年在江湖上、监狱里经历和见过的一些故事,用他的说法是现身说法,劝人提高警惕,改过向善,这一年下来,每天直播间的观众居然有上千人听他讲,六十多岁的他居然成网红。听舅舅说我是个文化人,经常写东西,想和我商量商量,能不能把他的故事写出来。
“偷盗终究不是正道,现在人人都用微信支付宝了,满大街到处都是摄像头,我想劝劝那些执迷不悟的小崽子们,是都该金盆洗手了,这钱还是正道挣来的时候花的踏实,人还是要做好事的”,邹四叔一边看着自己只有三个半手指头一边说,醉眼朦胧的他此刻真的是换了另一个人了。
送走邹四叔后,晚上,睡在舅舅家久违的土炕上热乎乎的,我仿佛又找到了儿时的感觉,听着舅舅均匀的呼噜声,回忆往昔,我却有些睡不着了,我想起了鲁迅的小说《故乡》,我想,今日之中国,今日之农村,如我老家这样的地方应该很多吧,或许这里还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不尽如人意,但它却真的在一天天变好,与几十年前,乃至十几二十几年前相比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和鲁迅先生笔下的《故乡》相比,我们已经无比荣幸地处在先贤梦寐以求的理想世界了。
鲁迅先生在《故乡》的结尾处说,“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幸甚至哉!改革开放四十年,新中国建国七十年,包括我老家和老家人在内的中国和中国人民走出了一条路,并且还会坚定地走下去!我坚信,中国的明天会更好,我的老家明天会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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